董 敏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史記》的紀傳體特征是由司馬遷開創(chuàng)的,是在對《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等歷史著作繼承的基礎上加以創(chuàng)新,“形成了以人為中心的紀傳體形式,它完成了由簡單記事到復雜寫人的轉變……是一個以人為中心的世界,事件的選擇完全服從于刻畫人物的需要”[1] 58。在《史記》的五體之中,本紀、世家、列傳三者結合構成了一個子系統(tǒng),以金字塔型的格式從三個不同的層次組合、展現(xiàn)人物事跡,使得歷史不再是一個平面,而是更加立體化、生命化、有機化。在歷史的無限性面前,史書的有限性愈加明顯,每一個在歷史中存在的人物不論貴賤,每一件在當時發(fā)生的事件不論大小,史書不可能完完全全記錄。那么,出現(xiàn)在史書中的人物,即使只出現(xiàn)過一次,也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妒酚洝分俄椨鸨炯o》《伍子胥列傳》《屈原賈生列傳》中各有出場一次的人物,即烏江亭長和兩位漁父。
“擺渡人”即用船載人過河的人,他的存在是讓人們從河流的此岸到達彼岸。從概念的外延方面來講,“擺渡人”即引導人們從一個地方到達另外一個地方的人,這個地方不僅指大自然中具體的地方,而且指人類社會中抽象的地方,包括個體價值觀、社會意識等。英國作家克萊兒·麥克福爾的小說《擺渡人》賦予了擺渡人更加神秘的色彩,擺渡人崔斯坦對他的身份是這樣定義的,“我引導靈魂穿過荒原,保護他們免遭惡魔毒手。我告訴他們真相,然后把他們送到他們要去的地方”[2]58。崔斯坦引導、保護的是靈魂,讓靈魂從主人公去世的地方到達另外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在那里等待著自己親人的靈魂。在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遇到千千萬萬個擺渡人,不管他們是真實的存在還是屬想象之中的人物?!俄椨鸨炯o》中的烏江亭長、《伍子胥列傳》中的漁父、《屈原賈生列傳》中的漁父,他們都是文章主人公的擺渡人。既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擺渡人,也是精神上的擺渡人;既是幫助主人公渡河的人,也是對他們進行心靈疏導的人。同時他們又有各自鮮明的特點。
烏江亭長是在項羽生死關頭之時出現(xiàn)的。在《史記》的記載中他來無影、去無蹤,他究竟何時出現(xiàn),何時離開,或者是否躲過了漢兵的殺戮,文中都沒有交代,他的出現(xiàn)僅是助項羽一臂之力。項羽帶領800多名強壯兵騎突破垓下重圍,且戰(zhàn)且走,到烏江邊只剩下26人。敵我力量懸殊,敵人步步緊逼,“于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 。項羽想要渡過烏江,渡江就需要工具。烏江亭長和渡江所需工具一起出現(xiàn),成為項羽的擺渡人。烏江亭長的出現(xiàn)是具有歷史意義的戲劇化場面,有著豐富的隱喻意義。除去擺渡人這一明顯身份,烏江亭長還是一位智者的形象。
一是行動上的智者。項羽陷入困境時,“烏江亭長艤船待”[3]285。 烏江亭長的出場伴隨著移船靠岸的行為舉止,一連串的動作構成了一個動態(tài)的畫面。以亭長為中心,向四周散射,所有人的形象都活了起來。岸邊,雙方士兵在奮力廝殺,漢兵都想得到項羽價值千金、可以封邑萬戶侯的腦袋,追隨項羽的26名士兵在殊死搏斗中守護著他,項羽精湛的武藝讓士兵們心生敬佩與畏懼。在戰(zhàn)場上,交織著吶喊聲、馬鳴聲、兵器摩擦聲、呻吟聲,人人都明白這將是最后的決斗場。
“于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3]285。 “欲”表明在項羽的主觀意識里,他是想渡過烏江,擺脫敵人的追殺,項羽驅使著戰(zhàn)馬奔向江邊。烏江亭長的動作和項羽的動作也高度重合了,他用手撐著船槳,平靜的江水因為槳的移動產(chǎn)生了波動,形成了一個個褶皺。船在急速前進,亭長知道自己的速度必須快,要在項羽到達岸邊之前將船靠岸,這樣才能完美地銜接,成功渡江?!盀踅らL”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他的出場只有一次,無名無姓,卻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因為他為項羽創(chuàng)造了一次生存的機會,“艤”“待”是兩個動詞,干凈利落,顯示著烏江亭長對項羽生命安危的深深關切。其實,在烏江亭長之前,也有一個出場一次的人物——田父,同樣無名無姓。項羽逃亡途中迷路,詢問田父,他給了項羽錯誤的信息,致使項羽深陷沼澤之中,被漢兵追上。兩相對比,烏江亭長的行動是深明大義之舉。
二是語言上的智者?!敖瓥|雖小,地方千里,眾數(shù)十萬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3]285。這是烏江亭長對項羽說的所有的話。渡還是不渡,站在江邊的項羽陷入了內心的矛盾掙扎之中。“急渡”說明當時情況危急,后文明確寫到項羽在和烏江亭長交談結束之后就與敵人交戰(zhàn)。生死攸關的時刻,烏江亭長沒有粗魯?shù)乩椨鹕洗?,也沒有急急躁躁地喊:“快上船!”反而鎮(zhèn)定地逐條給項羽分析。難道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或者他不是真心幫助項羽?都不是,作為智者的他知道面對項羽需要這樣做,缺乏智慧的舉動不能讓項羽上船。先是鼓勵項羽,關鍵的一點在于他的鼓勵沒有流于表面,用“千”“十萬”這樣的數(shù)據(jù)讓項羽知道江東雖然地方不大,卻也是人才濟濟,都聽從項羽的指揮。他緊緊抓住項羽戰(zhàn)敗后的心理,有理有據(jù)地讓項羽重拾信心。后來杜牧也是沿著他的思路寫出了“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4]5982的詩句。安撫項羽之后他接著指出當下情形,敵兵快追上了,要抓緊時間渡河,只有我有船,漢軍沒有,只要你上了渡船,他們就無計可施了。直截了當?shù)馗嬖V項羽,只要渡河,就可以生存下去,就有卷土重來的機會。緊急時刻,烏江亭長的33字簡短有力,有情有理。
至此,烏江亭長的智者形象已經(jīng)完全展現(xiàn)。安撫項羽,有對戰(zhàn)敗的惋惜,也要樹立東山再起的信念,一過去,一未來,再回到現(xiàn)實——上船渡河。而且只要登上船,就完全不用擔心追兵。語言邏輯清晰,環(huán)環(huán)緊扣,而且站在對方的角度上思考問題,知道對方需要什么。亭長是一位有智慧的擺渡人,他要救贖的不只是項羽的生命,更是項羽的精神,渡河既是對生命所附著的身體的挽救,也是在重拾心靈上的希望與動力。
“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當是時,吳以伍子胥、孫武之謀,西破強楚,北威齊晉,南服越人”[3]1929-1930。忍辱復仇、助吳稱霸構成了《伍子胥列傳》的主要內容,他的含垢忍辱、剛烈暴戾,他在吳、楚、越三國之間戰(zhàn)爭中的重要作用,形成了他獨特的人格特征。在伍子胥身邊,圍繞著不計其數(shù)的人,職位不一,形態(tài)各異,其中有一位無名無姓的小人物——漁父值得注意,他在伍子胥遭遇追殺時幫助伍子胥渡河,展示了義者的風采。
一是等待的義者?!敖ㄓ凶用麆佟N轳銘?,乃與勝俱奔吳。到昭關,昭關欲執(zhí)之。伍胥遂與勝獨身步走,幾不得脫。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漁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3]1927。伍子胥與太子建的兒子為躲避鄭定公的追殺逃亡吳國,到達昭關不得不下馬行走,追兵在后,河流在前。形勢陷入僵局,漁父的出現(xiàn)扭轉了整個局面,他用行動詮釋了“擺渡人”這一身份所擔負的職責,幫助伍子胥順利渡江。
漁父的出現(xiàn)有著虛幻的色彩,彌漫著巧合性:伍子胥被敵人追趕至江邊,漁父恰巧正在江上擺渡,好像他和伍子胥事先已經(jīng)商量好了。漁父又像是伍子胥的知己,他“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3]1927。漁父知曉伍子胥的處境,沒有趁機敲詐,沒有多余話語,而是停船,劃槳,靠岸,一氣呵成。抓住一分一秒,為伍子胥爭取生存的可能性。如果沒有漁夫,伍子胥能否存活不可知,吳、楚、越三國的戰(zhàn)爭會成為什么樣也不可知??此茮]有作用的漁夫卻與同時代的歷史人物、政治事件產(chǎn)生了密切的聯(lián)系,在某種程度上對歷史的前進方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也成為一名被載入史冊的義者。
二是贈劍不受的義者。渡江之后,伍子胥解下自己的佩劍答謝漁父,并且明確告訴他此劍價值一百金?!案冈唬骸ǎ梦轳阏哔n粟五萬石,爵執(zhí)珪,豈徒百金劍邪!’不受”[3]1927。根據(jù)對話分析,漁父知道自己解救的人是伍子胥,面對伍子胥百金寶劍的贈送,他用楚王的五萬粟、執(zhí)珪爵來婉拒,是在告訴伍子胥自己不是貪財之人。伍子胥的劍與楚王的賞賜,二者巨大的反差襯托了漁父的義,這義中有硬氣,有倔強,有他的價值追求。
《呂氏春秋·孟冬紀·異寶》記載得更加詳細,“問其名族,則不肯告……每食必祭之,祝曰:‘江上之丈人!’”[5]91增加了伍子胥詢問漁父名族而漁父不肯說,每次吃飯都要為老人祈福的情節(jié)。與《史記》不同的是,這里漁父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人是伍子胥,是漁父真的不知道還是作者故意而為之?文末對漁父的評價:“天地至大矣,至眾矣,將奚不有為也?而無以為。為矣,而無以為之。名不可得而聞,身不可得而見,其惟江上之丈人乎!”[5]92天地生養(yǎng)萬物卻無所求,江上丈人做好事也無所求,而且不留姓名,將漁父與天地并提,評價不可謂不高。同時把這一故事放入《呂氏春秋·孟冬紀·異寶》,開篇即說“古之人非無寶也,其所寶者異也”[5]90。古人也有看重的寶物,江上丈人看重的寶物是義,是救人于危難之中而不圖富貴、不求回報的俠義精神?!秴窃酱呵铩酚涊d伍子胥渡過河后,漁父看到他面露饑色,說:“子俟我此樹下,為子取餉。”[6]41細心、體貼的漁父形象躍然紙上。伍子胥詢問漁父姓名,漁父自稱為賊,因為伍子胥是楚賊,而自己渡楚賊,則自己也為賊,在風趣幽默中淡化了逃命而產(chǎn)生的緊迫感。伍子胥離開后,漁父自沉江中,這更加彰顯他的義氣,即舍生取義。
記載的故事內容不一,但是渡江和贈劍不受的情節(jié)沒有被改動或者刪減,《呂氏春秋》中“丈人不肯受”[5]91,《吳越春秋》中“遂辭不受”[6]41,顯示了人們對漁父這一小人物的重視,對他的大義的敬佩與頌揚。身份的顯現(xiàn)需要行動當作注腳,作為擺渡人的漁父在他邀請伍子胥上船之時就開始了他形象的塑造與展示,不畏權勢,大義凜然,他是當之無愧的義者。
《屈原賈生列傳》中的漁父是在屈原心神恍惚、有輕生念頭的時候出現(xiàn)的,他扮演了屈原人生引導者的角色。頃襄王的弟弟令尹子蘭唆使上官大夫在頃襄王面前說屈原的壞話,頃襄王一怒之下把屈原流放到了更加遙遠的地方,屈原在這個與國都距離甚遠的地方遇見了漁父。
一是遇見的隱者。“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3]2187。和伍子胥、項羽一樣,屈原也來到江邊,又和伍子胥、項羽不同,他沒有被敵人追殺,是自愿走到江邊的。三人的處境是相同的,有性命之憂。屈原的出場有詳細的外貌描寫和動作描寫,“被發(fā)行吟”“顏色憔悴,形容枯槁”[3]2187。一位披頭散發(fā)的人在水邊行走,鏡頭拉近:這個人臉色憔悴,形體枯槁,同時有他吟誦的聲音傳出。漁父是在這種情境之中看到屈原的,政治的失意讓屈原失去常態(tài),誹謗、排擠、疏遠讓他對政治失去信心。
漁父看到異常的屈原,問“子非三閭大夫歟?”[3]2187疑問的句式表達肯定的語氣,背后是漁父的驚奇、不可思議,他感到奇怪的是屈原為何會成為這般模樣。漁父接著詢問:“何故而至此?”[3]2187這句話中的“此”有兩個所指,一是此處,代表的是江邊;一是此樣,屈原呈現(xiàn)出的整體狀態(tài)。屈原以“三閭大夫”這一官職身份進入以漁父為代表的隱士的生活圈中,未免不讓人詫異,“三閭大夫”是作為出世的隱者的漁父對入世的屈原的稱呼。王逸注曰:“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間,憂愁嘆吟,儀容變易。而漁父避世隱身,釣魚江濱,欣然自樂?!盵7]179一憂一樂,兩相比較,屈原憂更憂,隱者樂更樂。漁父出現(xiàn)在江邊和屈原相遇,兩人開始了一場關于隨波逐流還是堅守自我的辯論。
二是失望的隱者。面對漁父的詢問,屈原的解釋是自己被放逐了,因為沒有像大家那樣醉生夢死、渾渾噩噩,于混濁中保持清白,于醉死中保持清醒,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人格,換來的卻是仕途失意,對屈原而言,這是難以接受的。漁父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饣甫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3]2187先總說一個聰明人不能太拘泥了,而要隨著形勢的變化而變化,接著分析聰明人遇到屈原的困境會怎么處理。在漁父看來,屈原是聰明人,聰明人的做法是順應社會政治的大流,這樣才不會被孤立甚至被驅逐。
分析政治時局,羅列解決方案,足以說明漁父并不是普普通通以打魚為生的百姓,他是像長沮、桀溺那樣對社會失望后的避世者。雖然生活在山林之中,但他對社會有著相對清醒的認識。作為隱者,漁父跳出了世俗的約束觀察整個社會,社會混亂,政治黑暗,世風日下,個人的掙扎是無濟于事的,既然個體對社會的積極作用不被接納,那就隨波逐流。屈原是國家官員,而且和楚王同宗,官員的責任感和同宗的血脈情讓他永遠懷揣初心,正直愛國,輔佐君主,心系百姓,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7]14。隱者的出世心態(tài)是不能撼動屈原堅定的入世心的,理想破滅,屈原不愿茍活于世,和自己的信念一起沉入汨羅江,這是他為自己選擇的歸宿。
隱者與屈原的相遇是偶然還是有意為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作為擺渡人肩負的職責。安撫、救贖屈原那顆忠貞為國卻被排擠而無比痛苦的心,反方向引導屈原的觀念是為了讓他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情感,讓被壓抑的精神得到釋放。漁父成為屈原的聆聽者,一問一答之間是屈原的訴說,是他的解脫。
三位擺渡人的特點有同有異,相同點是都與主人公在江邊相遇,都認識主人公,都在主人公危難之際實施救助,擔任引導者,拯救的都是在歷史上有重要地位的人物。不同之處是作為獨立的個體,三位擺渡人有著自己的拯救對象。即使他們參與到歷史進展中,也是容易被忽略的小人物,稱謂含糊,身份不明,提到他們,讀者的反應是他們曾經(jīng)拯救過項羽、伍子胥、屈原,他們是文學作品中的“扁形人物”。三位擺渡人拯救的結果不同,伍子胥性命無憂,漁父對他的拯救僅僅是停留在生命的層面。項羽和屈原死亡,烏江亭長和另外一位漁父的拯救是生命和精神的雙重救贖,亭長簡潔的語言中包含著豐富的內容,漁父的具體解決方案是情感的疏導。
俞樟華在《論傳記文學的藝術加工》一文中論述了主題的確立、人物特點的把握、傳記的布局謀篇、合理的想象和虛構、細節(jié)描寫、心理活動描寫、對話語言的設計、語言技巧的運用這八種對傳記文學進行藝術加工的方法[8]。這些方法的運用都是基于歷史真實的前提之下,傳記作家的書寫離不開對歷史人物事跡的裁剪取舍,人物事跡全部錄入就會流于形式。于司馬遷而言,他對每個傳主的選擇,對傳主所經(jīng)歷事件的選擇都是有自己的標準的,每一個進入《史記》的人物都有他自身的價值,每一位圍繞在傳主周圍的人物都是有他的作用的。
人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社會性決定了個體與個體之間形形色色的聯(lián)系。個體在與同類的交往中會有語言、動作、神態(tài)等行為,它們是個人性格的外在體現(xiàn)。萊辛認為性格是神圣的 ,所以要加強對性格的刻畫。劉再復提出性格的二重組合理論,“任何一個人,不管性格多么復雜,都是相反兩極所構成的”[9]179。性格處于不斷運動之中,空間的差異性和時間的變異性都會導致性格的變化。烏江亭長的存在,讓讀者知道項羽也是得民心的,江東的十萬才俊等待著項羽。項羽對烏江亭長說“吾知公長者”[3]285,可見項羽是尊重老者的。不忍丟棄烏騅,將其贈送給烏江亭長,顯現(xiàn)了一代英雄的柔情。這些消減了項羽在讀者印象中的殘暴、冷酷的一面,避免了片面化,讓項羽的性格更加完滿,成為一個完整性格的人。漁父的存在,突出了伍子胥知恩報答的一面,消減了后文中他鞭打楚平王之尸的暴虐感,讓他的形象更加完滿。隱者漁父勸告屈原跟著社會大潮行進,正好襯托屈原的愛國之情、愛民之情,在原有基礎上凸顯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7]14的精神。
亞里士多德的《詩學》提出在形象、性格、情節(jié)、言詞、歌曲、思想六者中,“最重要的是情節(jié),即事件的安排”[10]21。情節(jié)是構成悲劇的一個主要部分,多章敘述突出了情節(jié)的重要性。情節(jié)需要人物,需要環(huán)境,包括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具體的、歷史的人物和環(huán)境會創(chuàng)造典型的情節(jié)。擺渡人的加入讓自然環(huán)境更加鮮明,寬闊的江面,流動的江水,行駛的船只,劃破江水的棹。也讓主人公動了起來,兩人仿佛在演一場對手戲,一問一答、一舉一動深深吸引讀者,使人身臨其境。項羽與烏江亭長心平氣和地交談,烏江亭長不緊不慢、有條有理的語言,形成了一種緩和的氛圍,如同臺風的內圈一樣平靜,漢軍追趕形成的緊急氛圍如同臺風的外圈,狂風驟起。一緩一緊也顯示了人物性格的崇高性。伍子胥與漁父一贈送、一推辭,鏡頭的緩慢推進讓動作代替了多余的言語。報答漁父的恩情,伍子胥沒有說話,只有解下佩劍一個舉動,從而達到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而且對于漁父這一義者來說,感謝的話語會顯得畫蛇添足。相比其他兩人,和屈原對話的漁父語言稍多,各執(zhí)一詞的雙方展開辯論,沒有莊子與惠子的詭辯,沒有針鋒相對,卻也互不相讓。身份不同、出發(fā)點不同、心理也不同讓這場辯論成為沒有勝方的辯論,屈原用死亡詮釋了自身的勝利。
《項羽本紀》中的烏江亭長是在項羽被敵兵追殺、走投無路時出現(xiàn)的,《伍子胥列傳》中的漁父是在伍子胥被鄭國士兵追殺至江邊時出現(xiàn)的,《屈原賈生列傳》中的漁父是在屈原情緒異常、想要輕生時出現(xiàn)的,他們都出現(xiàn)在英雄末路的時刻。讀者會覺得仿佛他們是司馬遷派來拯救英雄的。圍繞在英雄周圍的人很多,司馬遷在敘述時描寫刻畫此三個小人物,體現(xiàn)了他愛惜英雄的精神,就像他在李陵被漢武帝處罰時為其求情一樣。
關于伍子胥從楚國逃往吳國的敘述,《左傳·昭公二十年》只有簡單的3個字“員如吳”[11]1599,《國語》敘述吳越兩國的戰(zhàn)爭,只字未提伍子胥的逃亡?!俄n非子》也只是提到了伍子胥逃離楚國?!妒酚洝分暗墓艜蛘呶刺崽油?,或者提到逃亡也是一筆帶過,漁父的形象更是毫無蹤跡,司馬遷卻在敘述的時候加入漁父,并且加進他的行為、語言,讓他存留在史書中。后世讀者在閱讀的時候也會感慨幸虧漁父出現(xiàn)了,不然歷史就不是現(xiàn)在的歷史了;幸虧司馬遷記載了漁父,不然這位在伍子胥生命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人物會被忽略了。司馬遷不忍讓英雄死亡,而英雄也確實沒有死亡,漁父連接了司馬遷的精神與歷史真實。
烏江亭長、兩位漁父的記載,一是由于司馬遷的取材原則“網(wǎng)羅天下放矢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12]2735。力求材料完整,以此考察歷史人物的行事并且認識成敗原因、規(guī)律,將不起眼的小人物寫入歷史,正是司馬遷的創(chuàng)舉。二是司馬遷褒揚人物的原則,不以成敗論英雄,和劉邦相比,項羽是失敗者,但是項羽在豪杰并起的時代推翻了秦朝的統(tǒng)治,是對歷史有貢獻的,是值得贊揚的。烏江亭長以長者的身份出現(xiàn)后的規(guī)勸體現(xiàn)了司馬遷對項羽的肯定。值得注意的是司馬遷在論述項羽失敗原因時是模糊的、迷茫的。“在人類個體成敗與天道的關系上,司馬遷表現(xiàn)復雜”[13]。他一方面批評項羽將失敗歸罪于天,一方面又突出項羽在相貌上與舜帝的相似[13]。項羽雖未稱帝,卻有帝王之相;雖有帝王之相,卻含恨自刎,字句間充滿著司馬遷的悲哀、無奈、不甘。贊揚奮發(fā)有為的人,伍子胥鞭打楚平王之尸是被后人詬病的,但行為是為無辜而死的父親、兄長報仇,所以在司馬遷的眼中,這是“棄小義,雪大恥”[3]1935。評價人物,司馬遷有自己的價值體系,不會人云亦云。
三個擺渡人以智者、義者、隱者的形象出現(xiàn)在史書中,既闡明了個人的價值觀,又展現(xiàn)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完成了對主人公的救贖,也成為后人的吟詠對象,南朝梁鮑幾在《伍子胥》中云:“日暮江波急,誰憐漁丈人?!盵14]2025唐韓愈在《湘中》中云:“萍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扣弦歌。”[4]3841唐李德裕在《汨羅》中云:“不勞漁父重相問,自有招魂拭淚巾?!盵4]5415他們對歷史人物的歌詠也讓項羽、伍子胥、屈原三位主人公由靜態(tài)轉化為動態(tài),性格得到進一步地展示,構造情節(jié)的畫面感進一步地增強,同時更好地傳遞了司馬遷的憐惜英雄的情感立場,表明了他的書寫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