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軍戲起源問題再探討

孟祥笑，游耀旺

(信陽師范學院 傳媒學院，河南 信陽464000)

參軍戲是唐宋時期盛行的一種戲劇表演形式，主要由參軍、蒼鶻兩個角色作滑稽對話或動作，引人發(fā)笑，用以諷刺朝政或社會現(xiàn)象①。關于它的起源有兩種說法，漢代“石躭說”和后趙“周延說”?！笆l說”見于《樂府雜錄》：

開元中,黃幡綽、張野狐弄參軍，始自后漢館陶令石躭。躭有贓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樂,即令衣白夾衫,命優(yōu)伶戲弄辱之,經(jīng)年乃放。后為參軍,誤也。[1]49

關于“周延說”，《太平御覽》引《趙書》載：

石勒參軍周延,為館陶令,斷官絹數(shù)百匹,下獄,以八議宥之。后每大會,使俳優(yōu)著介幘，黃絹單衣。優(yōu)問:“汝為何官，在我輩中？”曰:“我本為館陶令?！倍窋?shù)單衣曰:“政坐取是,故入汝輩中?！币詾樾Β?。[2]2572

由上引文可知，“石躭說”和“周延說”講述的都是戲弄贓官的故事。二者孰為參軍戲的源頭，明清以降多有學者討論，漸成中國戲劇史研究中的一樁懸案。

明代錢希言在《戲瑕》中說：“按弄參軍者，漢和帝免館陶令石躭罪，每宴樂，令衣白夾衫，命優(yōu)伶戲弄辱之，終年乃放，后為參軍，戲所由始矣?！盵3]24顯然，錢希言認為“石躭說”是參軍戲的起源。王國維《古劇腳色考》傾向于這一觀點。但在《宋元戲曲考》中，王國維的看法又有所改變，明確“周延說”是參軍戲的源頭，此說得到了其后許多學者的贊同。周貽白在《中國戲劇史長編》中說：“‘參軍戲’這一形式的來源，寧從周延一說。”[4]43張庚、郭漢城在《中國戲曲通史》中說：“正是因為周延原來的官銜是參軍，于是以后擔任被戲弄的角色才被稱為‘參軍’，而優(yōu)戲也就獲得‘參軍戲’的名稱了?！盵5]24

學者對以上兩說的爭論主要集中在“參軍”這一名目及其出現(xiàn)的年代上。清代學者馮浩說：“參軍固即漢時公府掾之職，然其名始于漢魏之際，至晉置官，非和帝時已有也?！稑犯s錄》正辨明之，而其初似由以后趙事訛為后漢也。”[6]416-417這一研究思路影響很大。王國維在《古劇腳色考》中說：“或謂后漢未有參軍官，故段說不足信。案司馬彪《續(xù)漢志》，雖無參軍一官，然《宋書·百官志》則謂參軍，后漢官孫堅為車騎參軍事是也。則和帝時，或已有此官，亦未可知?！盵7]186任半塘在《唐戲弄》中搜羅參軍官的相關資料如下：

蜀馬鑒《續(xù)事始》曰：“六曹參軍，后漢置，在府曰曹，在州曰司。六曹者：公曹、倉曹、戶曹、兵曹、法曹、士曹，為州府之掾?qū)僖?。”又：“參軍之號，其始初立，名位尤重?！稘h書》：靈帝時，陶謙以幽州刺史、參司空張溫軍事。”《魏志》：“太祖以荀彧為侍中，持節(jié)，參丞相軍事。又晉干寶司徒，儀掾?qū)?，有行參軍。又石苞拜大司馬，以孫楚為鎮(zhèn)軍參軍，楚負才氣，初至，長揖，謂苞曰：‘天子命我參卿軍事?！浜筇枀④?。自晉以大都督府置參軍，掌出使彈責非違之事，其職漸卑，列于六曹之下。”[8]342

由上可知，文獻中參軍一職始于東漢靈帝，早在和帝之后。任半塘先生在此基礎上提出：“參軍戲體之早，可以歸漢；‘參軍’名稱之早，可以歸后趙；兩說分用，固不相妨?！盵8]339任半塘此說得到不少學者的認同。曾永義說：“若論其表演形式，則‘參軍戲’當如段氏所云之始于東漢和帝，而若論其名稱，則當定于后趙石勒?！盵9]3

20世紀前半期，已有學者注意到，職官序列中有無參軍并不是判斷參軍戲起源的依據(jù)。董每戡在《中國戲劇簡史》中說：“未可以漢無參軍官，便斷定無此戲?！盵10]84然而董先生此說建立在石躭和周延的故事“各自為戲”的判斷之上。也就是說，他雖注意到參軍官之有無并非參軍戲形成的關鍵，但未注意到，從戲劇形態(tài)學來說，判斷參軍戲的形成，在于“故事”中是否具備了扮演特征。前引任半塘所言“兩說分用，固不相妨”，試圖在“石躭說”和“周延說”孰為參軍的起源問題上進行調(diào)和。然其認為參軍戲的表演形式始于“石躭說”，同樣忽視了該說是否具備扮演特征的問題，亦與參軍戲的發(fā)展情況不相符合。

在“石躭說”中，對和帝“令(石躭)衣白夾衫，命優(yōu)伶戲弄辱之”這一事件的分析，是判斷“石躭說”性質(zhì)的關鍵。馮沅君對此做了詳細論述：

白衣古嘗以為未仕者或已仕而不在官者的服色?！妒酚洝と辶謧鲾ⅰ氛f：“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薄稏|觀漢紀》稱鄭均有賢名，拜侍御史，遷尚書，告歸，敕賜尚書祿終其身，時稱白衣尚書。由此看來，石躭的衣白夾衣可能是因為他已革職的原故?！懊絻?yōu)弄辱之”一語又只能解為以他為俳優(yōu)嘲謔的對象。所以依據(jù)這兩句話，既不能說石躭為優(yōu)乃衣白，也難斷他本身為優(yōu)。[11]102

馮沅君認為，“石躭的衣白夾衣可能是因為他已革職的原故”。然《樂府雜錄》明確記載：“和帝惜其才,免罪。”和帝既已赦免了石躭，故其仍能以官員身份參加皇家宴會。根據(jù)史志記載，宴饗禮作為皇家重要的禮儀，參加者當具有一定的品階。石躭參與宴饗本身即證明其身份并非平民。由此看來，文獻強調(diào)石躭預宴時穿“白夾衫”，當有其他用意。古代社會中以服色劃分等級，白衣為平民之服。和帝“每宴樂，即令(石躭)衣白夾衫”，意思是說，在石躭需要穿著官服以表明身份的正式場合，特意令其穿著平民之服，讓伶優(yōu)戲弄他。在這里，石躭穿著“白衣”雖然有扮演的意味，但整個事件與戲劇表演是不同的。“命優(yōu)伶弄辱之”句表明，整個過程中，石躭本人是被動的嘲弄對象，而并非作為戲劇角色出場。

在古代，伶優(yōu)介入生活是常見的社會現(xiàn)象，令伶優(yōu)戲弄貪官是朝廷對官員的一種懲誡手段?！侗饼R書·尉景傳》載尉景納賄，神武帝“令優(yōu)者石董桶戲之。董桶剝景衣，曰：‘公剝百姓，董桶何為不剝公？’神武誡景曰：‘可以無貪也’”[12]194。這則材料說明，類似“石躭說”的故事為古代政治生活中多見的戲弄貪官場景，其場面頗具戲劇色彩，但本身并非一種戲劇活動。換言之，《樂府雜錄》所載石躭的故事是后來參軍戲之“本事”，尚非戲劇本身。

關于“周延說”，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說：“然后漢之世，尚無參軍之官，則《趙書》之說殆是。”[7]8前文已經(jīng)指出，參軍之官的起始年代并非討論參軍戲起源的關鍵問題。問題的關鍵在于，對貪官的戲弄何時從現(xiàn)實生活中剝離出來而成為獨立的表演藝術。

相關記載顯示，“周延說”是參軍戲形成的一個關鍵點，它已經(jīng)具備戲劇角色扮演的特征。華鐘彥在《戲曲叢譚》中說參軍戲：“此戲之本事，來源甚久，惟只有戲弄雜形，并無戲曲程式，故謂此戲，始自開元?！盵13]8華鐘彥所認定的參軍戲起始于開元，似乎過晚，但他從戲曲程式的角度來探討參軍戲的起源問題，頗具啟發(fā)意義。

戲劇服飾是戲劇程式的組成部分，也是解讀“周延說”的一把鑰匙。任半塘在《唐戲弄》中說石躭衣白夾衫，周延衣黃絹單衣，“宜皆為罪人之服。當時戲中偶然仿之，未必即為戲中之官服”[8]990。宋俊華在《中國古代戲劇服飾研究》中說：“絹衣在當時是賤服，主要為庶民或囚犯所服。參軍穿黃絹衣，自然與其身份‘卑賤’相關?！盵14]170以上諸家皆注意到了服飾與參軍戲形成之間的關系，然而在古代制度和戲劇服色的解釋上皆有不妥當之處。“白衣”“黃絹單衣”為“罪服”之說與古代制度不相符合。

從漢代到魏晉，罪人之服為赭衣③。前文已提到，“白夾衣”為生活服飾?！爸苎诱f”中的“介幘，黃絹單衣”則不同，它與周延所貪污的官絹相關聯(lián)，顯然是戲劇服飾。馮沅君說：“一投眼到‘使俳優(yōu)著介幘、黃絹單衣’，則馬上覺得被問的是扮演周延的優(yōu)人，而不是他自己?！盵11]119任半塘說：“明明謂使周自身為俳優(yōu)，所謂介幘單衣，乃周化裝以后之巾服，全文意甚融貫，原無問題?！盵8]350-351總之，“周延說”中無論是俳優(yōu)扮演周延或者周延本人參與表演，扮演者穿著戲劇服飾以藝術形態(tài)再現(xiàn)生活是可以肯定的。

除服飾所體現(xiàn)的戲劇特征外，“周延說”中的言語和動作亦表明了其為戲劇表演場景?！氨緸轲^陶令”一語中，“本”字為“周延”以敘述故事的語氣來介紹自己，這一話語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與戲劇表演密切相關的講唱文學中。敦煌變文《下女[夫]詞》有：“女答：本是何方君子，何處英才？精神磊朗，因何到來？兒答：本是長安君子，進士出身。選得刺史，故至高門?！盵15]273“斗數(shù)單衣”為“周延說”中醒目的表演動作，系暗示周延貪污官絹?？傊?，“周延說”具備了藝術再現(xiàn)生活的顯著戲劇形態(tài)特征。

已有學者指出，“周延說”中“黃絹單衣”為戲服，可與出土戲俑相印證。新疆張雄夫婦墓出土了眾多初唐戲偶，其中有兩個完整的男絹衣木偶。它們皆頭戴烏紗帽，身著黃絹單衣、白褲，系黑帶，穿烏皮靴。一個歪嘴斜目，一個翹唇瞪眼，具有明顯的嘲弄表情。學者判定他們與《趙書》所載周延的故事有關，“此墓滑稽木偶也著黃絹單衣，動作表情也正似‘斗數(shù)單衣’，又狼狽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文章作者還特別提到“總章元年(668年)‘始一切禁服黃’以后，只有在裝扮歷史人物時才有可能依舊例仍著黃”[16]。這說明，“周延說”中的演出體制尤其是戲劇服飾為后代所繼承，這是“周延說”為參軍戲源頭的另一證據(jù)。

參軍戲的產(chǎn)生有著悠久的歷史淵源。《三國志·蜀書·許慈傳》記載，許慈、胡潛不和，相互克伐。故劉備于“群僚大會”時，“使倡家假為二子之容，效其訟鬩之狀”，“用感切之”[17]1023。從表演形態(tài)來看，漢魏時期的這類嬉戲與參軍戲已非常相近。由此可知，在南北朝時參軍戲的產(chǎn)生絕非偶然。

綜上所述，“石躭說”為戲劇化的生活場景，為參軍戲之本事；“周延說”則已具備戲劇扮演的性質(zhì)，參軍戲由此而發(fā)生。以上討論表明，自王國維以來，從戲劇各要素的整合與戲劇發(fā)展關系的角度入手，是研究中國早期戲劇形態(tài)可靠的、重要的方法。

注釋：

① 參見上海藝術研究所，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所編《中國戲曲曲藝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頁。

② 異文還見于《北堂書鈔》《藝文類聚》等文獻。

③ 《荀子?正論》：“殺，赭衣而不純?！睏顐娮⒃唬骸耙猿嗤寥疽?，故曰‘赭衣’。純，緣也。殺之，所以異于常人之服也?！眳⒁娡跸戎t撰，沈嘯寰、王星賢點?！盾髯蛹狻?，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27頁?！读簳?武帝紀中》：“若悉加正法，則赭衣塞路。”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