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一
(吉林省集安市第一中學(xué) 吉林集安 134200)
魯迅《白光》與莫言《歡樂》兩篇小說的人物具有相同的命運。陳士成(《白光》)和齊文棟(《歡樂》)都試圖通過考試來改變自己的生活,但屢屢失敗,在又一次考試失敗之后,都走向了徹底的毀滅。兩部作品都具有現(xiàn)實批判意義,而在深層次,二者又都揭示了人的悲劇性處境。
如果魯迅僅僅將陳士成塑造為封建科舉制度下的犧牲品,那么陳士成和《儒林外史》的范進之流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他們引起的是“笑”。笑伴隨的是一種優(yōu)越感,是一種理智判斷。而陳士成那恐怖的悲聲和滿嵌河底泥的十個指甲卻不能不引起讀者的憐憫。
陳士成面對的是周而復(fù)始的失敗結(jié)果——周而復(fù)始地做夢,周而復(fù)始的夢的破滅。小說滲透著一種命運感,無論是陳士成還是讀者都無從知道考試失敗的原因,也就無從尋找出路,陳士成仿佛是被一種人的意志無法控制、人的理性無法理解的力量直接推到了“失敗”面前。面對科舉失敗,陳士成對自我價值是有所肯定的,同時也感受到了普遍價值觀對自身的壓抑,然而這一點微小的肯定和覺醒沒有支撐他走上自我救贖的道路,他依賴的仍然是外界的肯定,渴望被拯救而非自救。在孤寂與被拋棄的感覺中,陳士成希望從祖先那里尋找啟示?!白孀诼裰鵁o數(shù)的銀子,有福氣的子孫一定會得到的罷,然而至今還沒有出現(xiàn)”。與其說陳士成尋找寶藏是為了求財,不如說是為了證明自己是被祖先選中的“有福氣的子孫”,以支撐他面對失敗的命運。因此,白光就是他在這種迷茫無措中的最后一根稻草,白光意味著“希望”。在中國的傳統(tǒng)風(fēng)俗中,白色與死亡有關(guān);而光又是能夠看到但抓不住的。在白光的指引下,陳士成并沒有找到祖先的啟示也沒有得到拯救。他挖到的下巴骨笑吟吟地對他說:“這回又完了!”這似乎是一個來自祖先的嘲笑而將他推向了更加絕望的境地。在極端絕望的感受中,他懷著大希望跑出城外,在山上在湖里繼續(xù)追尋著他的得救之光。陳士成對白光的追尋具有中國神話“夸父逐日”的崇高感,但后者是為了人的自然欲望的滿足,而前者則是尋找外在的肯定,這也使讀者感嘆似乎陳士成的力量用錯了地方。在這種崇高感和惋惜感的交錯中,陳士成的悲劇性得以展現(xiàn)。
齊文棟與陳士成具有相同的命運感,與陳士成相比,齊文棟處于兩股力量的夾擊當中。一方面是前面提到的失敗的命運,另一方面則是齊文棟面對的具體而現(xiàn)實的生活。
貧困給農(nóng)民生活帶來巨大壓力。貧困使嫂子乖戾暴躁,哥哥親情寡淡,母親卑微。人在物質(zhì)的貧乏中逐漸異化,喪失了人的基本情感、基本價值。
此外,齊文棟也感到在權(quán)力世界中,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渺小無力。一項計劃生育政策從提出,經(jīng)過省、縣、鄉(xiāng)具體執(zhí)行,就變成了官員以權(quán)謀私的工具。計劃生育罰款用來買面包車,用來賄賂上級。對于一個農(nóng)民來說,罰款、結(jié)扎摧毀了生活的希望;而在村干部眼里,超生的農(nóng)民只是一個個任務(wù)指標,農(nóng)民面對權(quán)力,只能隱忍和服從,“這是社會,誰頂誰倒霉,再說,能頂?shù)米帷?。?quán)力世界實現(xiàn)的是對當權(quán)者和無權(quán)者的雙重異化。
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中,人與人之間很難有真誠的關(guān)懷與同情。而從人性中的惡意生出的幸災(zāi)樂禍也時刻圍繞著齊文棟。對他人痛苦的鑒賞和咀嚼似乎能夠減輕自己苦難歲月中的痛感。因此面對魚翠翠的死亡,嫂子急于傾吐的是“污穢不堪的同情和生了蛆蟲的憐憫”。
此外,齊文棟還面對著情感與理智的沖突。在他第五次進入高考復(fù)習(xí)班時,被“冬妮婭”吸引,對性的渴望升騰叫囂使他不能專注學(xué)習(xí)。想到高考,他又為自己的隱秘的欲望感到愧疚和羞恥。“兩種力量,一種是金黃的灼熱的,一種是灰白的陰冷的,在你的腦子里你的血液里,熾熱地絞殺著”。一面是人的自然欲望,一面是個人前途命運,齊文棟沉淪于情感與理智兩種力量中難以自救。當齊文棟在冬妮婭的閨房享受約會的甜蜜時,他的母親在為他的學(xué)費乞討,此處是沖突的高潮,它讓我們看到這種沖突的殘酷性以及人的無力感。
與陳士成不同,齊文棟在悲劇性處境中,沒有在外部尋找力量來源。當成績好的盧立志給予他鼓勵時,他感受到的是盧立志居高臨下的憐憫,這種安慰和鼓勵壓抑了他,“你慚愧,忿恨,但是你沒有力量掙扎”。齊文棟的確是在祖先那里得到了“啟示”,他在父親的墳?zāi)古钥匆娏艘恢焙诘装谆ǖ拇笊?,“也許這條蛇就是爹的亡靈顯圣?對我點頭是告訴我明年能考中?”,這仿佛是對陳士成的一個遙遠的回應(yīng),告訴他在祖先那里找到的希望是多么虛幻和自以為是。
不能將齊文棟最后的選擇簡單地看做是對苦難的逃避。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觀點,人具有一種死亡本能?!斑@個死亡的本能設(shè)法要使個人走向死亡,因為那里才有真正的平靜。只有在死亡——這個最后的休息里,個人才有希望完全解除緊張和掙扎。”齊文棟在給豆地噴粉時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這種本能?!霸谥苌磲樤愕奶弁粗?,你還是感覺到了蝕骨的歡樂。歡樂!歡樂!歡樂!??!不在歡樂中爆發(fā),就在歡樂中滅亡!”,“你下沉,歡樂地下沉;周身如被刀割,刀割著般歡樂地下沉”。綠色的造橋蟲在齊文棟的眼里都是對他造成壓抑的人/事,在與造橋蟲的共同毀滅中,齊文棟的痛苦得以宣泄,從而產(chǎn)生快感。值得注意的是,后來他哥哥說:“你上次怎么噴的?蟲子沒死多少,豆子被你踩倒了不少?!卑凳玖她R文棟能夠毀滅的只有自己。
齊文棟在死亡的一刻,看到了一瞬間的光明?!暗谝淮我姷焦饷魇嵌哪昵暗氖虑榱恕5诙蔚墓饷骱偷谝淮蔚墓饷飨駜傻缽娏业臒艄?,遙相呼應(yīng)著……”,生與死聯(lián)接在一起,人從出生面向的就是死亡,死亡在這里不是離去,而是歸來。齊文棟選擇的是對生的意志的否定,以此終結(jié)痛苦。“你感到輕松自由、無拘無束,肉體不痛苦,靈魂不痛苦,你寧靜,無欲無念,你說:歡樂呵,歡樂!”。
兩部作品都揭示了人物的悲劇性處境以及各自所作的選擇。陳士成和齊文棟不是兩位作家筆下勇敢的人物形象,但在兩人的行動中還是涌動著一股力量的。魯迅在《希望》中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或許在他看來,所有的希望在本質(zhì)上都是一團白光,讓你心甘情愿奔赴死地。而《歡樂》則熄滅了所有的希望之光,逼迫人物在狹窄擁擠的環(huán)境中自尋生路。而這人世間的歡樂,正如紀伯倫所言,“你的歡樂,是你失去面具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