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理留學事務(wù)所(派送第一批留學生)1

容 閎

欽派四大臣中，曾文正實為領(lǐng)袖。當諸人未散時，予乃乘機進言于丁撫，請其向曾督重提教育事，并商諸其他二人。予知丁于三年前已向曾督及此，故曾當已略知此中梗概，丁又素表同情于予，得此二公力助，余二人當無不贊成矣。一夕，丁撫歸甚晚，予已寢。丁就予室，呼予起，謂此事已得曾公同意，將四人聯(lián)銜入奏，請政府采擇君所條陳而實行之。予聞此消息，乃喜而不寐，竟夜開眼如夜鷹，覺此身飄飄然如凌云步虛，忘其為偃臥床笫間。兩日后，奏折拜發(fā)，文正領(lǐng)銜，余三人皆署名，由驛站加緊快騎，飛遞入京。此時曾督及余人皆尚在津沽也。丁撫旋薦陳蘭彬于予，謂將來可副予為中國留學生監(jiān)督〔原文謂“決定由丁撫舉薦陳蘭彬，與予共同負責留學事務(wù)”〕。陳乃中國翰林，在刑部任主事垂二十年。丁撫之薦陳，蓋有深意。嘗謂予：“君所主張，與中國舊學說顯然反對。時政府又甚守舊，以個人身當其沖，恐不足以抵抗反動力，或竟事敗于垂成。故欲利用陳之翰林資格，得舊學派人共事，可以稍殺阻力也?！庇杪劧岽俗h，極佩其思慮周密。丁撫旋發(fā)函召陳，數(shù)日后，津中有為曾、丁諸公祖餞者，予及陳蘭彬均在座，丁撫遂為余等介紹。予之與陳，素未識面，今則將為共事之人矣。陳居刑部二十年，久屈于主事末秩，不得升遷，以故顧頗侘傺不自得，甚愿離去北京。居京除刑曹外，亦未任他事，故于世途之經(jīng)驗甚淺。其為人持躬謙抑，平易近人，品行亦端正無邪，所惜者膽怯而乏責任心耳。即一羽之輕，陳君視之不啻泰山，不敢謂吾力足以舉之。

一八七〇年冬，曾文正辦天津教案事畢，回任兩江。抵南京后，奉到前所上封奏硃批，著照所請。曾督即馳書召予，商此事之進行。至此予之教育計劃，方成為確有之事實，將于中國二千年歷史中，特開新紀元矣。既抵南京，所商定者凡四事：曰派送出洋學生之額數(shù)；曰設(shè)立預(yù)備學校；曰籌定此項留學經(jīng)費；曰酌定出洋留學年限。有種種應(yīng)辦事宜，勢不能無辦事機關(guān)，于是乃有事務(wù)所之組織，酌設(shè)監(jiān)督二人、漢文教習二人、翻譯一人。監(jiān)督即陳蘭彬及予任之。二人之責任，亦復劃清權(quán)限：陳君專司監(jiān)視學生留美時漢文有無進步，予則監(jiān)視學生之各種科學，并為學生預(yù)備寄宿舍等事。至關(guān)于經(jīng)費之出納，則由予二人共主之。此外所騁漢文教員二人，一名葉緒東，一名容云甫（譯音），翻譯則為曾蘭生。此當日留學事務(wù)所組織情形也。

既稍有頭緒，乃議派送之學額并招考章程。旋決定學生人數(shù)，照予前次所擬。暫定為百二十人，分四批，每批三十人，按年分送出洋。學生年齡，定為十二歲以上，十五歲以下，須身家清白，有殷實保證，體質(zhì)經(jīng)醫(yī)士檢驗，方為合格?？荚嚳颇繛闈h文之寫讀；其曾入學校已習英文者，則并須試驗其英文。應(yīng)考及格后，當先入預(yù)備學校，肄習中西文字，至少一年，方可派赴美國留學。當未出洋之先，學生之父兄須簽名于志愿書，書中載明自愿聽其子弟出洋留學十五年（自抵美入學之日起，至學成止）；十五年中如有疾病死亡及意外災(zāi)害，政府皆不負責。至于學生留學經(jīng)費及出洋之服裝等，皆由政府出資供給。每批學生放洋時，并派一漢文教習隨同偕往，此規(guī)定學額及招考章程之大略也。

予與曾督籌議甚久。議定后乃返上海，為第一步之進行。先于上海設(shè)立一預(yù)備學校，此校至少須能容學生三十人，因必有此數(shù)，方能足第一批派送之定額也。時有久居曾督幕府之劉開成（當作劉開生）者，奉派為該校校長。劉在曾督幕府專司奏稿，為曾督第一信任之人，故任以此職。予接見劉君，覺其人實予良好之臂助，即平常相處，亦可稱為益友，對于予之教育計劃，尤抱熱心。后此四批學生，預(yù)備期滿，陸續(xù)派送，皆由劉君一手料量，始終其事焉。

當一八七一年之夏，予因所招學生未滿第一批定額，乃親赴香港，于英政府所設(shè)學校中，遴選少年聰穎而于中西文略有根柢者數(shù)人，以足其數(shù)。時中國尚無報紙以傳播新聞，北方人民多未知中政府官此教育計劃，故預(yù)備學校招考時，北人應(yīng)者極少，來者皆粵人，粵人中又多半為香山籍。百二十名官費生中，南人十居八九，職是故也。

一八七一年冬間，曾文正公薨于南京，壽七十有一。曾之逝世，國家不啻壞其棟梁。無論若何，無此損失巨也。時預(yù)備學校開學才數(shù)月，設(shè)天假以年，使文正更増一齡者，則第一批學生已出洋，猶得見其手植桃李，欣欣向榮。惜夫世之創(chuàng)大業(yè)者，造化往往不賜以永年，使得親見手創(chuàng)事業(yè)之收效。此種缺憾，自古如斯。然創(chuàng)業(yè)之人，既播其種子于世，則其人雖逝，而此種子之孳生繁殖，固已綿綿不絕。故文正種因雖未獲親睹其結(jié)果，而中國教育之前途，實已永遠蒙其嘉惠。今日莘莘學子，得受文明教育，當知是文正之遺澤，勿忘所自來矣。文正一生之政績、忠心、人格，皆遠過于儕輩，殆如埃浮立司脫（Mt. Everest）高峰，獨聳于喜馬拉耶諸峰之上，令人望而生景仰之恩。予聞文正臨危時，猶念念不忘教育事業(yè)，深望繼己之李文忠，有以竟其未竟之志云。

李文忠雖為曾文正所薦舉以自代之人，顧其性情品格，與文正迥不相侔。其為人感情用事，喜怒無常；行事好變遷，無一定宗旨。而生平大病，尤在好聞人之譽己。其外貌似甚魯莽，實則胸中城府甚深。政治之才，固遠不迨文正；即其人之忠誠與人格，亦有不可同日而語者。設(shè)有燃犀史筆傳之，則其一生行為，如探海燈燭物，秋毫無遁形矣。（鐵樵謹按：文忠事跡俱在，功罪自有定評，不必因此數(shù)言，遂累盛德。昔眉山、伊州意見不合，遂以君子而互相水火。是容先生此語，亦未必便為失言。此書悉照原本意思，不敢稍有出入，致失真相，閱者鑒之。）

一八七二年夏季之末，第一批學生三十人，渡太平洋而赴美國。予先期行，抵美后，即乘火車過華盛頓而至紐約，再由紐約赴斯不林非爾，將于此預(yù)先布置學生住宿諸事。蓋予與彼等，約于此處期會也。當由紐約赴斯不林非爾時，道經(jīng)紐海紋，遇海德列先生（Prof. James Hadley）。海聞予任此重職，復來美國，班荊道故，不勝歡欣。予告以一人先至之故，海君囑予往謁康納特克省之教育司，謂渠當能代予籌劃。予如言謁教育司拿德魯布（Northrop）君，告以來意，請其指示。拿謂當將學生分處于新英國省之各人家，每家二三人，但須相去不遠，庶便于監(jiān)視。俟將來學生程度已能入校直接聽講時，乃更為區(qū)處。予如其教，即至斯不林非爾覓一適宜之所，以為辦事處。蓋斯不林非爾地處新英國省中心點，居此易于分配學生，使各去予不遠也。況予于一八五四年所識之好友麥克林夫婦（Dr. and Mrs. A. S. McCIean）亦居此，公余之暇，得常與良友把晤，亦人生樂事。后因從教育司拿德魯布及他友之言，乃遷居于哈特福德地方，其地即康納特克之省城。此后二年，辦事處皆在哈特福德之森孟納街（Sumner Street）。予雖遷居哈特福德，顧未恝置斯不林非爾，仍以其處為分派學生之中心點。后之學生來美者，皆先至斯不林非爾，然后再分派各處，直至一八七五年乃已。

一八七四年，李文忠從留學事務(wù)所之請，命予于哈特福德之克林街（Collins Street）監(jiān)造一堅固壯麗之屋，以為中國留學事務(wù)所永久辦公之地。次年春正月，予即遷入此新居。有樓三層，極其宏敞，可容監(jiān)督、教員及學生七十五人同居。屋中有一大課堂，專備教授漢文之用。此外則有餐室一、廚室一，及學生之臥室、浴室等。予之請于中國政府，出資造此堅固之屋以為辦公地點，初非為徒壯觀瞻，蓋欲使留學事務(wù)所在美國根深蒂固，以冀將來中政府不易變計以取銷此事，此則區(qū)區(qū)之過慮也。而詎知后來之事，乃有與予意背道而馳者。

感悟分享

容閎（1828—1912），號純甫，我國近代著名的教育家、外交家和社會活動家，一生奔走于洋務(wù)運動、幼童留美、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等興教崇文、救亡圖存事業(yè)的前線。

容閎被譽為“近代中國留學第一人”，《西學東漸記（My Life in China & America）》記述了容閎自出生至幼年到最后一次歸國共六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容閎為從根源實現(xiàn)救國理想，提出了分批選派留學生赴美的計劃，每批學生以十五年為期，接受系統(tǒng)的西方教育。同時選派中文教師陪同，使留學生能夠熟練使用母語，成為真正可以利用西學改變中國的、融貫中西的人才。

本文講述了容閎與曾國藩、丁日昌、陳蘭彬共事，籌備選派留學生赴美的教育計劃一事。此時的容閎在回國后已經(jīng)從事了多種工作，但無論是在美學習期間，還是回國奔波輾轉(zhuǎn)期間，他內(nèi)心從未放下中國傳統(tǒng)士人學以成才的自矜和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他的留學經(jīng)歷讓他相信，只有打開思想，兼收并蓄，才能改變?nèi)瞬排囵B(yǎng)的模式和內(nèi)容。容閎身之所處、目之所及皆是垂垂老矣的故國，他不僅僅是要打開購進堅船利炮的國門，更是要打開不恥求學求真的心門。教育樹人非一朝一夕之功，即使在當時國家存亡危急的情況下，容閎也沒有急功近利，而是甘愿花費十幾年時間教育一批幼童，只為能讓中國未來的人才能夠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容閎諸公種下了一批幼童赴美求學的種子，也種下了近代中國教育變革求新、融會中西的種子。

（推薦人：張文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