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克萊的張愛玲

祝勇

一

關(guān)于我的同事張愛玲，我知道的不多。她其他的同事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原因是她幾乎從來不見她的同事，包括她的助手。

在柏克萊大學(xué)，張愛玲幾乎是一個隱形人。這首先與她的體形有關(guān)。臺灣學(xué)者水晶說她像艾米莉·勃朗特。有一次，我坐在安德魯（柏克萊大學(xué)東語系教授、張愛玲小說的英文譯者）的車上，向舊金山一家小啤酒館奮勇前進(jìn)。我們談起張愛玲。安德魯指著路邊走過的一個瘦小的老太太說，如果你能見到張愛玲，她就跟她一樣。一個平常的老太太，毫不引人注意。

其次，張愛玲喜歡晝伏夜出，刻意地躲開人群。

據(jù)她的助手、臺灣學(xué)者陳少聰介紹，張愛玲通常是下午到辦公室，等大家都下班了，她仍留在那里。陳少聰與張愛玲同在一間辦公室辦公，只是中間隔了一層薄板。外間是助手的，張愛玲在里間，所以，張愛玲每天不可避免地要與陳少聰打一個照面，微笑一下，或者點頭致意。后來，她們連此也嫌麻煩。每天下午張愛玲要來的時候，陳少聰干脆及時地躲開。

“我盡量識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騷擾她的清靜，但是，身為她的助理，工作上我總不能不對她有所交代。有好幾次我輕輕叩門進(jìn)去，張先生便立刻靦腆不安地從她的坐椅上站了起來，瞇眼看著我，卻又不像看見我，于是我也不自在起來。她不說話，我只好自說自話。她靜靜地聽我囁囁嚅嚅語焉不詳?shù)卣f了一會兒，然后神思恍惚答非所問地敷衍了我?guī)拙?，我恍恍惚惚懵懵懂懂地點點頭，最后狼狽地落荒而逃?！?/p>

二

1952年，張愛玲離開上海，只身來到深圳羅湖橋，準(zhǔn)備由此進(jìn)入香港。這里是上海到香港的陸上必經(jīng)之途。羅湖橋的橋面由粗木鋪成，橋的兩端分別由中英兩方的軍、警把守。香港警察把入境證拿去檢查時，張愛玲和從中國內(nèi)地一起出走的人群眼巴巴地長時間等待。在他們的焦急與無奈面前，香港警察不失時機(jī)地表現(xiàn)了他們的傲慢。他們?nèi)魺o其事地踱步，心態(tài)悠閑。有一名中國士兵見狀，走到張愛玲身邊，說：“這些人大熱天把你們擱在這兒，不如到背陰處去站著吧?！睆垚哿徂D(zhuǎn)頭看他，那個士兵穿著皺巴巴的制服，滿臉孩子氣。人們客氣地笑了笑，包括張愛玲在內(nèi)，沒人采納他的建議。她緊緊貼在柵欄上，擔(dān)心會在另一端入境時掉了隊。這是張愛玲最后一次體會來自同胞的溫暖，那條看不見的邊界，從此把她的生命分為兩截。上海公寓里的流言與傳奇，在她身后被鋪天蓋地的標(biāo)語和口號迅速湮沒。

三

如同默片里的人物，張愛玲很少發(fā)出聲響。即使在辦公室，她在與不在幾乎沒有區(qū)別。陳少聰說，每過幾個星期，她會將一疊她做的資料卡用橡皮筋扣好，趁張愛玲不在的時候，放在她的桌上，上面加上小字條。“為了體恤她的心意，我又采取了一個新的對策：每天接近她到達(dá)之時刻，我便索性避開一下，暫時溜到圖書室里去找別人閑聊，直到確定她已經(jīng)平安穩(wěn)妥地進(jìn)入了她的孤獨王國之后，我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來。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讓她能夠省掉應(yīng)酬我的力氣?！薄俺撬鲃咏形易鍪裁?，否則我絕不進(jìn)去打攪她。結(jié)果，她一直堅持著她那貫徹始終的沉寂。在我們‘共事將近一年的日子里，張先生從來沒對我有過任何吩咐或要求。我交給她的資料她后來用了沒用我也不知道，因為不到一年我就離開了加州?！?/p>

對于柏克萊來說，張愛玲既存在，又不存在。她在柏克萊大學(xué)兩年的時間內(nèi)，完成她的研究工作，并撰寫了論文，但很少有人看見過她。我詢問過當(dāng)年在中國研究中心和東語系工作過的教授，并得到印證。1971年，張愛玲的上司陳世驤去世，她參加他的葬禮，是她在柏克萊屈指可數(shù)的公開露面。但她只待了幾分鐘，就匆匆離去了。對于很多人而言，張愛玲只是一個名字，而不是真實存在的人。

張愛玲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字條愛好者。胡蘭成第一次去見張愛玲，在上海靜安寺路赫德路口192號公寓六樓六五室，張愛玲不見，胡蘭成只得到她從門洞里遞出的一張字條。他已經(jīng)很幸運(yùn)了，因為張愛玲連字條都十分吝嗇。近30年后，水晶前往張愛玲在柏克萊的公寓拜訪，張愛玲堅持不開門，后來幾次打電話都不接，最后允諾會給他寫張字條，而字條，也最終沒有來。

在美國與她書信交往最多的是莊信正，是他介紹張愛玲來柏克萊大學(xué)中國研究中心就職的。莊先生1966年在堪薩斯大學(xué)攻讀博士學(xué)位時初識張愛玲，自1969年張愛玲遷居加州，至她辭世的20多年間，舉凡工作、搬家等重要事宜，都托由莊信正代為處理。即使如此，他們的聯(lián)絡(luò)也基本依靠書信維系。據(jù)莊先生透露，張愛玲使用的信紙通常是白色洋蔥皮紙，當(dāng)年主要為打字機(jī)用，最后有幾封信的用紙是深黃色?；蛟S應(yīng)該慶幸，她的沉默反而使她的話語得以保留，那些信仿佛塵封已久的老唱片，使我們得以想象和重溫她的聲音。

四

張愛玲愛上了苦行僧一樣的生活，并且為此而上癮。鍥而不舍的水晶最終成為為數(shù)不多的進(jìn)入過她居所的人，他對她生存環(huán)境的描寫如下：“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墻上沒有一絲裝飾和照片，迎面一排落地玻璃長窗?！薄皬埮康钠鹁邮覂?nèi)，有餐桌和椅子，還有像是照相用的‘強(qiáng)光燈泡，唯獨缺少一張書桌，這對于一個以筆墨聞世的作家來說，實在不可思議。我問起她為什么沒有書桌，她回說這樣方便些，有了書桌，反顯得過分正式，寫不出東西來……我不止一次路過她的公寓，在杜倫特街上，有時透過密集的法國梧桐，望一眼她的窗。我沒有前去叩門。窗亮著，但她不在?！?/p>

“第二天我去看張愛玲。她房里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shè)與家具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一種現(xiàn)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的。陽臺外是全上海在天際云影日色里，底下電車當(dāng)當(dāng)?shù)貋砣ァ垚哿峤裉齑毸{(lán)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里竟然膽怯，張愛玲房里亦像這樣的有兵氣?！?/p>

這是胡蘭成40多年前的話，像是說另一個人，也叫張愛玲。前半生的張愛玲對都市的繁華充滿眷戀，而且這個都市只能是上海，張愛玲自己也說：“我不想出洋留學(xué)，住處我是喜歡上海?！痹凇豆⑸钣浫ぁ防铮瑥垚哿岚阉龑ι虾５木鞈偃鐚嵳衼恚骸肮⑹亲詈侠硐氲奶邮赖胤?。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xiāng)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yǎng)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xiāng)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碎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五

張愛玲最好的日子全部叫胡蘭成帶走了。他們最好的日子是在滬上的公寓里，“墻壁上一點斜陽，如夢如幻，兩人像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944年，張愛玲與胡蘭成結(jié)婚，婚書上寫：“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有點像決心書，對紛亂的世道同仇敵愾。這并不容易，何況胡蘭成還是才子流氓帥哥官僚漢奸的混合體。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張愛玲卻有“對人生的堅執(zhí)”，她說：“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后來胡蘭成“飛”到溫州躲起來，并迅速另覓新歡。張愛玲來了?！霸诖贤靡姕刂莩橇耍胫憔驮谀抢?，這溫州城就像含有珠寶在發(fā)光。”胡蘭成照例逶迤周旋。張愛玲是描寫心計的大師，但她從不具備實踐經(jīng)驗，她的努力注定失敗。第二天，失望的張愛玲乘船回上海。數(shù)日后，胡蘭成接到張愛玲從上海寄來的信：“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p>

六

1955年秋天，張愛玲夾雜在一群難民中，坐船駛向一片未知的大陸。她在中國的全部影響被宣布過期作廢。沒有人知道這個瘦弱的中國女人身上發(fā)生過什么。憑借新罕布什爾州麥道偉文藝營提供的食宿，她度過了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她抓緊這幾個月的時間進(jìn)行寫作，以換取稿費。不知這一境遇是否出乎張愛玲的預(yù)料，不過對此，張愛玲在小說中已早有預(yù)言：“人生是殘酷的?？吹轿覀兛s小又縮小的，怯怯的愿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痹诖?，她認(rèn)識了她后來的丈夫、潦倒詩人賴雅。他們結(jié)婚，有了一個家，并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活。至少從表面上看，他們的婚姻是令人費解的，沒有人相信他們的婚姻會成功。兩人的差距一目了然：張愛玲36歲，賴雅已65歲；張愛玲理財精明，賴雅花錢如流水（他曾經(jīng)資助過著名的布萊希特）；張愛玲對左翼思想毫無興趣，賴雅卻是激進(jìn)的社會主義者。兩人的共同點只有一個：都沒有固定收入。他們經(jīng)濟(jì)拮據(jù)到連買床單和窗簾都成了奢望，但他們始終相依為命，一直持續(xù)到1967年賴雅去世。賴雅癱瘓在床時，是張愛玲為他伺候大小便。此時，那個患有嚴(yán)重潔癖的貴族小姐已經(jīng)去向不明。

她可能已忘記，就在十多年前，她曾對胡蘭成表達(dá)她對西方人的惡感：“西洋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

賴雅死后，張愛玲得到了柏克萊的職務(wù)，那一年，她已49歲。

七

我比張愛玲晚37年到達(dá)柏克萊大學(xué)中國研究中心，所以，我沒有見到過她。如果早來37年，我同樣不可能見到她。這樣想著，心里安慰了不少。但這并沒有妨礙我向她靠近。我開始尋找與她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我相信這樣不會打擾她。我的成果是顯著的——首先，我根據(jù)莊信正發(fā)表的張愛玲信中地址按圖索驥，找到了她在杜倫特街的舊居；進(jìn)而，找到了她當(dāng)初在舊金山的舊居，地址是布什街645號，這令我大喜過望。很多當(dāng)?shù)厝?，包括研究中國文學(xué)的安德魯，對此一無所知。所以，當(dāng)我向他透露這一點的時候，心里多少有些自鳴得意。我們開車，呼嘯著，從布什街上滑過。我透過后視鏡往回看，有兩個陌生的外地人就站在那幢紅色公寓樓的門前，撳響門鈴。他們身邊的地上，放著大大小小數(shù)件行李。女人是中國人，身材纖細(xì)；男人是白人，行動遲緩，老，而且胖。

我找到那幢房子的時候，天已經(jīng)開始黑下來。深秋季節(jié)，舊金山的黃昏來得早，似乎有意掩蓋過去的細(xì)節(jié)。但是，當(dāng)我看到布什街的路牌，我的心就踏實下來。對我來說，那個路牌并非指向一個上坡的狹窄街區(qū)，而是指向?qū)⒔?0年前的時光。建筑在黃昏中變得模糊，讓人想起“30年前的月亮”，像朵云軒信箋上落的淚珠般陳舊而迷糊的月亮。那幢紅磚蓋成的老式公寓很像舊上海的房子，有著簡潔的窗飾與門飾。門是落地玻璃門，趴在門上會看到樓梯和走廊。門口有幾級臺階，躲在門洞里，可以避雨。走廊簡潔、樸素、雅致，正像張愛玲希望的。她將在此與她最后一個丈夫生活10年，然后，離開。

八

張愛玲在丈夫去世28年后死去。這意味著她獨居了28年。那一年是1995年。我在上班的路上讀到這個消息。我忘了自己當(dāng)時想了些什么?；貞浧饋恚@則消息在當(dāng)時并沒有引起太大波瀾。一個舊日的作家死了，僅此而已。

《傾城之戀》之后的張愛玲，過著怎樣的日子，對我們，并不重要。

胡蘭成曾經(jīng)對張愛玲的房間深為贊賞，說她喜歡刺激的顏色?！摆w匡胤形容旭日：‘欲出未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fā)，愛玲說的刺激是像這樣辣撻的光輝顏色?！?/p>

（余 娟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非典型面孔》一書，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