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一個記者的心里話

◇ 陳 湘

2017年，我參加了“第四屆好記者講好故事”活動。在臺里報名的時候，同事說，參加這個活動的基本上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記者，你為什么？我說，我想說！想說說25年一個記者的心里話。

1992年，我成為一名廣播記者。剛入行的時候，我只是看老師編稿，聽老師的作品，也拿著采訪機想采點什么，用笨拙的筆記錄時卻發(fā)現(xiàn)文字稚嫩又生硬。那時，我并不知道該怎樣做記者，更不知道記者這個職業(yè)意味著什么！直到有一天……

那是九二年冬天的一個傍晚，下班路上，“聽老師口令，一二一……”一位老師領著一群孩子過馬路。突然，一輛車閃著大燈駛來，“停??！停??！”老師拼命呼喊。那聲音那么不顧一切，周圍人全愣住了，詫異地把目光投向那里，我本能地跑過去護住這些孩子。這時，有兩只小手拽住我：“你是誰？”天哪，眼前全都是看不見的孩子！那天，他們走了，也把我的心和牽掛帶走了。和他們的遇見讓我看到了一個特殊的群體和不一樣的世界，我開始走近他們。

在太原市盲童學校我認識了一對雙胞胎小兄弟大大和小小。到了上學的年齡，他們對爸爸說：“爸爸，我們也想念書。”爸爸長長嘆一口氣：“孩兒呀，你們不是明眼人，看不見啊?！笨床灰姡?！有一天，在灶臺邊，兩個孩子摸到了火柴。劃一根，再劃一根，一大把火柴劃著了！看不見的大大、小小哪里知道掉下來的火星點著了灶臺邊的柴禾，家里變成火海。沖進大火抱出兩個孩子的媽媽放聲大哭，“媽媽什么都可以沒有，但不能沒有你們！”“媽媽，我們就是想試試，要是能看見光亮，我們就能上學了！可，還是看不見。”從那以后，大大、小小每天都坐在家門口等鄰居家的小伙伴放學回來。小伙伴朗讀的時候，他們就靜靜地聽，默默地記。采訪那天小小跟我說：“阿姨我給你背課文吧，我會背好多課文。‘春天來了，大雁飛回來了……’”兩個孩子對知識的渴望讓我的心那么疼！我寫下了廣播通訊《盲校小哥倆》。

作品播出了，那時20歲的我根本沒有想到就是因為這篇作品，中國殘疾人聯(lián)合會派專人到學?？赐@兩個孩子，并安排他們和我一起參加中國殘疾人事業(yè)好新聞的頒獎儀式，這是他們第一次到北京。兩個孩子萬萬沒想到在頒獎晚會上，他們會成為殘疾人藝術團的成員，在中國大劇院的舞臺上放歌，甚至，未來有一天大大會考入長春大學，如今這哥倆都成為特教老師。原來一個采訪機、一支筆、一個話筒只要有情懷，就可以有無限的能量！就這樣對盲孩子的采訪更多，更深入，我和他們也更熟悉了。

我是記者，所以我有機會用話筒、用聲音、用真情告訴我的聽眾：那些原本在漆黑世界掙扎、摸索的盲孩子是不幸的，但只要有愛，他們的世界才會被點亮。

孩子們看不見，廣播是他們形影不離的伙伴。在盲童學校的宿舍里，每個孩子的床頭都有一個小收音機。有一天我接到電話，“阿姨，你能來趟我們學校嗎？”我被領進一間不大的屋子，中間用木板隔開，外邊的一半有張大桌子，攤著牛皮紙的盲文本，上面密密麻麻是我看不懂的盲文。再往里走一張課桌，一支話筒，還有放在墻角的一臺錄音機。一個白白凈凈的小女孩坐在話筒前，她纖細的手指在厚厚的牛皮紙上一行一行輕輕滑過，有板有眼地播讀著稿子。旁邊是一個小男孩正用手摸索著一盒磁帶，咔啦咔啦動靜很大，磁帶終于嵌進卡座里了，音樂緩緩響起.....天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錯，這是一個小小的播音間，盲校的這些盲孩子居然辦起了自己的小廣播。生活在黑暗里的他們用這樣的方式探究著這個世界，“阿姨，你們電臺的直播間什么樣？”“我?guī)銈內(nèi)タ础?，“看”字一出口，我馬上停住，我知道說錯話了，孩子們看不見啊，可孩子們卻說，“阿姨，我們可以摸??！”“好的，阿姨來安排?！?/p>

盲童學校的老師帶著學生來了。那天，老師拉著學生，學生排成一隊，后面一個人的手搭在前一個人的肩上，摸索著往前走。一路上，老師對他的學生說：“慢點，一步，兩步，該往左拐了，好，抬腳，前面有一個臺階…到了！這兒是直播室，摸摸看，這是什么？一個大大的……”通亮的直播間，我把盲孩子們一個一個安排到調(diào)音臺跟前，他們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前伸，輕輕觸摸?！昂茫@是話筒，直播馬上就要開始了?！蹦翘欤ず⒆邮枪?jié)目的主角，老師是向導。節(jié)目中，孩子們說啊，唱啊，節(jié)目結束，我送他們到公交車站，一路上這些孩子還沉浸在上節(jié)目的興奮里，我的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流。

黑暗中摸索掙扎的孩子多需要一雙看見世界的眼睛，誰能給他們呢？面對這些孩子，我真想但不知道我還能為他們做點什么，我開始找尋！

采訪胡麗瓊老師的時候，她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從師范學校畢業(yè)來到盲校，她和學生的第一次見面是這樣的：穿過校園，老遠看見一群孩子伸著胳膊摸過來摸過去，他們不是在捉迷藏。不遠處一個孩子走著走著停住了，一面墻擋住了去路，那孩子的兩只小手急促地在墻上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不停地觸摸，轉過身一臉的迷茫。她想上前去幫那孩子，可這時有幾個孩子“砰”的一聲已經(jīng)迎面撞到了她的身上，一剎那，她又驚恐又難過。上課鈴響了，推開教室的門，學生們在座位上坐得直直的，可是沒有目光投向她，她往講臺上走，孩子們的頭隨著她的腳步聲轉動，停住，還在側耳聽。有幾個孩子使勁向上翻動眼睛，好像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想睜開眼看看自己的老師長什么樣……眼前這些看不見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學生！胡老師說，站在講臺上，她潸然淚下。她對自己說：我要做盲孩子們的眼睛。做盲孩子的眼睛，胡老師的這句話留給我太深刻的印象！

我走進胡老師的課堂：生活課，她找來紙幣、硬幣，教孩子們用手觸摸辯別人民幣面值的大小，一毛、五毛、五元、十元；她拿來干凈的和穿臟的衣服，讓孩子們用鼻子聞，比較衣服上的氣味，教他們判斷衣服是不是該洗了；她教孩子們拼音，孩子們看不見口型啊，她就拉著孩子們的手放在自己嘴邊，讓他們一個個觸摸感覺嘴是張是閉，然后發(fā)音；語文書上有篇課文叫《春天來了》，春天到底是什么樣子？她對孩子們說：走，咱們?nèi)ス珗@。孩子們俯下身用手觸摸地上的小草，濕漉漉的，輕輕撫弄花朵，花瓣軟綿綿的，有淡淡的香氣，春天原來這么美！孩子們放聲唱：“小小牽?；ㄑ?，開滿竹籬笆呀，”就這樣認識了春天。

我還認識這樣一個年輕人，他叫高志鵬，一位盲人音樂老師。我親歷了他給學生上的音樂課。那天，高老師背著吉他，手里拎著一個樂器箱子。我說，“我?guī)湍?，”他笑笑，“我可以?！鼻懊媸菐资畟€臺階啊，他徑直摸索著大步走，我的心緊張得提到了嗓子眼兒，生怕他連人帶樂器摔下去。他伸出胳膊，去摸教室的門，第一間、第二間…到了，這是二年級的教室。不大的教室里有十個孩子，他們聽見高老師的聲音，嘰嘰喳喳叫著“高老師，高老師”，幾個孩子扶著桌子圍過來，就像一群小羊圍著大羊。

高老師坐在一把椅子上，調(diào)試著吉他，然后，把這節(jié)音樂課要用的葫蘆絲、二胡、塤擺放在手能摸到的地方。這節(jié)課高老師要讓孩子們認識這幾種樂器?！斑@是什么？你摸摸，有幾根弦？6根，對，大家聽粗弦和細弦彈奏的聲音有什么不一樣？”看不見的高老師就這樣和他的盲孩子們互動著，他彈著六弦琴和盲孩子們大聲地唱啊唱?。≡谶@里，黑暗已經(jīng)不是憂傷，音樂像是投向生命的陽光，高老師把這束光撒播給和他一樣的盲孩子。這里邊有多少艱辛和老師對盲孩子的愛！

時時處處我們看起來那么簡單的事情對于盲孩子來說是那么困難！因為看不見，所以很難掌握平衡，走路需要進行定向訓練。操場上，孩子們抬腳，腿打彎，向前邁步，再蹬直，這么簡單的動作，他們做不來，郭志宏老師得蹲下來，用手把著每個孩子的腳，抬起放下，一次又一次，這份愛有多重啊！是啊，認知世界，只依靠“傾聽”和“觸摸”太局限了，盲孩子們需要學會生活，需要學習知識，需要縮短和社會的距離！一次次采訪中我看到了愛和信念，所有這些那么深切地打動和影響著我。

采訪中，我看到盲童學校的孩子們在上學之前幾乎都沒有讀過盲文圖書，他們獲取知識和信息只是靠聽覺。學校的閱覽室顯得很局促，除了盲人針灸按摩的書籍外，其他書少得可憐！圍著我，孩子們七嘴八舌：“我想看《故事會》，我想看《海底世界二萬里》?！薄鞍⒁蹋都t樓夢》有盲文版嗎？”他們渴望讀到他們自己想讀的書！

可大街小巷的書店那多，卻沒有一家賣盲文讀物，我焦急地詢問、打聽，盲文圖書出版面臨成本高、需求少、資金嚴重不足的窘境。我去山西省圖書館采訪，管理員告訴我，盲童學校一位姓常的老師幾乎借閱遍了館里所有的盲文圖書，只要學生需要的資料，她借回去，再把資料一點點打成盲文發(fā)給學生。采訪那天，孩子們大聲念：“海南島上鮮花已經(jīng)盛開，長江兩岸柳枝剛剛發(fā)芽，大興安嶺雪花還在飛舞，我們的祖國多么廣大！”常老師說：“我就是想讓他們有限的世界變得大些再大些！”

從20歲到30歲到現(xiàn)在，25年了，一次次采訪，那些愛生命，愛生活，愛世界的盲孩子，那些甘心做盲孩子眼睛的老師，讓我明白：

有一種活著叫達觀向上，有一種付出叫不遺余力，有一種真愛叫點亮黑暗。我知道了，作為記者不只是記錄者、見證者，對于盲孩子而言，我應該做點什么，參與和行動這時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記錄、講述這個群體的生活樣貌、歡喜憂傷是我的25年；帶盲孩子們看電影，給他們講故事、辦校園廣播也是我的25年；盲文圖書單調(diào)缺乏，這里不該再是盲區(qū)！盲道被侵占，盲人的路在哪里？我不停地奔走呼吁。這，還是我的25年！我多想給這些盲孩子們一雙眼睛！25年了，時間越久，牽掛越深?！白屗麄冇邢薜氖澜缱兊么笮┰俅笮　边@個聲音在我的腦海一遍一遍回響，孩子們眼盲了，心不能盲！

在盲校我發(fā)現(xiàn)孩子們除了盲文課本，根本沒有與之配套的學習輔導資料。盲文的、有聲的都沒有！課本以外的內(nèi)容只能靠老師念給他們聽。聯(lián)系出版社，有限的經(jīng)費剛剛能保證盲文課本。四處打聽，沒有、沒有、還是沒有！孩子們在知識訓練、能力提升上太困難了??！廣播能做點什么？

新聞工作者是時代的記錄者，更是社會進步的推動者。想來想去，好，錄制有聲教學輔導材料，給盲孩子們最需要的幫助！

2014年暑假，我們精心挑選了太原市14所中小學的200多名有朗讀特長的孩子，請盲校老師根據(jù)教學要求提供內(nèi)容并把關。那個夏天，不到三天錄一本書，一打打的稿子，反復推敲、不行重來，話筒前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學生們讀啊、錄啊，嗓子啞了，嘴打泡了。那個夏天，和同事制作音頻，一宿一宿，我見過深夜到凌晨每個點鐘的太原。累了，用涼水拍拍臉，看看鏡子里的自己，頭頂上不知哪天長出來的白頭發(fā)星星點點已經(jīng)毫不留情地立在那兒。沒明沒黑、馬不停蹄，兩個月我們終于完成了從小學到高中12個年級、19冊書、近百萬字的錄制，盲生學習終于有有聲教輔材料的幫助了！

捐贈儀式是在九月開學的日子。那天，盲校的孩子們穿上了漂亮的校服，集合在學校的禮堂?！鞍⒁?，你帶來的有聲讀物是什么內(nèi)容？有課外閱讀、知識訓練嗎？”“有啊！”“能做習題、聽英語嗎？”“當然了！”“每個年級都有？”“對??！”“哇”孩子們驚呼！我拉起一個叫熊永昌的孩子，“孩子，你摸一摸，這是一張CD，現(xiàn)在我們播放給大家聽?！彼氖中臐B出汗珠，“阿姨，我的心快跳出來了！”

“同學們，你們好！盲生學習有聲教輔材料希望成為你們學習的好幫手……”按下CD機播放鍵的剎那，禮堂里安靜極了。尋著聲音的方向，孩子們的身體向前傾，神情那么專注。這時，人群中一個孩子伸出手：“阿姨，你長什么樣？我能摸一摸你嗎？”孩子們看不見我，他們是要用這樣的方式記住我！我走過去蹲下來摟住她“你的頭發(fā)好長啊，這么軟！”她的小手又放在我的臉頰，一點一點地摸，“你的臉圓圓的。眼睛，你的眼睛很大吧，一定很黑很亮！阿姨，你知道嗎？你，給了我們一雙眼睛！”

有聲教輔材料照亮了盲孩子們學習的路，河北盲校的一位老師知道后也想給自己的學生用。是啊，全國義務教育階段盲校和盲生班的學生，他們需要！每年都會有新生入學，他們也需要！在校生升入高一個年級，他們還需要！那么，這個數(shù)字會是多少？！這讓我更堅定，繼續(xù)做下去！把有聲教輔材料捐贈給更多的盲孩子，一百個，一千個，幾千個，覆蓋到全國所有的盲校！讓這份公益成為可持續(xù)?。?/p>

講了25年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因為盲孩子們追逐光明的夢想還在路上，因為在這里我找到了一名記者事業(yè)的支柱——感念生活 勿忘民眾！只要盲孩子們需要，我就不會停止！

參加好記者講好故事活動，從2017年7月臺選拔，8月省選拔，9月參加全國復賽，后來晉級全國決賽，最終成為13名最佳選手中唯一一個廣播記者，站在2017年中國記者節(jié)特別節(jié)目中央電視臺的舞臺，并參加全國巡講。一路走來，同一個故事，一遍一遍。每到一地總會有不同的記者問我同樣的問題：25年，你是怎么做的？我回答：看見，記錄，牽掛、行動。25年你是如何堅持的？我的答案是：在采訪中，與一個個需要被看見、被聽見、被全社會關注的采訪對象建立的情感讓我覺得記者不僅僅是一份職業(yè)，更是一份信念。是記者這個職業(yè)給了我一雙眼，讓我去發(fā)現(xiàn)；給了我一雙耳，讓我去傾聽；給了我一雙腳，讓我走進生活；給了我一支筆一個話筒，讓我去講述；給了我一雙手，讓我去幫助；給了我一顆滾燙的心，讓我去愛。這是我堅守的原因嗎？是的，這是。這也是我不變的初心！更是25年，一個記者的心里話?。?/p>

新時代、新氣象、新作為。作為一名有著25年工齡的新聞工作者，我們要繼承老一輩新聞工作者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始終保持社會責任感這個“原動力”，永遠做到不忘初心、“勿忘人民”，這樣我們才能時刻保持觀察社會的熱情，始終保有嚴肅認真、深思熟慮記錄歷史的自覺。也只有保持社會責任感這個“原動力”，我們才能無愧于這個偉大的時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