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婁 林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 北京 100872)
無論柏拉圖還是亞里士多德,在談論作為政治共同體的城邦時,都致力于完善城邦的內(nèi)部秩序,〔1〕而非城邦與城邦之間的關(guān)系,后者即今日所謂的國際關(guān)系。就此而言,城邦之間的關(guān)系是政治的次生性問題,柏拉圖甚至稱致力于此的城邦為“發(fā)熱城邦”(《王制》,舊譯《理想國》,372e),即不健康的城邦。但是,在現(xiàn)實世界里,古代希臘城邦與城邦之間當然存在來往,即便沒有如今那么普遍,范圍沒有如今廣泛。因此,古希臘的思想家必然要思考城邦和城邦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其間甚至存在某種“國際法”?!?〕我們尤其要思考這些處理背后所暗含的處理原則,這有助于我們理解西方世界對國際關(guān)系思考的古代淵源。這一點恰恰是史家關(guān)注的焦點,古希臘兩本最重要的歷史著作中,希羅多德的《原史》關(guān)注希臘城邦與波斯人之間的關(guān)系,而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半島戰(zhàn)爭志》則關(guān)注希臘城邦內(nèi)部的關(guān)系?!?〕二者恰恰是所謂國際關(guān)系的兩個核心內(nèi)容,一者是與異質(zhì)文明之間的關(guān)系,一者是同文明內(nèi)部的關(guān)系。
以前者而言,這就是西方歷來文明—野蠻區(qū)分的源頭。對希臘人來說,與波斯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文明人和野蠻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文明與戰(zhàn)爭的對立。柏拉圖在《王制》第五卷470b中露骨地表示:“如果希臘人與野蠻人或野蠻人與希臘人打仗,他們就會斷定,他們在戰(zhàn)爭,是天然的敵人”。對近代以來的中國歷史深有體會的國人,看到類似描述,自然會明白西方文明本質(zhì)上的延續(xù)性。色諾芬的短篇作品《雅典政制》,〔4〕則揭示出希臘城邦之間并不和諧。通過色諾芬的描述,我們可以理解,雅典城邦如何處理與其他城邦之間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民主政制的雅典如何處理其“國際關(guān)系”。一旦我們理解了《雅典政制》基于民主政制描述的雅典與希臘其他城邦之間的殘酷關(guān)系,那么,與非希臘城邦之前的關(guān)系似乎都無需提及了。
政制(politeia)向來是西方政治哲學思考的核心論題,不過,某種程度上,色諾芬這部《雅典政制》反而更接近孟德斯鳩,而非柏拉圖或亞里士多德,因為在《雅典政制》中,“理想政制”——按照文中的說法,即維持得很好的政制——第一次被歸之為某種現(xiàn)實政制,正如孟德斯鳩心目中的英國政制。尤其是,這是西方思想史上第一篇以民主政制為主題的文本,這在古典文本中實屬罕見?!?〕
正是由于這個緣故,一般來說,學者們通常認為《雅典政制》并不是出自色諾芬之手。因為色諾芬不但在現(xiàn)實的政治行為中反對雅典政治制度,《斯巴達政制》中對斯巴達政制的推崇也顯而易見。認為《雅典政制》并非色諾芬所作的看法出現(xiàn)得其實很早。三世紀左右的第俄根尼·拉爾修的《名哲言行錄》在列舉色諾芬的著作名錄時,提到《雅典政制》和《斯巴達政制》,〔6〕但他隨即指出,有人否認這是色諾芬的作品,看來這種爭論古已有之。今天,絕大多數(shù)學者全然否認這篇短文出自色諾芬之手,英語學界甚至給這本書的作者起了“老寡頭”這個綽號,認為“老寡頭”三字可以概括作者的身份——始作俑者是著名的文學史家默雷(Gilbert Murray),〔7〕因為書中兩次暗示出他具有的更優(yōu)越的身份以及對民主制的不贊同。相對來說,基于這部作品的風格與色諾芬其他作品之間的差異而否認色諾芬的作者身份,還是更有說服力。也有學者,比如Gregory A. McBrayer堅持認為,從文本的內(nèi)在脈絡還是能夠得出這是色諾芬作品的結(jié)論,但是他給出的理由多少有些牽強:色諾芬如此寫作,是為了吸引對雅典民主持有批評的“寡頭”或者其他傾向的人,通過展現(xiàn)雅典政制的缺陷和實際的政制效果,達到說服這些人和雅典政制和諧共在的目的。〔8〕
不過,考慮到蘇格拉底另外一位著名的學生柏拉圖流傳至今的作品全是對話,那么,同樣受業(yè)于蘇格拉底的色諾芬,虛擬一篇沃格林所謂的“政治演說”似乎也合情合理?!?〕所以,色諾芬虛擬出一個“老寡頭”式的人物為演說者,也并不出人意料。
《雅典政制》是古希臘思想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如此赤裸裸地為利益辯護的文本。一開篇,文本就明確宣說,民主制度雖然“不好”,但是,這是適合雅典的制度,惡劣的品性自有其位置——在這個意義上,無論如何衡量這個文本的重要性都不為過,這是西方古典世界里第一篇如此明目張膽為利益或者“惡”辯護的文本。如果說馬基雅維利的現(xiàn)代思想與古典政治哲學的分野在于美德和哲學的分離,那么,在雅典時代,在這篇《雅典政制》的文本里就有了一種馬基雅維利式的政治與美德的分離?!堆诺湔啤冯m然認為雅典民主是“不好”的政制,可是,這種政制不但存在,而且得到了“很好的維持”。政治存在本身就是目的,尋求政治利益成為最后的目的,個人和城邦的美德不再是必要或首要之物:“他們關(guān)心的不是公正,而是自己的利益”——非常具有反諷意味的是,“正義”一詞,在這篇短論中頻頻出現(xiàn)?!?0〕單就此而言,稱這篇作品非色諾芬真跡,大約是可以取信于人的,畢竟作為蘇格拉底的弟子,色諾芬這個古典派當然是反對民主制的,因為蘇格拉底始終傳達的看法是,人生活的目標不是自由,而是德性。
雅典政制即民主政制?!瓣P(guān)于雅典政制,我不贊同它的形式。但既然他們決定采用民主政制,我想他們通過前述的形式,很好地維持了民主政制”。這是全文最為明朗的一句話。《雅典政制》這篇短文中的言說者不贊成民主制的形式,但是雅典人通過各種具體形式,令民主制得到了很好的維持,因此,他終究是贊同民主制的??墒恰靶问健币辉~在這里導致了某種含混。表面上看,民主政制是政制形式的一種,色諾芬不贊同雅典政制形式,即民主制。但是,又是什么維持了民主制的“形式”?字面上看,當然就是《雅典政制》前文描述的各種具體政制安排,這就是說,實際的政治安排是次一級層次意義上的形式。換言之,政制形式高于但又體現(xiàn)于政制的具體安排形式之中。而這個發(fā)言者贊同雅典民主政制的根本原因,就不在于民主政制這種政制形式的內(nèi)在的道理或者理據(jù),而在于具體的實踐。這一點背后蘊含的原則是:衡量一種政制的標準,不再是傳統(tǒng)的善惡(“我不贊同”),而是這種政制是否實際有效。此處作者故意含混地使用“形式”一詞的雙重含義,顯然是為了突出這個言說者背后的政制選擇標準?!?1〕這是貫穿全篇的要害。
《雅典政制》開篇則是對這句話更細致的說明:
不過,關(guān)于雅典政制,我并不贊成他們選擇這種政制形式,原因在于,作出這個選擇,他們就選擇了壞人而不是好人,壞人能把事情做得更有好處。這就是我不贊同的原因。但是,既然他們已經(jīng)這么決定,我將證明他們?nèi)绾斡行У鼐S持這種政制,如何成功地處理了其他公共事務,雖然其他希臘人并不以為然。
與3.1處相比,一個明顯的區(qū)別是開篇沒有明確提出民主政制,而只是說這種政制形式,這暗示了這種政制是大家所共知的,而且以一個具有轉(zhuǎn)折意味的“不過”開始?!?2〕根據(jù)這兩點,我們可以推測,這篇短文有著明確的言說對象,而且有著直接的背景,所以,沃格林認為這是一場“虛構(gòu)的講演”,或者說是一篇為雅典民主制度辯護的政治演說。“好人”和“壞人”的對立,雖然具有德性上的差別,但這里的語境更表明社會階層的區(qū)別,前者即貴族,后者即平民,這是明顯的貴族政制詞匯。用這對陳年舊詞,《雅典政制》一開始就明確地傳達了兩層含義:第一,雅典人選擇民主政制并不是真正好的選擇;但是,第二,民主制度符合雅典的利益。而且第二點的重要性要大過第一點的重要性。但是,其他希臘人不以為然。一方面,這直接挑明了民主雅典和其他城邦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且將這種關(guān)系形成的原因直接與政治制度相連;另一方面,這也表明城邦間關(guān)系是下文論述的要點之一。
要而言之,《雅典政制》為民主制的辯護有內(nèi)外兩個方面,就內(nèi)而言,是從雅典城邦的內(nèi)部政治生活出發(fā)為之辯護;就外而言,則是在分析雅典同其他城邦的關(guān)系中,說明民主政制對于雅典人的益處何在,以自己城邦的利益為出發(fā)點和依循的原則。
《雅典政制》中的雅典政制其實并非純粹的民主政制。一方面,就最根本的層面來說,雅典政制當然是民主制。按照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的說法,確定一種政制的首要因素是誰進行統(tǒng)治?!?3〕所以《雅典政制》開篇就直陳核心,雅典的政制“選擇了更善行事的壞人,而不是有德性之人”,“壞人”本意是勞苦,但后來專門用于政治語境,從德性上而言,則意指德性欠缺的人;〔14〕與此對應的詞語是“有德者”,在政治語境中暗含更高的德性意味。二者相對,類似于中國古代的小人和小人之別。隨后,作者又清晰地說出這種德性欠缺的人的真實的身份:“窮人和民眾取得比那些出身高貴者和富人更多的權(quán)勢確實是正義的”。正義的緣由在于:
民眾駕駛船只,賦予城邦以力量;舵手、水手長、五十人長、船首的瞭望員以及造船工,正是這些人增強了城邦的力量,遠勝于重裝步兵、出身高貴者、品德高尚者。出于這個緣故,看起來這種做法就是公正的,在城邦事務上,所有人都應該成為領導者,由抽簽或舉手選舉產(chǎn)生,如果可能的話,每個人都可以發(fā)言。〔15〕
衡量政制的首要標準是力量。賦予城邦并增強城邦力量的,是這些與航船有關(guān)的各種相關(guān)人員及其技藝,這一點是有其現(xiàn)實處境的:“雅典人別無選擇,他們不得不發(fā)動薩拉米斯海戰(zhàn)并因此被迫要建立一支強大的海軍;他們需要窮人作海軍的橈手;因此,他們不得不為窮人們提供比其此前在雅典所享有的要多得多的利益——他們被迫踏上了他們的民主險程?!薄?6〕但是“航船”作為統(tǒng)治的隱喻,是西方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柏拉圖《王制》中的比喻只是最著名的出處,此處不僅僅是實然的描述,還意味著城邦的統(tǒng)治原則,也就是航船喻的基本原則:誰來掌舵?民眾。或許是擔心讀者可能只做實然的理解,第一章結(jié)尾再次提到航船:“航海經(jīng)歷和實踐練習,讓他們成了優(yōu)秀的舵手”。民眾是城邦的舵手。
所謂不純粹的民主制,是因為將軍和騎兵領導之類關(guān)系城邦軍事力量存亡的領袖職位,既不通過抽簽也不通過選舉產(chǎn)生。所以如此,原因有兩條:一是一旦人選有差,管理不當,會給“所有民眾帶來危險”;其二,“民眾懂得,如果……準許最有能力的人來掌管,他們會得益更多”。所有民眾這里倒不必理解為每一個民眾,而更應該理解為民眾的整體。這兩個理由凸顯了民主制自身的悖論:如果純粹依照民主制的政治原則,這可能讓民主制陷入“危險”。因此,雅典民眾引入貴族政制的優(yōu)秀原則??墒撬麄円雰?yōu)秀原則不是為了優(yōu)秀本身,而是為了“得益更多”。作者暗示的是,民主制作為一種政制形式,有其更為內(nèi)在的理由:基于“利益”的基本原則。
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提到,“平等和自由”在民主制中特別受到重視。這一點似乎是當時哲人的共識,柏拉圖在《王制》557a—b描述民主制時,同樣著重描述了平等和自由兩種品質(zhì)?!堆诺湔啤分械拿枋鲆嗳?,而此處關(guān)鍵在于,《雅典政制》如何描述,或者說如何為這兩種品質(zhì)辯護。
平等在民主政制的原則中已經(jīng)有所描述。具體而言,“所有的人都平等地發(fā)表意見、參加議事”;但作者顯然是要為這一點辯護。因為有人提出,“不應該讓所有的人都平等地發(fā)表意見、參加議事。”作者首先認為,這不但是應該的,而且是“最好的決議”?!?7〕什么意義上是最好的呢?允許“壞人”們發(fā)言,也就是發(fā)表政治意見,給出政治決策。而他們的關(guān)注只有一點:“對他和與他同類的人有利的事”。只有允許他們發(fā)表意見,民主政制才能有效維護其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民眾的利益。但作者又虛擬了一個反對者的發(fā)問,這樣的壞人“怎么會認識到,什么對他自己或民眾來說是好的呢?”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假如民眾做了錯誤的決策,不但民主政制受到損傷,連他們自己的利益也必然受損。正是在這一點上,作者將主題引向自由。
確實,以這樣的生活方式,一個城邦不會成為最好的(城邦),但是民主制度是從這種方式中最好地保持下來。因為民眾不希望,城邦得到好的統(tǒng)治,但他們卻淪為奴隸,他們希望自己是自由的,可以進行統(tǒng)治,禮法之敗壞,〔18〕他們卻很少關(guān)心。因為你以為這并不是以良好禮法進行統(tǒng)治,民眾卻借以使自己強大、自由。
城邦品質(zhì)之好壞不是民主制考慮的首要問題——甚至不是他們考慮的問題,民眾在良好統(tǒng)治和自己的“自由”之間,選擇自由。而正是自由令他們強大。但是,讓人難以理解的是,為什么自由會令他們強大呢?我們可以借助另一位史家希羅多德來理解這個問題。他在《原史》卷五78節(jié)中說道:“當他們(雅典人)受著壓迫的時候,就好像是為主人做工的人們一樣,他們是寧肯做個怯懦鬼的,但是,當他們被解放的時候,每個人就都竭心盡力為自己做事了?!边@個說法正可與《雅典政制》中的描述對比閱讀。民眾如何知道什么東西是對民主制城邦好呢?他們可能無法給出理論上的論證,但是,他們只需要知道兩點:第一,什么是對自己有利的;第二,做對所有民眾有利的事情,才最可能長期保持他自己的利益。而要做到這一點,他們就必須有選擇做令自己有利的事情的“自由”。這種自由首先是一種政治統(tǒng)治的自由,也就是政制統(tǒng)治權(quán):“他們希望自己是自由的,可以進行統(tǒng)治”。這樣,自由概念就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從荷馬筆下與城邦共在的政治自由轉(zhuǎn)變?yōu)槌前钪幸徊糠秩?即民眾)的統(tǒng)治自由。
既然自由首先是民眾的自由,又排除了道德的約束,自然就會衍生出另一種含義:生活上無所約束的自由。許多民族令人愉悅的享樂的自由之物,都因雅典海軍的強大而成為雅典民眾的自由享受,尤其是,雅典民眾由于個人的不同喜好,“把所有希臘人和野蠻人的東西都混合在一起”。這是什么樣的自由呢?柏拉圖說,民主政制“可能是各種政制中最美妙的一種……有如色彩繽紛的披風,飾以各種顏色”(《王制》,557c5)。這正就是《雅典政制》中所說的“混合”。
《雅典政制》為民主政制所作的辯護,幾乎觸及到柏拉圖關(guān)于民主政制談論的基本問題:政制的原則、政制的基本品質(zhì)乃至于基本的比喻意象。而視利益為根本原則的出發(fā)點,正是《王制》由之開始的第一個正義原則,此即忒拉旭馬霍斯的原則。某種程度上,這篇《雅典政制》可以視為《王制》第一卷的某種參照,不明白這種利益原則的根本問題所在,政治正義就不可能。而這種民主制度的利益原則又在根本上確定了雅典如何處理與其他城邦的關(guān)系。
《雅典政制》的主題一方面是雅典民主的內(nèi)政并為之辯護,另一方面則是雅典與其他城邦之間的關(guān)系。二者近乎并列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表明,雅典城邦的實際政治事務范圍遠遠超出了本城邦的范圍,至于這樣的擴張與這座城邦當時獨特的民主政制是否有關(guān),則會隨著《雅典政制》文本的展開漸漸清晰?!堆诺湔啤吩趦蓚€實踐層次上說明了雅典人如何對待其他希臘城邦。
首先,雅典人非常關(guān)心其他城邦的政治制度,雅典人關(guān)心的實際表現(xiàn)就是,極力推翻其他城邦的非民主制度,尤其是貴族政制:
他們剝奪(其他城邦的)貴族的政治權(quán)力,豪奪其財產(chǎn),放逐并殺害這些貴族,同時增加壞人的利益。
對于那些內(nèi)亂中的城邦,他們(雅典)總是選擇民眾(demos)。他們這樣做有其充分的原因?!诿恳蛔前?,只有那些最底層的人才對民眾友好。因為相似的人總是善待相似者。因此,雅典人更支持與自己相近的人。
“民眾”是和“貴族”相對的城邦階層,是不同的政治勢力,希臘各座城邦和羅馬的基本政治情形幾乎都取決于這兩種政治勢力之間的消長。由于波斯戰(zhàn)爭帶來的巨大壓力,雅典民眾走向歷史前臺,并最終建立起民主政制,這是雅典民主偉大的歷史意義或者生存論意義。這里我們需要注意第一章14節(jié)里雅典人對待這些其他城邦的實際稱呼:“同盟者”。這些城邦和雅典形成的同盟是歷史上著名的提洛同盟。但是,同盟之間并不是平等的關(guān)系。民主制度下的雅典非常關(guān)注其他同盟城邦的政治制度問題。他們直接進入這些城邦,徹底破壞傳統(tǒng)的貴族勢力:剝奪政治權(quán)力、奪取財產(chǎn)、放逐或者殺害貴族,同時強化下層民主的利益,建立或者鞏固民主制度。
表面看來,雅典人不過是將自己的民主制度移植到其他城邦,建立起一個民主政制同盟,他們似乎有著一種狂熱的政制熱情,或者政制理想,這似乎是一種崇高的政治沖動。
但是,根據(jù)上一節(jié)雅典人選擇民主政制的理由來看,這里必然面臨一個相同的疑問:雅典民眾為什么會認為其他城邦采取民主制度對他們是好事呢?原因其實非常簡單:“有人也許會說,雅典的力量正來源于這些盟邦能夠提供的貢賦;而(雅典)民眾以為,最好讓每一位雅典人擁有盟邦的財富,而同盟者所擁有的,只夠維持生活,他們忙于生計,便沒有能力計劃反叛。”首先,同盟城邦的民主制度的確立,大多是由于外力而非內(nèi)部原因,是由于雅典的外部干涉才得以建立;那么這些城邦在其民主政制建立之初,就不得不受制于雅典。正是由于這種牽制——實則為雅典海軍力量的強大——這些城邦不得不提供貢賦?!?9〕如此一來,其他城邦就無力反叛,而對雅典人來說,他們就可以擁有同盟所有城邦的主要財富。雅典人背后更強烈的不是政治沖動,而是財富利益的沖動。
“幫助”其他城邦建立民主制度之后,雅典人還懂得如何最大程度控制盟邦,這正是《雅典政制》關(guān)于雅典和其他城邦關(guān)系所關(guān)注第二大問題。
雅典首先在提洛同盟的名義下,以法律的名義對其他城邦進行控制:“他們迫使盟國航行到雅典進行訴訟”,“迫使”一詞首先說明了這個法律背后其實既不是民主,也不是法律,而是政治實力和軍事實力。樸素的常識會讓人以為雅典人此舉難免不當。所以,《雅典政制》給出了兩條根本的辯護理由:
首先,從訴訟雙方的保證金中,他們就獲得了整年的工資報酬。其次,他們坐在家中,不必出航遠行就可以管理同盟城邦,在法庭上保護民眾,摧毀民眾的反對派。
第一條理由就是庸俗的經(jīng)濟利益,后面還提到了航船在比埃雷夫斯港帶來的百分之一的稅收利益等等,表明法律在雅典民眾手中也成為一種致富的或者斂財?shù)姆绞?;第二條理由,通過法律保護民眾的政治地位,則可以將同盟城邦的民主制度長久化,由于雅典城邦是民主城邦,雅典法庭就始終站在民眾一邊,不但是雅典民眾,還有其他城邦的民眾,歸納一下就是:“事實上,在雅典,民眾就是法律”。只是,在以“民眾”為法律的雅典,這個法律歸根到底還是為雅典民眾服務的,至于其他城邦,則如這篇短論所明言,“這樣,同盟者簡直就成了雅典民眾的奴隸”。此前,作者寫過,雅典民眾是只愿自由而不愿意當“奴隸”的,但是,他們倒是很樂意讓其他城邦和他們的民眾成為雅典人的“奴隸”。雅典人對其他城邦民主制度的熱衷,究其本質(zhì)而言,并非一種制度熱情,幾乎只是雅典城邦的一己之私。雅典城邦與其同盟之間的不平等關(guān)系,也為亞里士多德的同名著作所驗證:“對待盟國,十分專橫,只有開俄斯、列斯堡和薩摩斯例外;他們把這些城邦當作霸主的前哨?!薄?0〕
通過《雅典政制》的陳述,我們至此可以看出,為什么雅典人一開始那么熱情地推銷自己的民主制度,因為民主制度固然令雅典富盛,但卻成為雅典人控制其他城邦的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手段,甚至噩夢。我們或許會得出一個簡單的推論,雅典由于獨特的歷史和現(xiàn)實原因,形成了符合雅典的民主制度,但是雅典的民主制度對其他城邦來說,不但沒有成為福音,反而成為負擔。于是,我們會進一步推論,也許會存在斯巴達式的,或者波厄提亞式的民主制度,這樣的民主制度在城邦的交往之間,是否可以避免雅典城邦這樣的問題呢?也就是說,我們是否可以說,這只是雅典民主制度的問題,而非民主制度本身的問題?
這個問題并非《雅典政制》關(guān)注的要點——雅典民眾沒有這樣的理論興趣。但是,我們不妨通過《雅典政制》的分析略作推理。民主制的首要原則是民眾的統(tǒng)治,其特質(zhì)是自由與平等,而背后起到根本性決定意義的,則是城邦民眾的個體和集體利益。因此,如果存在一種非雅典式的民主政制城邦同盟,它就必然面臨一個與雅典民主不同的問題:雅典民主得以可能,是因為雅典民眾作為個體是平等的,但作為一個群體又吸取貴族制度的原則來保障群體的利益,同時起到保障作用的,還有因歷史際遇而擁有強大的政治和軍事力量;而作為民主政制城邦聯(lián)盟,各個城邦之間作為個體可能是平等的,但它們?nèi)绾文軌蜃鳛橐粋€群體而保障所有個體城邦的利益呢?從形式上講,這種民主制度城邦聯(lián)盟也應該吸取貴族政制的原則:在至關(guān)緊要的位置上選擇有能力的城邦。但邏輯困境在于,這個有能力的城邦(比如雅典)顯然只會在自己城邦的利益和城邦聯(lián)盟的利益之間選擇前者。雅典民主得以可能的一個根本原則正如《雅典政制》所述:“對他和與他同類的人有利的事”。這是個體和群體之間的妥協(xié)平衡原則。假如各個民主城邦之間是平等的,那么,除非面對巨大的外患或者生存危險(比如波斯入侵),否則各個城邦之間無法就各自的利益達成其妥協(xié);假如各邦之間是不平等的,一邦如雅典獨大,則必然陷入雅典帝國欺凌小邦而只利于雅典的局面。即便因外患而形成平等聯(lián)盟,但戰(zhàn)爭必然會造就某個英雄城邦,其后的利益優(yōu)先原則又必然會導致一邦獨大的情形。因此,民主制的城邦聯(lián)盟中,即便所有城邦都是民主制,仍舊必然導致非民主制的城邦關(guān)系。
所以,如果以民主政制為根基確立城邦之間的關(guān)系,將永遠是不寧的紛爭——如果出現(xiàn)了一個民眾領袖式的城邦,則必然是這個城邦對其他城邦的奴役。假如我們把目光投向現(xiàn)代民主政制形成的這幾百年現(xiàn)代史,或許體會更加深刻。在國際關(guān)系中,民主政制即便要求其他國家采取同樣的制度,原因也不在于民主制度本身是好的,而是因為,對于已經(jīng)是民主制度的國家來說——尤其是已經(jīng)成為民主政制領袖的國家來說,只有這樣,他們的利益才能夠最大化。
沃格林在談及《雅典政制》時說,這篇短論文筆雖然不佳,但標志了某種精神秩序的轉(zhuǎn)變:“雅典人民依舊存在,比過去更有權(quán)力,但是,它不再接受荷馬和品達的精神氣質(zhì)了”??v觀柏拉圖的對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民主政制所形成的挑戰(zhàn)幾乎是他的每一篇對話都或隱或顯處理的問題,一方面民主制度從最根本意義上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的政治美德,另一方面,民主制度又削弱了哲學的可能。那么,就這一個極其敏銳的思想問題來說,我們可以說,《雅典政制》的作者是色諾芬或許是可信的,畢竟他如此敏銳地關(guān)注到那個時代最為迫切的政治和哲學問題,而且其言辭一如色諾芬其他文本一般樸實??墒牵绻麖奈谋局袠O其強烈的妥協(xié)和分裂來看,這位作者雖然看似采取貴族政制的立場,故而對民主政制頗為不滿,但是他的現(xiàn)實主義理智終究戰(zhàn)勝了他的政治立場,他對雅典的民主政制選擇表示理解,并且接受??墒牵覀兎_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雅典的民主政制并沒有如他所言,“維持得很好”,而是很快遭遇覆滅之災。色諾芬親歷了這段歷史,這自然就排斥了色諾芬寫作的可能,畢竟他那時才十幾歲——雖然也有人以天才為由為之辯護??墒?,如果這是色諾芬后來的追述呢?色諾芬的《希臘志》(又譯《希臘史》)從時間上來說可謂修昔底德《伯羅奔半島戰(zhàn)爭志》的續(xù)篇,從志向上來說,甚至可能更高。因此,他以雅典民主興盛時代的某個貴族口吻,追敘當年民主政制的樂觀與無恥,自然也是一種可能。
注釋:
〔1〕雖然也有學者認為亞里士多德已經(jīng)處于從城邦到帝國的思想轉(zhuǎn)變過程之中,比如Mary G. Dietz,Between Polis and Empire: Aristotle's Politics,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106, No. 2 (May 2012), pp.275-293,但類似看法并不常見。
〔2〕David J. Bederman,International Law in Antiquity,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p.31-40。
〔3〕修昔底德對國際關(guān)系研究的影響尤其深遠,研究文獻也頗為豐富,比如Arthur M. Eckstein, Thucydides, the Outbreak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and the Foundation of International Systems Theory,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Vol. 25, No. 4 (Dec., 2003),pp.757-774;George A. Sheets,Conceptualizing International Law in Thucydides,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Vol. 115, No. 1 (Spring, 1994),pp.51-73。
〔4〕《雅典政制》的希臘文校勘參G. W. Bowersock,Pseudo-Xenophon,Harvard Studies in Classical Philology, Vol. 71(1967),pp. 33-55;新近的??焙妥⑹璞緟ivienne Gray, Xenophon on Governmen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p.187-210。英譯參J. L. Marr和P. J. Rhodes,The ‘Old Oligarch’:The Constitution of Athenians Attributed to Xenophon),Aris & Phillips,2008。
〔5〕關(guān)于《雅典政制》究竟是一個完整的文本,還是殘缺不全,是某個更大文本的一部分,參Vivienne Gray, Introduction to Respublica Atheniensium,收于《色諾芬論政府》,前揭,第51-52頁,無論如何,這個文本具有內(nèi)在的完整,起碼可以單獨看待。
〔6〕也有學者斷句為《雅典和斯巴達政制》,以為是一本書。珀呂科斯(Pollux,2世紀左右)和斯托巴歐斯(Stobaeus,5世紀左右)都在自己的著作中明確引用過《雅典政制》,參《〈雅典政制〉譯箋》,第7頁。
〔7〕參Gilbert Murray,A History of Ancient Greek Literature,London:Heinemann,1897,pp.167-169,中譯參孫席珍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其實,《雅典政制》中與民主政制對立的原則不是寡頭制,而是貴族制,“老寡頭”一說其實非常含混。
〔8〕Gregory A. McBrayer,Political Philosophy and Democracy: On Xenophon's Regime of the Athenians, Interpretation,Volume 44,Issue 1,F(xiàn)all 2017,pp.41-56;尤參p.43關(guān)于寫作風格的討論。另參pp.45-46、56。McBrayer為了論證色諾芬是作者,甚至不惜歪曲其他學者的觀點,比如Vivienne Gray說,色諾芬以多種不同類型的體裁寫作,因此色諾芬完全可能采取任何的類型;這句話似乎表明Gray認為色諾芬就是作者,但事實上Gray后面還有半句:“這些風格無一符合《雅典政制》”(前揭,第20頁)。
〔9〕〔美〕沃格林:《城邦的世界》,陳周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年,第415頁。
〔10〕Yoshio Nakategawa,《偽色諾芬〈雅典政制〉中的雅典民主和正義觀念》(Athenian Democracy and the Concept of Justice in Pseudo-Xenophon's Athenaion Politeia),載Hermes,123. Bd.,H. 1(1995),pp.28-46。
〔11〕對比柏拉圖《王制》中,在進入哲人王的統(tǒng)治和幾種政制類型之前,蘇格拉底說:“有多少種政制形式,就有多少種靈魂形式”(445c)。這個“形式”是與美德息息相關(guān)。
〔12〕有人根據(jù)這個δ?,說《雅典政制》前文有缺失;但是,色諾芬在《蘇格拉底的申辯》里也同樣以δ?開頭;另外,《斯巴達政制》開頭第一個語詞是àλλà,《會飲》也這樣開頭:àλλ ?μοι δοκεǐ;《齊家》也差不多如此。這似乎又表明了某種筆法的雷同。參Vivienne Gray,《色諾芬論政府》,前揭,pp.187-188。
〔13〕〔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1278b5-15,另參〔古希臘〕柏拉圖《治邦者》,291c-292a,302c-303b。
〔14〕最典型的描述出于柏拉圖《王制》519a:“那些據(jù)說邪惡卻機靈的人吧,他們狹隘的靈魂看上去多么乖覺,它多么尖銳地區(qū)分出它所朝向的那些個東西,顯示出盡管它被迫伺奉邪惡,視覺卻毫不虛弱;于是它看得越犀利,它達成的惡就越多”。
〔15〕本節(jié)譯文參Hermann Frankel,Note on the Closing Sections of Pseudo-Xenophon's Constitution of the Athenians,載于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Vol. 68, No. 3 (1947), pp. 309-312。
〔16〕〔德〕施特勞斯:《修昔底德:政治史學的意義》,彭磊譯,載《古典政治理性主義的重生》,郭振華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
〔17〕決議是非常傳統(tǒng)的希臘政治詞匯,可對比品達第八首皮托凱歌開篇的“決議”說法,參見婁林:《必歌九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9-60頁,可知民主政制與貴族政制的差異。
〔18〕這恰恰與良好的禮法相反,比如梭倫著名的良好禮法,或遵守法度。
〔19〕主要記載參修昔底德《伯羅奔半島戰(zhàn)爭志》1.96.2和2.13.3。雅典人甚至專門設立了“希臘財務觀”的職務,專門管理盟邦的貢賦,而貢賦金額也逐漸提高。參A. French,The Tribute of the Allies,Historia: 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 Bd. 21, H. 1 (1st Qtr., 1972), pp. 1-20.
〔20〕〔古希臘〕亞里士多德:《雅典政制》,日知、力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