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思凡》說起

趙俊

一

讀大學的時候，我曾參加過杭州很多高校組織的話劇活動。那時候，浙大有個劇社叫“黑白劇社”，他們經(jīng)常會排演孟京輝的劇《思凡》。相對于學生們自己寫的那些文藝腔十足的劇目，我更喜歡孟氏的?！端挤病芬活^一尾是中國傳統(tǒng)戲《思凡》和《雙下山》的故事，兩部分中間插入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薄伽丘《十日談》中的兩個故事：小尼姑色空在仙桃庵內(nèi)度日如年不堪寂寞，她思戀凡間生活逃下山來，路遇從碧桃寺下山的小和尚本無，兩人產(chǎn)生了感情。兩個青年在小客店過夜，半夜里一個青年去和主人的女兒同睡，主人的女兒又錯把另一青年當作自己丈夫，險些鬧出事來……如此并不相關(guān)的故事組成話劇《思凡》劇情。也許是我天生的詩人思維作祟，劇中的臺詞被下意識銘記，此后很多個莫名的時間節(jié)點我非常想對自己說：“為什么我要困在這里？一個沒有真正自由的地方，如何能夠讓靈魂真正地休憩？”

我們當然應(yīng)該尊重私奔的原始意義，比如我們的教科書或者宣傳的時候，就會把“反抗封建禮教”這樣的詞語強行植入。卓文君被司馬相如的才情吸引，循著琴聲，和他演繹了“夜奔”的傳奇。雖然后來因為司馬相如要納妾而生出怨艾，但你不能就此否認這次私奔的意義。私奔是卓文君的一小步，卻是中國愛情自由的一大步。在森嚴的中央集權(quán)體制中，女子從沒有遵循過自己心靈的聲音。而這次反叛確實是被傳為千古絕唱的，就好像在歌舞升平中放進《將軍令》，令整個屋子充滿了變奏的氣息。

然而，在大部分情況下，銅墻鐵壁般的禮教束縛著人們。梁山伯和祝英臺其實也很想私奔，只是因為被束縛和捆綁，他們最終只能用殉情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最后傳奇的炮制者們用兩只蝴蝶給這個悲劇增添了一絲甜蜜，就像黑漆涂抹在祠堂森嚴的欄桿，在陽光下也會發(fā)光。可是他們注定不會私奔，有時候我甚至在想，祝英臺其實也未必做好了殉情的準備，可能她只是想在出嫁前經(jīng)過梁山伯的墓地，去祭拜一下她曾經(jīng)的同窗，祭拜一下“與君分杯水”的情誼，也祭拜一下自己殘留的青春，從此甘為人妻，和世上所有被剝奪愛情的青年人一樣生活在陰影中，直到生命燈枯油盡。

其實在中國古代，社會的管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也是螺旋式發(fā)展的，寬松程度也在時時刻刻發(fā)生變化。當然，這樣的博弈也一直伴隨著悲喜，總體而言，束縛人的一方總是能旗開得勝?！抖Y記》上這么說：“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良賤不婚”。也就是說，假如小兒女們自由戀愛受阻、相約私奔的話，則女方?jīng)]有資格為妻，雙方家族都只認為她不過是一個妾而已?！肮糯鐣τ凇奖嫉膽土P極其嚴厲，男方當事人會被氏族祠堂除名，其土地充公，人被綁到門板上，被族棍打傷甚至打死;女的要么被送回家，要么投到井里淹死。若是女方家庭好，屬于大家閨秀被窮小子勾引私奔的，女方家庭則會把男方趕出勢力范圍。但是無論男女，當事人家庭都會在社會上覺得‘抬不起頭。”當然，這大部分和我國古代的鄉(xiāng)紳自治有著極大的關(guān)系;家族性的懲罰，其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濫用私刑。

二

私奔的故事曾真實發(fā)生在我的生命里。這次私奔，讓我意識到自己的偽善。在我出生的那個小山村，鄰居小青是個美麗的村姑。自小她就吸引了很多男生的目光，但她略顯乖戾，不會完全聽從家里的安排。她讀初中的時候，村里來了一位鄉(xiāng)村醫(yī)生，她母親覺得這是不可多得的乘龍快婿，于是，熱情地邀請赤腳醫(yī)生住進了他們家，還煞費苦心地讓他和女兒住進同一個房間。雖然風言風語傳遍了整個鄉(xiāng)間，但她母親的坦然讓人震驚。也許，在那個時刻，小青看見這個年輕的剛剛從衛(wèi)校畢業(yè)的醫(yī)生，也曾有過少女的萌動，可是，最終，她決定逃離。那時候，我已經(jīng)居住在縣城，和她經(jīng)年未見了。有一次，她突然跑到我的初中來找我，在學校邊上的縣體育中心，同學們都以為我女朋友來了。他們并不知道，這是我隔壁鄰居。如果那時候我和她私奔了，或許能成為全校話題的中心。然而，她只是來找我借錢，她說，愛上了遠方的一個男孩。是的，她準備逃離母親粗暴安排的生活。可惜她的少女時代還沒有“me too”運動，否則她也許并不需要這樣一場私奔。

那時候的我，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膽魄。說實話，在內(nèi)心里我是支持她的。如果換作是我自己，也會義無反顧地離開。那時候，因為和父親吵架，我曾離家出走數(shù)次，我一個人都能義無反顧地離開，何況是為了愛情呢？然而，我始終都無法戰(zhàn)勝膽怯，我怕借錢給她之后，她的父母找到我的話，會毒打我一頓，最終我只能拒絕了她?？吹剿г谙﹃栂拢矣悬c茫茫然：因為自己的怯弱，羞愧的蟲子爬滿了我周身。

后來，小青還是義無反顧地去遠方找那個小伙子。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果不其然的是，她的家人幾天后找到了我。我向他們敘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他們還是不相信我的陳述。他們一直在尋找著，可她像人間蒸發(fā)一樣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報警，那時候沒有手機，網(wǎng)絡(luò)也沒有普及，人們還是靠電話聯(lián)系。小青有我家的電話，他們囑咐我，如果她來電的話，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他們。

而小青始終是命運多舛，后來，她和鄉(xiāng)村醫(yī)生離婚了。這次她沒有選擇私奔，長大成人之后，她已經(jīng)變得獨立，來自家庭的壓力已經(jīng)絲毫不能左右她。她終于再次獲得了追求自由、幸福的權(quán)利。在前幾年，她嫁給了一個比自己小好多歲的小伙子?？墒?，正當她準備和這個小伙子迎來愛情結(jié)晶的時候，一紙診斷書讓她的人生再度蒙上陰影。罹患宮頸癌的她，切除了女人應(yīng)有的器官，她變成了一個連過性生活都舉步維艱的少婦。

這是一個關(guān)于私奔的憂傷的故事，這個故事里，充滿了完全的悲劇色彩。這正像我曾生活的鄉(xiāng)村，她被悲劇性的外衣裹挾而不能動彈。在那個自殺、他殺交錯的年代，他們曾演繹過的故事，很快被人們所遺忘。沒有人會為此流淚，這些不過是生活的調(diào)味品，仿佛為他人的平淡生活注入一點腎上腺素，而這些故事在人們的復(fù)述中經(jīng)歷多年依然搖曳生姿。

雖然她的故事是悲傷的，但我們也可以擷取其中值得稱頌的部分：居住在莫干山區(qū)域的人們，從小就具備了私奔的因子。這是和水鄉(xiāng)迥異的江南，為江南的柔膩、婉約增添一點純天然的野性。文化意義上的“江南”只包含很小的區(qū)域，杭嘉湖、蘇錫常、松江等地全都是平原，在絲綢的溫潤中長大的孩子們，是無法私奔的，地理造就的人格屬性像3D打印機一樣，被準備無誤地打印在他們的人生里。

多年以后，我的一個同學結(jié)婚?；槎Y上，她白發(fā)蒼蒼的父親卻一直在哭泣。他的眼淚提醒了人們，他的妻子在多年前和人私奔了。他們曾經(jīng)生活在一個礦區(qū)，后來離開礦區(qū)進入城市，一切都變了。世界仿佛一下子開闊了。他的年輕的妻子拋下了孩子、丈夫，選擇了和別人私奔，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我的這個初中同學，她是典型的美人胚子。頎長的雙腿、粉嫩的臉頰曾無數(shù)次攻陷眾多男同學夢境的城池。面對著她的時候，他們總是意亂情迷，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在她美貌的集合體中，眼睛無疑是最讓人難以忘卻的部分。這讓我想起潘維的詩：我喜歡一個女孩的女孩部分。

而她的母親，在少女時代就把她生下來了。你可以想見她母親少女時的那種美，可是，她母親就這樣私奔了。從此，她的臉變得黯淡，她沉迷于言情小說而經(jīng)常受到老師的苛責。這是她母親私奔的代價，它部分摧毀了一個少女的花季。而作為代償，她的母親沒有被邀請來參加婚禮。我們不應(yīng)該用道德來講述這一事件，但整個故事都充滿了悲劇性。這里既有社會倫理的審判，又有人性的不可調(diào)和，這一事件，一直被秘密地隱藏起來，很多人都回避它。我很難說她這種一去不回的私奔和小青的短暫行為有什么區(qū)別，但至少在我的人生中，它帶給我的震蕩是同樣地經(jīng)久不息。

若干年后，整個中國都沉迷在微博之中，人的空間被無限放大了，一有風吹草動就被大眾消費，尤其是那些粉絲眾多的“大V”，更是牽動著億萬用戶的心。而被視為嚴肅投資領(lǐng)域的“大V”王功權(quán)卻在微博上當眾宣布：“各位親友，各位同事，我放棄一切，和王琴私奔了。感謝大家多年的關(guān)懷和幫助，祝大家幸福！沒法面對大家的期盼和信任，沒法和大家解釋，也不好意思，故不告而別。叩請寬?。」?quán)鞠躬?！敝链耍奖甲兂闪艘环N娛樂性的事件，它褪去了悲劇的外衣，成為了后現(xiàn)代自我張揚率性瀟灑的一種注解。

原來，什么都可以解構(gòu)，私奔也不例外。當然，后來有很多分析人士對這次事件進行了分析，他們像股評家分析A股一樣頭頭是道，但他們忘了一點：私奔，應(yīng)該是具有私密性的。而王功權(quán)的這種行為，已經(jīng)剝奪了這種私密性——與其叫“私奔”，還不如叫“公奔”。

三

這些年我雖然出門在外，卻也經(jīng)?；氐侥缮絽⒓右恍┗顒?。而如今的莫干山，遍布著風格各異的民宿，它們是很多人度假的首選。對風物、品位的執(zhí)拗將無數(shù)的善男信女運送到此地，并且還誕生了一個新的名詞：洋家樂。

這可以說是一次跨時代的命名，南非人高天成促成了這一名詞的落地生根。他所提出的“裸心”概念，其實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私奔”。我們總是將自己的心靈囚禁，在鋼筋混凝土的包圍中迷失自我。這也是現(xiàn)代社會的困境：在都市生活的羈絆中，我們永遠都是過客，沒有真正的落腳點。從這個意義上而言，都市中飛翔的，都是一只只沒有腳的鳥。

所以要“裸心”，那就是放下所有，不顧一切地回歸到自然生活當中。以前說，我們要私奔，那肯定是要越過這些崇山峻嶺，走向更廣闊的遠方;更為重要的是，我們還要越過心靈之山，否則，就算我們的腳踏上了別的土地，依然沒有私奔成功。

這個世界顛倒過來了。那被無數(shù)人向往的都市生活，我們帶領(lǐng)愛人想要私奔的目的地，正在成為想逃離者的聚居地，而他們的反向“私奔”正在成為現(xiàn)實。越來越多的人成為響應(yīng)者。一個人、兩個人、一群人……私奔不再是男女的專利，它正在被演繹成新的社會潮流。發(fā)軔于男女間情感的這種奔走模式，正在被新的釋義所擴充。

朱錦東是民宿“莫干山居圖”的主人。那里，有數(shù)萬冊圖書供人閱覽，不僅來店的客人，就是邊上的村民，也常常到那里借閱。他見識過很多人放下手中的工作，只是為了到莫干山放空自己。在人工智能時代到來之后，很多人都將成為“閑人”，尋找新的生活方式，填充日益枯竭的生活。而他，在結(jié)束自己大部分的出版業(yè)務(wù)、來到莫干山做民宿之后，生活突然之間更開闊了。

在看到別人太多的故事后，他也想找回屬于自己的故事。當他的前妻說，要和他最后一次跨國旅游，他想起了年輕時曾迷戀過的海明威，那個倔強的喜歡喝酒的老頭，在小說里也有過溫柔的時刻：他為西班牙的小鎮(zhèn)龍達炮制了“私奔語錄”，后來龍達就開始被稱為“全世界最適合私奔的地方”。海明威在他的小說《死在午后》中說道：“如果你想要去西班牙度蜜月或者跟人私奔的話，龍達是最合適的地方，整個城市目之所及都是浪漫的風景……如果在龍達度蜜月或私奔都沒有成功的話，那最好去巴黎，分道揚鑣、另覓新歡好了?！?/p>

于是，他們帶著對往日愛情的最后溫存，去了那個全世界最適合私奔的小鎮(zhèn)。那是一個夢幻般的小鎮(zhèn)。它被白色統(tǒng)治著，每棟屋子都必須漆成白色，矗立于青山之巔，腳下便是如同刀砍斧削的萬丈深淵，這可能是全世界最無法復(fù)制的景致。朱錦東站在老橋上，看著一棟棟樓房佇立在懸崖邊，驚嘆它們的堅固持久，也驚嘆住在里面的人面對懸崖的膽量。是的，攜手私奔而來的人還有什么值得畏懼而止步的呢？這已然是最溫柔的共振。

從小鎮(zhèn)的高處遠望，農(nóng)田、綠樹，被天上的白云投下了一片片陰影;小路蜿蜒其間，形成一幅優(yōu)美的俯視圖。他們徜徉在這樣的美景中，就算腦海中偶爾浮現(xiàn)分離的來日動向，也迅速地被白云覆蓋了。

我另外一個好友錢愛康也對龍達很是迷戀。因為常年做湖筆，她去了全世界很多地方，但龍達始終是特殊的一個。她是這樣描述的：“記得去龍達的那一天，寒風吹徹，頭發(fā)狂飛亂舞。同行者早早走到前頭，我拿出了自拍桿，用這個買了之后從沒用過的自拍桿，在龍達拍了一張照片。絕壁前流連了一會兒，雖然很冷，可是居然有一朵特別艷麗的石榴花在那兒開放，有點反季節(jié)的味道。最難忘的是龍達的絕壁和小巷里的鮮花。沒有看到斗牛?！?/p>

看來，龍達確實是現(xiàn)代人的“心靈捕手”。在告別前妻后，朱錦東一直對龍達念念不忘，一直想謀劃一點什么，真正地讓自己的靈魂更有趣。2017年的莫干山國際詩歌節(jié)，中外詩人都下榻“莫干山居圖”。那次，詩人們見到民宿幾萬本書、高聳的吊頂和頗具氣勢的書法作品，都感嘆在鄉(xiāng)間居然有這樣的去處。在祝酒詞中，當晚的氣氛到達了頂點，看著詩人們醉臥欄桿，朱錦東仿佛又回到了八十年代那火熱的文學現(xiàn)場。

有一次，我和詩人李少君、潘維、李潯、沈健、石人、小雅、伏櫪齋、邵小書等造訪“莫干山居圖”，進行了一場山水詩的對話。也許，就在那個瞬間，朱錦東心中的詩意又被徹底地點燃了。以前，他曾在文化館工作，那時候他不但寫詩，還接觸過不少詩人。山水和詩意又讓他重新找到了生命中的興奮點。當晚，他就給我打了電話，說要辦一個“私奔節(jié)”，特別要融合詩歌，結(jié)合包括繪畫、書法、散文、戲劇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讓人們的心靈來一次徹底釋放。“干將、莫邪本來就是莫干山得名的原因，而‘洋家樂又讓莫干山重新成為人們精神世界的目的地，我想，在中國，沒有比莫干山更適合私奔的地方了?！痹陔娫捓?，他的語氣一改往日的恬淡，從不疾不徐變成狂風暴雨。他說，不僅要以私奔的名義辦一個藝術(shù)節(jié)，還要為此建一個藝術(shù)館。

后來，來自廣州從化的民宿主胡赤駿也造訪莫干山。我們在另一家民宿的主人淡水姐那里吃飯，胡赤駿聽到這個創(chuàng)意后眼里也放出了光芒。胡赤駿是廣州知名畫家，也是廣州美院的教授，他對當代藝術(shù)有著獨到的見解。從某種程度上，我和他的藝術(shù)觀有著驚人的相似。比如，我們都認為，在當下，私奔應(yīng)該從原始的釋義中更加擴充開去，那就是對“裸心”概念的延伸，即在當下，我們應(yīng)該通過個體的解放去享受更美好的生活;在傳統(tǒng)的家國觀念的捆綁下，每個人都活得很累，“私奔”是一種真正的釋放。

我為莫干山和湖廬都寫了關(guān)于私奔的詩歌，這是一個楔子，也是一個宣言?！叭绻钭兊秒y以忍受，我們會想到改變我們的環(huán)境。但是，最重要和最有效的改變，即改變我們的態(tài)度，我們甚至幾乎沒有想到過。下決心去采取這樣一個步驟，這對我們來說是太難了?！本S特根斯坦如是說。尤其是對于當下的國人而言，這樣的困境是更真實的存在。當發(fā)展的周期變得更短，在轉(zhuǎn)型期人們心靈的反射弧就會無限地拉長。

是的，想起那些被私奔傷害的人，我們?nèi)詫λ麄冎乱跃匆?。后來，我又兩次去湖廬，和胡赤駿商談“私奔節(jié)”的相關(guān)事宜。我沒有想到的是，在回到廣州之后，他就創(chuàng)作了很多關(guān)于私奔的油畫。在他那些抽象的意象中，私奔的命題被再一次無限放大，在一棵紅豆樹下，我們喝著威士忌，關(guān)于美好生活的暢想又一次從語言和酒杯中溢出，像巴赫的《安娜瑪?shù)律從刃〔轿枨菲扑樵诳諝庵?，變成泡沫，涂抹在日常社會干枯的皮膚上……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