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修筆店

時雨

是七八年前的事兒了。

我去南部的一座小城旅游。那是下午的三點(diǎn)鐘，太陽的位置正西偏北，蔥蘢的綠快要將這座小城淹沒，知了有一搭沒一搭地叫叫停停，我漫不經(jīng)心地在一條古舊的小街晃蕩，浩浩蕩蕩的云朵打著滾兒掠過我的頭頂，好生愜意。

小街左右兩邊的店鋪都是一些做小本買賣的，有吹糖人的，烤紅薯的，賣涼粉的，一家老式剃頭店隔壁的店鋪?zhàn)屛乙徽?，“李氏修筆店”五個油漆剝落的大字凄惶突兀地跌進(jìn)我的視線里。

這是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店。店門大開，一盞銹漬斑駁的臺燈竭力將光源攏向工作臺，偶爾還惡作劇般冒出幾下“哧哧”聲響。

玻璃柜臺前靠著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大叔，盯著臺燈前磨筆尖的修筆匠人。這修筆老人頭發(fā)掉得快沒了，見他戴著老花鏡，聚精會神地在電機(jī)上蜻蜓點(diǎn)水般打磨筆尖，根本沒注意到我這個陌生的闖入者。

師傅的工作臺有些凌亂，堆滿了鋼筆零件，包括各種型號的筆尖、筆舌、筆帽、筆桿、筆帽上帶的別夾，連吸墨水的塑料細(xì)管都齊備。擺在他右前方的放大鏡、小鉗子、鑷子、小錘子、小榔頭和油石等浸滿了時光老熟的氣息。

我環(huán)視了一周，房頂很高，生硬地拽下來一頂老式吊扇，一面墻上敷滿了幾十年前的報紙，對應(yīng)的另一堵墻上掛著一幅“筆”的豎幅書法，裱紙泛黃，顯然有些年月了。老人除了修筆，還賣鋼筆，玻璃柜前陳設(shè)著清一色的國產(chǎn)老鋼筆，大眾價位居多，有些筆“隱退江湖”好些年了，陡然邂逅，一下子把人拉回到了往日時光。

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時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支鋼筆，是父親一連幾個晚上去河溝下籠子捉鱔魚，拿到集市上變現(xiàn)后買來的?！斑@個可不便宜，要愛惜用，壞了，小心我捶你！”父親遞給我鋼筆時，我看到他的眼睛腫得像小燈籠椒，眼眶血絲滿覆但透出的仍是愛，雖然父親在我和兩個弟弟面前老是板著張臉。

我記得拿到鋼筆的當(dāng)天，我用它寫了日記，大致意思是“爸爸掙錢買這支鋼筆很辛苦，白天要做工，晚上熬夜捕魚，覺都沒睡好。爸爸的心意和這支鋼筆我會永遠(yuǎn)珍惜……”后來，這支鋼筆一直陪著我到高中畢業(yè)，其間，漏水修過多次，換過幾次筆尖，也沒舍得扔，現(xiàn)在還藏在老家的木箱子里。

老一輩人大多崇尚節(jié)儉，鋼筆壞了，能修則修。那時小學(xué)三年級以上的學(xué)生都要求鋼筆書寫，筆尖掉到地上很容易裂開，損壞率相當(dāng)高，這時修鋼筆的師傅就“有了用武之地”。一支罷工的鋼筆，修筆匠接過來查看一番后，麻利地從工具箱中取出銼刀、鑷子、油石等，用鋼筆鉗夾緊鋼筆，旋著擰開筆套，取出筆舌與筆尖。而后將筆尖在油石或者打磨機(jī)上來回打磨，掌控好力度是真功夫，再用火燒筆舌，以此讓筆尖與筆舌貼合綿密，這樣墨水才能出水順暢。有些頗為內(nèi)秀的修筆匠人還能在鋼筆上刻字、刻畫，這門絕技沒有個六七年工夫苦練，出不來。

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的裁縫給人做中山裝，時興在胸口上衣兜處留一個插鋼筆的縫隙口，金色或者銀色的筆帽在豁亮的日照和燈光照射下奪人眼目，整個人的腔調(diào)瞬間高出一大截兒?，F(xiàn)在完全顛倒了個兒，若是誰還在外衣兜別支鋼筆，肯定會被笑話“老土”。如今，寫字的人少了，用鋼筆寫字的人更少了，修鋼筆的匠人少上加少——絕跡是早晚的事兒。

小城之行，偶遇“李氏修筆店”，能跟修筆師傅嘮上幾句算是我的福氣。前來修筆的那位大叔說：“李師傅修筆尖是一絕，經(jīng)他之手打磨過的筆尖比新買的鋼筆用起來還順，我是這兒的老顧客。鋼筆風(fēng)光的那些年，很多人慕名而來，新買的鋼筆找李師傅磨一磨，真的會‘點(diǎn)石成金，好用得不得了?！毙薜臅r間長了，李師傅練出了手感，指頭稍微一用力就能準(zhǔn)確判斷筆尖出了什么毛病。變形的筆尖，經(jīng)他一捯飭，水暢了，筆潤了。

機(jī)械化雖然帶來了產(chǎn)量，卻不能復(fù)制手藝人的靈氣。修筆全是純手工活，看著挺簡單的，幾分鐘工夫就讓一支“休克”的鋼筆“起死回生”，實(shí)則是修筆匠人幾十年的經(jīng)驗(yàn)積累，其間的辛酸與付出，外人難以想象。

“一個筆尖，用順手了，換個新的未必寫得順手。”李師傅堅持能不換筆尖就不換。他已經(jīng)七十好幾了，身體大不如從前，長時間低頭工作落下了嚴(yán)重的頸椎病，瘦骨嶙峋的身軀都有些佝僂變形，“老咯，不服輸都不行。雖然不知道還能在這兒守多久，但修一天是一天吧！”拜別李師傅，走出屋外時，濃重的夕光快逼近店里了。

多年以后，再次經(jīng)過那座城市，我特意帶上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支鋼筆去找李師傅，但是“李氏修筆店”不見了，街道邊的幾棵古樹也不見了。那條小街轟隆作響，幾臺挖掘機(jī)鑿開地面掀起的塵土漫天飛揚(yáng)，我徹底找不著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