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阿格妮絲·赫勒(Agnes Heller)
唐文燕 譯,傅其林 校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44)
柏拉圖在《會飲篇》《裴德羅》中講述的關(guān)于厄洛斯(eros,愛欲)的代表性故事和一些其他的主題,以及他在其他對話中所展開的一些主題,成為關(guān)于美的敘事基礎(chǔ)。我們的欲望被美所吸引——正因為美,所以我們想擁有。柏拉圖,特別是在《呂西斯篇》中,論述了友愛(philia,作為友誼的愛)和愛(philein,去愛,與之為友),但在這里,像在柏拉圖其他的代表性論述中一樣,友愛仍然和愛欲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哲學(對智慧的愛或者作為智慧的朋友)仍然是我們欲求的對象。我們熱愛智慧,向往智慧,因為我們并不擁有它。我們愛的是完美,然而作為智慧的愛慕者,我們并不完美,所以我們才想要完美。
友愛中蘊含著的強烈的性的吸引讓經(jīng)歷者體驗到一種悲劇性的人生經(jīng)驗。柏拉圖拒絕把悲劇作為一種政治上危險的文類,但他仍然堅信悲劇性經(jīng)歷的存在及其蘊含的能量。我們整個人生就只是費力地去找尋我們欲望的對象,去擁有我們不可能擁有的東西,去達成自給自足(autarky)的狀態(tài)——自我滿足——只有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們才能最終平和下來。雖然柏拉圖對愛欲的洞見并不是令人愉快的看法,但它使我想起被尼采引用過的埃斯庫羅斯講述的古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神的諷刺性評價:對人類來說,最好的事就是從未出生,其次是年輕時便死去。自給自足的狀態(tài)如同死亡的狀態(tài),但并不必定是肉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一個自給自足的人為所有人的情感而獻身。在死之前人無法擺脫欲望的束縛,也不能獲得快樂。由于這一觀點既是古典的又是悲劇性的,柏拉圖對愛欲并不贊賞,而是貶低它。準確來說,愛欲本身并沒有價值,它只是媒介物、中介者,是一種超越其本身并且為其他事物牽線搭橋的力量源泉。
從這個故事呈現(xiàn)出的美的概念可以發(fā)展為兩個不同的方面:其一,可以從極致的升華角度來考量:我們所欲求的美被認為是完全屬于精神上或心靈上的,不是一種視聽之美,也不能激動人心(因為它沒有情感體驗在內(nèi),不包括肉體上的痛感或愉悅)。其二,故事講述者可以從另一個方面考察美,在保有上述主題的同時進行重組:由此菲利亞(友愛)取代厄洛斯(愛欲)出現(xiàn)了。
友愛或愛的主要敘述并不是由柏拉圖而是由亞里士多德作出的。這是一種次要的,但不同種類的“開始”。如果有人對之進行追根溯源的探究,那么他一定會得出結(jié)論:關(guān)于愛的現(xiàn)代概念從亞里士多德的菲利亞的故事那里得到了許多啟發(fā),正如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菲利亞的故事從柏拉圖的厄洛斯那里得到了許多啟發(fā)一樣。這是有案可查的,并且很容易查證。難以弄明確的是我所關(guān)切的主題:古希臘人稱為友愛的這一類愛——亞里士多德所論述的友誼,它以各種形式再現(xiàn)于亞里士多德的概念中,與美有著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正如柏拉圖的愛欲一樣。
但是你不必從我這里確證關(guān)于友誼的主要敘述是由亞里士多德作出的。你可以和我一樣仰賴德里達的《友誼的政治學》(PoliticsofFriendship)[1]。其主要內(nèi)容可概括為,德里達把偽亞里士多德學派關(guān)于友誼的一句夸張的說辭當作其代表觀點,這句話被第歐根尼歸之于或誤歸之于亞里士多德名下:“我親愛的朋友們,世間沒有朋友”;或者換一個說法:“我親愛的朋友們,世間沒有一個朋友?!笔聦嵣?,德里達在包括西塞羅、蒙田、康德、尼采、卡爾·施密特等人的著作中追循這句話在哲理解釋上的歷史變遷,其含義幾經(jīng)扭曲與轉(zhuǎn)變。然而這些精彩絕倫的分析和解釋甚至連關(guān)于美的問題都沒有觸及。正如其著作的標題所示,德里達的主要興趣在于友誼的政治性含義,因而他選取了這一主旨句作為標題。而我的興趣在于友誼與美之間的關(guān)系,因而我的主旨句便是另外一句——偽亞里士多德學派的另一出名的聲明——“柏拉圖是我的朋友,但真理是我更好的朋友?!庇昧硪桓谷藰酚诮邮艿恼f法便是“我愛我?guī)煟腋鼝壅胬怼?I love Plato,but I love Truth more)。即,如果必須在我的朋友和真理之間作出選擇,我將選擇真理而拋棄我的朋友。這并不只是表態(tài)個人優(yōu)先選擇的問題,也不只是在沖突情況下亞里士多德偶一為之的個人選擇。這被視為行事的準則。如果在友情與真理之間存有沖突,那么哲人應(yīng)該如亞里士多德這般選擇真理。面臨這樣的選擇是痛苦的,但在這包含情感色彩的選項之間存有沖突時毫無疑問會選擇真理。如果你是一個哲人,如果你熱愛智慧,對智慧的愛——真理(the truth)——那么你對智慧的愛會超越其他所有的愛。“行正確之事”視同于(identified)選擇真理,而選擇你的朋友——謬誤(untruth)——意味著拋棄哲理,使你無法符合哲學家的身份(這種觀念使人想起馬克斯·韋伯,或者至少是克爾愷郭爾)。哲學家在守護神(guiding daemon)的引導下,從原初選擇出發(fā),選擇真理而拋棄朋友,這是他作為哲學家的純粹的責任。
依著這條偽亞里士多德學派的準則,真理不能被正義所取代。如果能取代,那么前述命題將會完美適配很多傳統(tǒng)的以及大多數(shù)現(xiàn)代的倫理準則。然后便可以說,如果在正義與忠誠這兩種美德之間起了沖突,通常來說(如果不是總是這樣)正義是更好的選擇,因為作為正義的美德(相較于其他所有的美德)比忠誠之美德更為重要。更進一步說,即便是在這樣的選擇中,我仍處于倫理的范圍之中,并且所有人(或者至少是所有男人)只要處于類似的境地都不可避免。但是當我要在朋友和真理之間作出選擇時,我便不在“所有人”的范圍之內(nèi)。我能發(fā)現(xiàn)真理,即使再無其他人能發(fā)現(xiàn);我知道真理是什么,即使再無第二個人知道真理是什么。忠誠對我的朋友來說只是倫理上的——人人知道忠誠是什么。然而,我為此,或者我應(yīng)該為此犧牲,將忠誠獻給知識、洞見——我的真理,真理(my truth,the truth)——獻給這個幽靈。當然,亞里士多德是從不會說“我的真理”這樣的話的。他的真理是大寫的真理(Truth)——是關(guān)于宇宙、人類、存在與思維,關(guān)于終結(jié)、美德和真理本身;用另一句話說就是,囊括萬物。有鑒于此,關(guān)于真理與友愛之間的選擇并不是兩種美德之間的選擇,而是關(guān)于絕對事實和個人情感或忠誠之間的選擇。照此說來,其實根本沒有什么選擇——對絕對本身(the Absolute)的愛是絕對的愛(love for the Absolute is the absolute love)。
現(xiàn)在讓我暫時沿用柏拉圖的視角。面對亞里士多德的挑戰(zhàn),柏拉圖會怎樣回應(yīng)呢?他會指責亞里士多德是一個雙重背叛者。他可能會說,亞里士多德對我不忠,更糟糕的是,他為了謬誤而拋棄真理,他不僅背棄了友誼,也背棄了真理。他追求幻象,以錯誤的真理概念為珍。因為我是那個掌握著通往大寫真理的關(guān)鍵的人,并且我所有忠誠的學生都表示認同。
這一偽亞里士多德派式的論述只有被某些人表述出來才有信服力,他被其朋友所拋棄(如柏拉圖被亞里士多德拋棄)并以同樣的原因、同樣的方式拋棄其朋友(亞里士多德)。所有傳統(tǒng)學派的哲學家認為,你應(yīng)該愛真理甚于你的朋友,如果你們都認同同樣的真理,那么他將是并一直是你的朋友。認同同一真理是一種美妙的關(guān)系嗎?對真理的選擇是一種美妙的選擇嗎?這一選擇是美的選擇嗎?柏拉圖認為,我們無法欲求我們已有的東西。然而,對亞里士多德來說,說“我更愛真理”意味著他知道大寫的真理是什么。如果我說“我熱愛真理”,那么我擁有真理,這就是我無法與真理為友的原因。柏拉圖會說雖然我不擁有真理,但我有關(guān)于大寫真理的先見。通過厄洛斯之指引和我對智慧(哲學)的熱愛之導向,我能靠近大寫真理。但對柏拉圖來說,就只有一部代表作,它包羅萬象,是純粹的哲學。然而對亞里士多德來說,因為在同一學派、同一城市,甚至在朋友們間,多元化的形而上學哲學造成的分裂似乎不可避免。這偽亞里士多德學派的論述傳達著戲劇的信息。亞里士多德從柏拉圖處的轉(zhuǎn)向和斯賓諾莎從笛卡爾處的轉(zhuǎn)向并不類似。這一偽亞里士多德學派的論述作出了在面臨純粹但又非傳統(tǒng)(在這個意義上又是個人的)的大寫真理和個人的反傳統(tǒng)的朋友時的優(yōu)先選擇。但是如果我們暫且別過戲劇,考慮這句話的哲學性的“核心”,我們便又回到“只有我們擁有我們的所愛(大寫真理)之后我們才能熱愛它(真理)”這一看法中。哲學的歷史就是不忠實的歷史,是為了哲人擁有的真理而進行背叛的歷史。
到了現(xiàn)代,特別是后現(xiàn)代,哲人或哲學思想家再度聲稱擁有“真理”。他能如實揭露所有哲學性事實的真?zhèn)?,即我所擁有的是“我的真理”。無論他是如郭爾愷郭爾般認為真理是主觀的,或者追隨尼采對真理持一種視角主義(perspectivist)的觀點,抑或認同海德格爾關(guān)于真理的解蔽(aletheia)的看法,這些實際上都是同一回事:我信仰我的真理,認同它,并對它負責,因為我熱愛真理(無論我是否相信這一真理,我仍然擁有它)。同時,我承認,人各有所愛,也可能擁有其他的真理,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聲稱其擁有真理,更因為他們對其真理負責。為了戰(zhàn)勝我們形而上學式的孤獨,我們?nèi)匀挥袨榱四呈禄蚰橙双I身的意愿,有為了某種事業(yè)或者任務(wù)而奉獻自己的意愿,但不管我們是否無條件地聽從內(nèi)心意愿的召喚,關(guān)于倫理的爭議仍不可避免。很難判定我們?yōu)榇藷o條件獻身的真理是否符合倫理規(guī)范。它依賴于我們真理的特性、我們的處境和其他的因素。如果我們把這個表述為“我的真理”(my truth)而不是普遍意義上的真理(the truth),那么超出倫理規(guī)范之外的危險將會得到有效降低。不管怎么樣,如果以上所有言論為真,那么(后)現(xiàn)代的哲學家或哲學思想家則不會背棄哲學或哲理性思考——如果他愛朋友甚于愛他的真理。此外,不管在怎樣的情況下,這一選擇本身不能呈現(xiàn)其自身。這個思考者有朋友,同時擁有真理;他的朋友也能擁有其他真理。如果這兩種真理都符合道德規(guī)范,那么為什么要在友情和真理之間作出選擇呢?或者假設(shè)某人有一個摯友,同時渴望真理,但并不擁有真理,那么他為什么要拋棄他擁有的摯友而去追求他渴慕的但并不擁有的東西(真理)呢?
形而上學的終結(jié)導致哲學流派的終結(jié)。真正的友誼,即便是在堅定信奉他們的個人哲學的哲學家之間的友誼,正變得和共享同一哲學的聯(lián)盟越來越不一樣,變得越來越個人化、主觀化。思想上的友誼使我們想起舊時光,雖然他們通常存活時間不長;一個思想上的聯(lián)盟就如海德格爾和雅斯貝爾斯之間一樣,只有在必要的或者想要的時候才能存在。在城市戰(zhàn)爭中,這樣的聯(lián)盟代表著一種同志之情——除非個人情感能比公共事業(yè)更長久。
目前所論旨在指出亞里士多德學派廢棄,至少是消除柏拉圖主義對擁有和欲求所作的嚴格區(qū)分的重要性。友愛和性愛之間的區(qū)別遠沒有下面的事實重要,即擁有和欲求誰才是造成友誼和男女之愛區(qū)別的根本原因。在友誼中,存在的是欲求;而性愛不僅欲求而且占有其欲求的對象(人或事,抑或思想)——至少它們能做到這樣。友誼之美是擁有和欲求的統(tǒng)一體。因為這樣的并只有這樣的愛才是自由之愛、相互之愛。這樣能在各種美中自由穿梭——想象的無拘無束,藝術(shù)材料的自由運用,等等。友誼是最具美感的情感體驗,因為它是自由的選擇、自由的培養(yǎng);在相互愛慕、相互擁有和相互的自我舍棄中友誼之花更為繁盛。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令人信服地論述道,一個人只有在為了他人而舍棄自我時才是自由的。自由在自我疏離中成為現(xiàn)實。對薩特來說,這是人生中的一個悲劇性因素,因為他堅信互惠互愛是不可能的。亞里士多德——《修辭學》的現(xiàn)實主義者——對人類的關(guān)系并不持較高的期望。但是他的兩本倫理學著作——都成為之后的道德哲學家的模范——卻是規(guī)范性的著作,雖然里面并不包含極端的感情。亞里士多德把美德呈現(xiàn)給我們——規(guī)范是可以習得的,雖然經(jīng)常不被習得。其正確性在關(guān)于亞里士多德式的首份友誼中是顯而易見的。很久之后,康德在其《道德形而上學》中進行了類似的論述。在引用了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純粹友誼的論述后,他評論道,這極為珍稀,但可能并不存在。純粹的友誼使人類情感的道德升華和根據(jù)責任制定的選擇標準得以區(qū)分。我們并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把道德規(guī)則作為其選擇的準則,并且很可能這道德規(guī)則只是大致的要求。但是《保衛(wèi)友愛》,雖然其并不多見,卻是可能的和可見的;在這里能正中靶心,因為友誼是感官的,是人類善和美德可感知的實現(xiàn)。
完美的友情在道德上是善的,同時它是美的;它包含并傳達著快樂的希望。在這里,美德和優(yōu)雅,擁有和欲求結(jié)合在一起。友愛(而不是性愛)是人與人之間美好的關(guān)系。
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友誼的典型因其《尼各馬可倫理學》、《歐德米安倫理學》(Eudemian Ethics)和《大倫理學》(MagnaMoralia)——雖然這三本書可能并不是亞里士多德最具天才的著作——而廣為人知。友誼屬于倫理的范疇;它是一種美德。從這三本倫理學著作被廣為引用的大師級的論述中,我們都沒有找到亞里士多德對真理的顯著姿態(tài)。他的著作主要是針對普通市民和哲學家之外的對象,除了可能的例外——《尼各馬可倫理學》。這些普通的市民就像今天的我們,很少有面對友誼和真理這樣的戲劇性選擇。朋友是由我們自由選擇的。雖然我們經(jīng)常稱朋友為兄弟,但他們并不是兄弟。自由選擇的關(guān)系比血緣關(guān)系更為親密。眾所周知,友誼總是相互的。它是互惠的,因為它是一種關(guān)系。處于朋友關(guān)系中的雙方為了他們的朋友會完全舍棄自己。我的朋友從我這里得到自由,正如我得到他的自由。
自由是美的有機組成部分,但因為選擇的自由性,自由也是一個道德問題。確實,自由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道德問題。在任何事關(guān)倫理的選擇上,選擇者為其選擇負責。為了承擔起這一責任,作為選擇者,我們有時,也可能是經(jīng)常不能做一些我們最想做的事,或者我們必須克制內(nèi)心的沖動,由此帶來痛苦并引發(fā)自我沖突。在友誼中,對他人的愛是值得褒獎的——這是個僅存在于友誼關(guān)系中的倫理問題。但是,對自我的舍棄是我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我為了我的朋友而舍棄自我,而我的朋友為了我也會舍棄他的自我。我們之間不存在沖突,也不存在第三者。為了行使我對他的責任,正如他行使對我的責任,需要我們都作出精神上的痛苦犧牲。而行使這樣的責任是使人愉悅的,這是我們最期待的,也是我們都最想要的。無論我對他人做什么都是出于我的意愿而不是我的責任。責任本身是令人愉悅的,它從不是義務(wù)。在友誼中,擁有和欲求合二為一——在《保衛(wèi)友愛》(友愛即特別的友情,第一份友情,最好的友情)中——理性和激情合二為一。而我們稱為美的東西正是理性和激情的結(jié)合體:友誼是多么美。
亞里士多德的《保衛(wèi)友愛》類似于阿里斯多芬在柏拉圖的《會飲篇》中(描述了一對相互分開的男女)的神話般的遭遇。雖然它們本質(zhì)上并不一樣,但正是這差異成就了亞里士多德哲學中的純粹友愛之美。在阿里斯多芬的神話中,偶然相遇和永恒擁有就像命運——它是命中注定的。分開或者相聚,并不是自我選擇造成的;而其相聚卻是由不可抗拒的想要永恒擁有的欲求達成的。但是在《保衛(wèi)友愛》中,自由選擇排在首位,因為友情是一種建基在相互選擇基礎(chǔ)上的關(guān)系。受不可抗拒的內(nèi)驅(qū)力或欲求的驅(qū)使,兩個人想要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經(jīng)常相見并永不分離——一句話,亞里士多德在《保衛(wèi)友愛》中列舉的所有情形——都是自由和相互選擇的結(jié)果。欲望進入了世界和通過自由而展開的友誼的運作之中。不可抗拒的沖動仍然存在。但因為這樣的欲求從自由中生發(fā)出來,朋友雙方都不想克制這樣的沖動,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它并不是壓抑的。
一方面是和諧與對稱,另一方面是理性和情感的統(tǒng)一體,二者是美的事物最典型的組成部分?!侗Pl(wèi)友愛》是所有美中最璀璨的明珠。雖然友誼事關(guān)倫理問題,但它仍超出道德領(lǐng)域——優(yōu)美的雕塑和詩歌以同樣的方式在同樣的范圍也是如此。因為這里不存在戲劇性遭遇,沒有痛苦的沖突使靈魂分裂;也沒有為保有負責的能力而要求的道德踐行。在友情的范圍內(nèi),朋友之間所行之事在倫理上可稱為“道德的”或“善的”;然而首份友誼仍超脫于倫理之外,因為激勵朋友的不是道德而是情感。最后,首份友誼不能違背道德,因為只有正直勇敢的人才有資質(zhì)成為這樣的朋友——從而使美和道德相結(jié)合。
柏拉圖極度推崇自給自足(自我完善)。一個人如果無欲無求那么他便獲得了最大的自由,因為他擁有一切。亞里士多德也持此觀點,《保衛(wèi)友愛》描述的確實是兩個自給自足的人之間的關(guān)系。亞里士多德思考這樣的問題:為什么兩個人,兩個自足的、自我完善的個體,仍然需要朋友?出人意料的是,他們確實需要。他們名為一,實為二,一個靈魂分處兩具肉體。合二為一時,他們是自給自足、自我完善的。一分為二時,他們互為各自的美德與自足,也是他們的自由。這聽起來很有尼采的風格,像親密的友誼。這不是出于需要、缺乏或不足等原因才導致某人尋求朋友。最好的朋友總是生活在富足之中,人生充實豐富,他們富足而不貧乏。友誼是錦上添花,是對整體的額外補充;友誼是已經(jīng)擁有遠超其所需的人之間互相贈予和收獲的禮物。友誼之愛不是由不足與缺陷所觸發(fā),而是被另一個人的品格所激起。
在循著這樣的思路深入之前,必須考慮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友誼概念的一些其他因素,因為它們在純粹關(guān)系的美學問題上有一定影響。亞里士多德從量、質(zhì),時間和空間范疇來分析友誼。我已經(jīng)提到過質(zhì)和空間。即友誼是相互自由的選擇,是互惠的,朋友擁有他所欲求的,對友誼的質(zhì)來說亦是如此;善和自足是《保衛(wèi)友愛》中的質(zhì)。眾所周知,亞里士多德區(qū)分了三種友誼:利益之交、聲色之交、品德之交(friendships of utility,of pleasure,and those based on the good)。但為什么純粹的友誼必須基于善?為什么純粹的朋友必須是好的?這樣的論調(diào)聽著矯揉造作。我們很容易舉出兩個互為好友的人在道德上搖擺不定,有時甚至道德敗壞的反例——他們之間的友誼不是基于利益,也不是聲色之交,就是因為友誼本身,并且他們之間的友情至死不渝。基于這樣的例子,我們可以說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友誼的條件——善——是虛假的,只為使他的理論假說具有說服力。
道德上有問題的人和道德敗壞之人并不能為了友誼的目的維持其友誼,盡管這是事實,但并不能以此證明亞里士多德是正確的。或許這樣的友誼只類似于《保衛(wèi)友誼》中的友誼,實際上是柏拉圖式傳統(tǒng)類型的男女情愛;或者,這樣模棱兩可的品性能讓他們在私人生活中使徹底的道德或倫理友誼成為美德的“神龕”(niche)。莎士比亞了解關(guān)于友誼的方方面面,所以我聽從他的智慧。例如,我們可以參照莎士比亞對布魯特斯和卡瑟斯之間友誼的描繪。他們之間的友誼是完全互惠的,但布魯特斯是一個完全追求道德的人——“自我完善”,在亞里士多德派的意義上——而卡瑟斯遠不是一個完人??ㄉ瓜硎軅€人的野心,他充滿忿恨,猜忌多疑。但是這些性格缺陷使得他的政治直覺更為敏銳,而德行高尚的布魯特斯在政治上卻是天真幼稚的。他們之間的相異處導致這對最好的朋友經(jīng)常性的沖突,而在政治上每次都是卡瑟斯正確。正如在莎士比亞描述的出色的爭執(zhí)場景中,卡瑟斯深深地知道,如果他屈服于布魯特斯,他們的共同事業(yè)將會一敗涂地。但是對卡瑟斯來說,友誼比勝利更重要,即使是他們共同事業(yè)的勝利。這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布魯特斯和卡瑟斯之間的友情不是《保衛(wèi)友誼》的原型,而僅僅是一種接近于這種原型的感情——只有他們其中之一(布魯特斯)成為一個完全有道德的人——在所有沖突性情形下卡瑟斯所作的決定都是基于純道德的考量而不是出于對得失的謹慎考慮?!案呱小钡牟剪斕厮沟挠颜x——布魯特斯的擁有——是卡瑟斯最想要的,即卡瑟斯的欲求;為了這樣的友誼,為了布魯特斯的贊許,卡瑟斯愿意放棄一切,包括他的事業(yè)甚至他的生命。至少這是比“愛智之人”更為睿智的莎士比亞對他們友誼的看法。
朋友間完美的善是亞里士多德《保衛(wèi)友愛》中模型的主要質(zhì)性。但是如果每一個朋友都擁有完美的善,借由他們對對方的感情,在需要基于道德的選擇時則不會引起任何沖突。在布魯特斯和卡瑟斯的例子中,他們的友誼被可能的和現(xiàn)實的善的選擇所檢驗和再確認。在現(xiàn)代語境中,亞里士多德派的原型相當于尼采的親密友誼。每一個部分使他是其所是——在其他事物中,他最好朋友的最好的朋友——借由追隨他自己的命運。*尼采也以另外的眼光,更準確地說以其他眼光看待友誼,這是不同的情況。我希望澄清的是要解釋友誼的“質(zhì)性”。或許,克爾愷郭爾是亞里士多德唯一的真正追隨者。
現(xiàn)在讓我進入到關(guān)于量的考量中。一個人不能擁有很多朋友,《保衛(wèi)友愛》便以兩個朋友為典型例證。一個人可能同時或相繼擁有三四個親密朋友。一個人擁有越多的親密朋友,他越不可能擁有“首份友誼”。這樣的純粹友誼不是由廣度而是由深度來界定的——不是由很多“第一個”或“最好的”朋友組成。黑格爾論述了藝術(shù)作品的無限深度,這也是適用于首份友誼,即不可耗盡的資源的表述。而無限廣度,則激起人們對更多新知識的追求,經(jīng)歷更多的不同的人和事。某事結(jié)束后便接著體驗下一事。(唐·喬瓦尼是體驗無限廣度的英雄。)在無限深度方面,人持續(xù)不斷地在選擇同樣的對象,在選擇同樣的關(guān)系。他愈重復這一選擇,其他不可耗盡的資源愈可供他選擇。我不厭其煩再次重復我的觀點:在首份友誼中,某人的欲求便是其所擁有的。在朋友關(guān)系中,耗盡某人擁有的人或事是不可能的,就如不能擁有他不擁有的所有人或所有事。無限深度意味著一是萬物,無限廣度意味著全部才是萬物。
擁有和欲求的結(jié)合體是美的。當你驚嘆“這里的風景好美啊”或當你享受一首旋律優(yōu)美的樂曲時,你擁有了你所欲求的。擁有和欲求的結(jié)合體使得無限深度成為關(guān)于美的無限。因為在首份友誼中一個人絕對地和同時地擁有和欲求另一人,這是最卓越的美的關(guān)系。在愛人的欲求中,想要了解(對亞里士多德來說,想要互相了解或許是我們所有欲求中最重要的部分)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因為愛人強烈想要了解對方。在擁有和欲求的結(jié)合體中,擁有建基于自由的互惠,欲求包括渴望了解對方,了解朋友;這個結(jié)合體是友誼的真理——這個真理包含了善和美。如果每一個人都是我的第一個朋友(這是不可能的),世界將是可救贖的;如果我徹底了解我的朋友(這同樣是不可能的),我將了解所有的人性。精彩刺激地進入彼此靈魂之迷宮的旅程,猶如偉大的完全可窮盡的藝術(shù)作品,是最偉大的冒險,并且是一種沒有工具理性在場的行為。微觀世界顯露宏觀世界。這個很大部分或者至少要從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友誼的第二個方面——數(shù)量來論述。
至于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友誼的第三方面,空間,我已經(jīng)討論過:首份友誼意味著親密的友誼——這是直接的意思而不是比喻的說法——意味著親密。最好的朋友想要一直在一起,或至少經(jīng)常見面。當其中一人缺席時他們會互相想念,他們樂于生活在一起。這意味著《保衛(wèi)友愛》很了解人類的苦難和需求。一方缺席,另一方則會為此難受,如果一方遠去那么另一方則會陷入不可遏止的想念中。這些苦難不是來自內(nèi)部,不是由友誼關(guān)系本身(美和快樂的結(jié)合)造成的,而是來自外部世界。如果好友中一方比另一方先逝,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比擬的損失。德里達在他一本書的開頭提到,蒙田唯一的、最好的、親密的朋友的逝世給其造成的痛苦,任何事任何人都無法彌補蒙田的損失。其他的朋友無法取代最好的朋友,新的愛人也無法取代,即使是最好的愛人。哀痛屬于親密的友誼。身陷首份友誼也包括可能使自己陷入承受難以釋懷的悲傷之境地。這就是《保衛(wèi)友愛》中柏拉圖式的尋求不朽的主題。
友誼總有消逝的時候,不是永生的,因為凡人終有一死。但是最好的朋友并不會隨其好友一同死去;首份友誼要求其死去的朋友繼續(xù)存活于暫存者的靈魂中,成為其靈魂的一部分或其靈魂中更好的部分。只要我們還活著,我們最好的朋友便會一直存活于心中,這樣仍是凡人的,但卻延長了其生命。但是朋友并不滿足于這種延長了的凡人世界——他們希望他們的友誼能夠永生。講故事是永生的。朋友為其逝去的好友哀悼,陷入被弗洛伊德稱為的“哀悼工作”(the work of mourning)中。在回憶、描述、敘述友誼的故事中,暫存者哀悼其友人,甚至永生化他們的友誼。在講述這個友誼故事中的幸福時,帶著無法治愈的傷痛提到曾經(jīng)的幸福時,靈魂中的剩余部分使整體得以保存。阿里斯多芬或柏拉圖會這樣認為嗎?在一定程度上會。但這樣新的論述已無法追溯到柏拉圖的敘述了。
對這個創(chuàng)見來說,其中的一個原因是,亞里士多德《保衛(wèi)友愛》的規(guī)范性描述不再作為本質(zhì)部分顯現(xiàn)于一個越來越普遍的宇宙圖景或形而上學理論中。每一個朋友都存在于哀悼他的朋友的記憶中?;貞浺馕吨椒矡o奇——一個人回憶平常生活。生活是并將繼續(xù)是普遍存在的,就如純粹友誼存在于形單影只之人的回憶中,他失去了朋友,成為幸存的、半個受苦的靈魂。一個人回憶兩個人。
友誼中的時間和空間概念不斷重疊,互相影響。因為友情是一種自由選擇的關(guān)系,在朋友各自的生命中,在他們重要的首次相遇的時候,在他們奇跡般地互相傾心的時候,時間便早已存在,而在這過程中空間毫不相干。在朋友相見之前,他們在哪居住,是同一屋檐還是相距千里,這并不重要。在尼采關(guān)于友誼的比喻中,兩艘船相遇于大洋深處,前者對等于后者。雖然這一形象把握住了友誼的一些特點(例如尼采和瓦格納之間),但它不像亞里士多德的《保衛(wèi)友愛》,其中前者和后者是不對等的。對朋友間的兩個人來說,都有“以前”存在,但只有他們中的一個有“以后”——朋友逝去之后便只有“后者”在“以后”悼念其亡友,此時空間再度不相干系。暫存者可在與其亡友初次相見的地方悼念,也可把他的悲傷帶到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他的亡友仍和他在一起,在他的記憶和靈魂里,成為他靈魂中更好的一部分。在空間上,朋友仍在一起?!耙院蟆笔腔貞浐椭v述的時候,是過往,因為在朋友死后,友誼便沒有將來了。過往的時間意味著講述的時間。
《保衛(wèi)友愛》在此再度煥發(fā)生機。關(guān)于友誼的所有代表性故事都是美的,這不是因為它們由優(yōu)美的文章寫成,而是因為它們是關(guān)于真正友誼的故事和回憶,不管它們是由散文、詩歌、私人書信寫就,還是存在于一個孤獨的人的記憶中。懷舊是友誼之美的其中一種名稱。逝去的是美好的,而友誼——顯現(xiàn)為悼念,為故事,為敞開的傷口——一種具有代表性的美。
關(guān)于友誼的“以前”亞里士多德說了很多。性愛的吸引往往瞬間發(fā)生,但友情需要時間去培養(yǎng)。友情如佳釀,隨著時間的流逝會變得更純更濃。然而,一般來說(遵照亞里士多德派的傳統(tǒng),即使不是亞里士多德本人),朋友間也會由“一見鐘情”促成。這很有點像陷入愛河,不再是友情的了。但這愛終究會發(fā)展成友情。愛或許不能成為友情,但首份友情總是由愛而來。要不然它如何成為“欲求”呢?不摻雜兩性吸引力的友情(但不是在性欲的意義上)只是同志情誼,這樣的感情對首份友情無所助益。
在亞里士多德的敘述中,《保衛(wèi)友愛》的純粹美由此被發(fā)現(xiàn),其再現(xiàn)了關(guān)于首份友情的所有敘述。但是如果亞里士多德是說出“我愛我?guī)?,但我更愛真理”的人,那么他同樣是不把友誼置于至高地位的人。他隨時準備拋棄他的朋友——但是為了什么?為了大寫的真理。但是當他提到非哲學者、他的市民伙伴們,甚至是精神強大的人和最優(yōu)秀的人時,他并沒有把他們置于這一選擇的選項中。是的,他把理論生活置于實際生活之上,并且友誼被他置于實際生活的框架中討論。但是亞里士多德并沒有說,過著理論生活的人不能尋求產(chǎn)生友誼的紐帶。他實際說過的是,朋友間必須是相似的,至少首份友誼極有可能從兩個相似之間的人發(fā)展出來,比如兩個人具有相似的精神愛好。但他們不必對同樣的事作出相似的思考。如果他們對事物的態(tài)度特別接近,他們可能成為很好的朋友(假設(shè)他們都是正直的,沒有情緒上或精神上的缺陷),但他們同樣也該享受各抒己見的快樂。如果朋友之間對所有事都持同樣觀點,那么他們還能有什么有趣的對話呢?而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對話在朋友間的見面和交流中扮演著十分關(guān)鍵的角色。在這里,在友情和真理之間,沒有什么是義不容辭的選擇。并且,到底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亞里士多德的真理?
我認為亞里士多德的選擇是基于兩種美之間的選擇。他堅信,被稱作游戲之美的哲學——這是他的游戲,他稱它為真正的游戲——相較于另一美的事物,即友誼,是更美的、更具價值的。這是因為,亞里士多德的選擇基于兩種不同的友誼:對智慧(wisdom)的友誼和對睿智之人(wise man)的友誼。由于首份友誼是一種純粹關(guān)系,我們只能有一個首位朋友——我們不能同時擁有兩個純粹關(guān)系。(真理和柏拉圖兩者不能同時是亞里士多德最好的朋友。)真理的純粹關(guān)系需要擁有和欲求的結(jié)合,并且它有可能達到無限深度,但它也可能成為純粹友誼關(guān)系而不用承擔風險——因為我(或亞里士多德)可能會先死,這是絕對有可能的。在真理和柏拉圖之間,亞里士多德選擇了真理,被選定的友誼并不能比亞里士多德長壽,對美的選擇才是能得到深度闡釋的,但這需要它不可回憶。難道亞里士多德的選擇(無論我們是否贊成這一選擇)不是對柏拉圖的巨大挑戰(zhàn)嗎?柏拉圖在其《對話錄》中實際做了什么呢?難道他沒有回憶關(guān)于其老師兼好友的蘇格拉底的個性和著作嗎?柏拉圖的所有著作不都是因悼念朋友而寫嗎?這就是為什么他如此講述其故事——也是故事之所以美的所在。難道不是亞里士多德,成為真理的首位朋友而不再是柏拉圖的首位朋友(而柏拉圖仍是蘇格拉底的首位朋友),選擇另一哲學的種類使得他能贊賞他深愛的在真理和真知面具下的美?亞里士多德在哲學上結(jié)束了友誼和知識、虛構(gòu)和確定、生活和真理、描述和回憶的混合狀態(tài)。亞里士多德開始討論世界、宇宙、存在、表現(xiàn)、理性、語言,以及朋友之外的所有事物。(我親愛的朋友,世間沒有其他的朋友。我親愛的真理,世間沒有其他的真理。)可能就是在解開這些糾結(jié)纏繞的過程中讓亞里士多德得以論述友誼。
我確信,在友誼和真理這兩種美之間作出選擇已不再必要。在現(xiàn)代由柏拉圖安排的理論哲學和實踐哲學之間的姻親,在很大程度上被亞里士多德取消,早已過了它們分離的時候。因為我們不再被傳統(tǒng)論調(diào)逼迫著在“真理或友誼”之間作出選擇,如果現(xiàn)在有人聲稱他更樂于選擇真理,并選擇了它,而背棄他的朋友,我們有正當理由質(zhì)疑他的真實性。我們也可確定他的友誼不是《保衛(wèi)友愛》中的類型。
而現(xiàn)代生活越多的呈現(xiàn),越可能展現(xiàn)出其區(qū)別,有時候即使是最好的朋友間也會在觀點和判斷上出現(xiàn)重大的分歧。真誠需要我們自由地說出這些分歧,友誼需要一如既往的相互間絕對的信任。我們不必在正義和友誼之間作出選擇,因為友誼不僅容許正義更鼓勵正義。然而朋友般的愛(菲利亞philia)本身并不知道正義。作為純粹情緒化傾向的首份友誼,與正義無涉,這正是(也是)友誼美之所在。
現(xiàn)在讓我再次請出我的主要證人——莎士比亞,不是寫作《凱撒大帝》的莎士比亞,而是寫作《哈姆雷特》的莎士比亞。盡管在倫理或道德的概念上《哈姆雷特》可視為關(guān)于友誼、忠誠和背叛的劇作,但它對我的話題沒有直接影響。事實上,《哈姆雷特》中描寫友誼的戲?qū)儆诘吕镞_的故事,不是我的。我選擇的焦點是偽亞里士多德派論及和真理之間的友誼與和柏拉圖之間的友誼相沖突時的論述,而德里達選擇追隨偽亞里士多德派關(guān)于“我親愛的朋友們,世間沒有朋友”這一險途。但是,正如尼采關(guān)于友誼之船只的比喻,這些精警的論斷穿過我們傳統(tǒng)的大洋而相遇。德里達還討論了蒙田關(guān)于友誼的感人散文。*德里達第一章,《寡頭政治:命名、列舉與算計》,見《友誼政治學》,第1-25頁,尤其是第2頁。莎士比亞作為蒙田的讀者是廣為人知的;而《哈姆雷特》作為講述友誼的戲劇,在劇中反復重復蒙田的主題,如此明顯以至于無法忽視。雖然我從沒研究過關(guān)于莎翁的出色評論,但我可以肯定,關(guān)于莎士比亞重復蒙田主題這個話題早已被窮盡,至少也是經(jīng)常涉及。我僅僅是莎士比亞一個單純的朋友;他是我的首位朋友,而我也是他的首位朋友。他對我保持著真實和親密,從不會背棄我。他是一位最可靠的朋友,因為他知道人性的一切,也最了解我。并且,我將永遠不會停止閱讀他的靈魂,闡釋他。
朋友(在單數(shù)上)和朋友們(在復數(shù)上)被蒙田作了嚴格的區(qū)分。我的朋友是我靈魂的另一半,是最好的友誼中的伴侶,是我絕對信任的人。我的朋友們可能會背棄我(他們中有人經(jīng)常這樣);我的朋友們可能會成為(如蒙田所說并經(jīng)尼采復述)我的敵人,我最親密的敵人?,F(xiàn)在讓我們回到《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和霍拉旭之間的友誼是一種純粹關(guān)系——首份友誼。在亞里士多德派傳統(tǒng)看來,哈姆雷特對霍拉旭的感情是他唯一的純粹關(guān)系。雖然他愛著奧菲利亞,她也報之以愛,然后又背棄了他,但哈姆雷特對奧菲利亞并沒有絕對的信念;他想要她,但他并沒有在朋友互相擁有的意義上擁有她。羅森克蘭茲和吉爾登斯吞是哈姆雷特的朋友們,他相信他們,但從不絕對信任他們,這就是為什么在他知道他們背叛他之前,他就能感覺到他們已經(jīng)背叛了他。哈姆雷特的朋友由此變成他最親密的敵人,所以他任由朋友被殺而毫不同情。我們知道,拉爾特斯是哈姆雷特傳統(tǒng)意義上的朋友,他們之間沒有深刻的感情;只是哈姆雷特的同情和正義感促使他恢復這業(yè)已消逝了的友誼。只有霍拉旭一人是他絕對的朋友。
哈姆雷特是一個失去了他的世界的年輕男子:再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了,再沒有什么能被把握或理解。失去了世界這樣毀滅性的經(jīng)歷使得他成為一個現(xiàn)代英雄。如果沒有霍拉旭,哈姆雷特將會瘋掉,因為霍拉旭是僅有的真實,如巖石般堅實的真實。正因為霍拉旭(全方位[omni])的存在,哈姆雷特得以開始逐步重建他失去的世界。當霍拉旭——即使是為他最好的朋友也不會撒謊或偽裝的人——證實了哈姆雷特關(guān)于其叔父罪行的猜測時,這兩個人共享這一認識,進而共享同一個世界。哈姆雷特仍能區(qū)分現(xiàn)實與虛幻,因為他仍有一只手去把握世界;他仍然有一個家。哈姆雷特的世界已所剩無幾,之前形而上學的存在——來世、死亡、上帝、湮滅等,以及母親般的愛、其他女人的愛,都不存在了;但仍有純粹之物留存于他的世界。首份友誼,這純粹的友誼戰(zhàn)勝一切獨自留存下來。而這就是一切,是全部。
《哈姆雷特》是一出美的戲劇嗎?是的——如果美代表著偉大、完美、深刻等。但這里的美不是塞尚的畫、歌德的詩這樣的美?!豆防滋亍凡⒉皇悄敲疵?,因為它的神秘可怕(照海德格爾式的說法是可怖的離奇),它使我們面對這樣一種可能:即使在戲劇的最后,生活中存在和顯現(xiàn)仍互相分離(不像《李爾王》或在海德格爾的意義上的《俄狄浦斯》)。存在在這里不是代表著真理(aletheia)、解蔽(unconcealment),它自始至終是隱蔽的。哈姆雷特瀕臨死亡。隨著他的死去,顯現(xiàn)和存在之間的鴻溝將會繼續(xù)存在,隱蔽將會永續(xù)延存,直到永遠。但是霍拉旭在這兒。垂死的哈姆雷特轉(zhuǎn)投那唯一真實的人,轉(zhuǎn)投那見證真理的人,并乞求他將解蔽之光照向他,以使其無家可歸的存在展示出來,并穿過其外表直達內(nèi)里。不像俄狄浦斯,只要哈姆雷特還活著,他便一直沒法解蔽。我們只有從霍拉旭的描述中方才知道哈姆雷特的故事,是霍拉旭使其永生。在莎士比亞所有其他的劇作中,講述的故事都是來源于戲劇之外,故事講述者也是如此。但在這里,并且只有在這里,故事的講述者是劇中主人公最好的朋友。沒有霍拉旭的證詞,哈姆雷特的故事和劇作《哈姆雷特》仍將處于遮蔽狀態(tài),并被這樣的表象所遮蔽:一個快樂的王國被一個叫作哈姆雷特的年輕的瘋子、殘忍的謀殺者所毀滅。在現(xiàn)代世界,就事關(guān)己者而言,存在不能在表象內(nèi)被揭露,你最好的朋友可能仍是你唯一的相關(guān)見證人——一個用愛把你的靈魂置于他的靈魂之中的真誠的見證者。這就是一切;無論誰只要擁有好友他便擁有了一切。
關(guān)于我們的真理問題的一個回答是,真理居于我們靈魂中更好的部分。這是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對這一問題的回答。霍拉旭在講述他最好的朋友的故事時認為處于存在中的朋友得以顯現(xiàn)真理。哈姆雷特故事中的事實是什么?是霍拉旭呈現(xiàn)的關(guān)于哈姆雷特的事實。他愛哈姆雷特,因而他的事實是愛的事實;他也是一個正直的人,所以他的事實也是關(guān)于正直的事實。他做了垂死的哈姆雷特要求他的事。哈姆雷特死后,霍拉旭擔起巨大的重擔——復活他最好的朋友。唯一讓霍拉旭擔著這一重擔短暫的茍延殘喘的事,是應(yīng)哈姆雷特之要求把他的故事真實地講述出來:“啊,上帝!霍拉旭,我一死之后,要是世人不明白這一切事實的真相,我的名譽將要永遠蒙著怎樣的損傷!你倘若愛我,請你暫時犧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這一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我的故事吧?!盵2]105
哈姆雷特不是要霍拉旭幫他洗清污名或代為道歉,而是要求霍拉旭把關(guān)于他的實情講出來,以免此事在他身后也不為人知。哈姆雷特希望霍拉旭把他的故事、他的品性、他的命運大白于天下,在悲劇《哈姆雷特》中,霍拉旭正是這樣做的。垂死的哈姆雷特要求霍拉旭真實地講述他的故事,而這個事實很快便得到確證,是哈姆雷特唯一的但卻是絕對的確證。在確證場景之后哈姆雷特對霍拉旭說了什么呢?“自從我能夠辨別是非、察擇賢愚以后/你就是我靈魂里選擇中的一個人。”[2]52哈姆雷特通過霍拉旭確證了其心智,通過霍拉旭的友誼,哈姆雷特確證自己為一個男人,一個完整的靈魂。這友誼,并且只憑這友誼使得哈姆雷特的品性和悲劇命運具有了美的特質(zhì)。因為它是一種現(xiàn)代類型的友誼,所以它也是現(xiàn)代種類的美。這不是亞里士多德描述的關(guān)于“同”的純粹關(guān)系,而是關(guān)于“異”的純粹關(guān)系,在彼此的相異中穿透這異處,他們是并將繼續(xù)是最好的朋友。朋友間一個是禁欲主義者,一個是其欲望的奴隸;一個清白端正,一個身犯罪責;一個是窮困的學者,一個是順帝位的王子。然而,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遠不是柏拉圖描述的由彼此間性欲的吸引而造成。是友誼,憑著朋友間性格上的矛盾和差異提升了這關(guān)系的美。這美的源泉來自純粹的選擇,由在所有的情形中,即使是空前的、無法預見的情形都能維系和珍視其關(guān)系的朋友作出的選擇。哈姆雷特和霍拉旭之間的友誼是純粹的美,是在無家可歸的世界中一個溫暖的港灣(it is heimlich in an inheimlich world)。為在神秘的世界建造一個家,為讓這個家和神秘的存在物一齊直達這美,這現(xiàn)代的、絕對的美,便要讓真理之光在其中閃耀。
《哈姆雷特》不是一出美的戲劇?;蛘咚??是否我們可以這樣說,它在朋友間的眼里是美的?但是接受這樣的解釋將會撤回之前論述的關(guān)于友誼的一切。霍拉旭講述了一個可怕的故事,其毀滅性和丑陋程度無以復加。那里沒有美,除了被霍拉旭講述的故事本身,除了死去的英雄和活著的故事講述者間的友誼,他通過講述其故事使英雄再生;我們知道,這個故事的講述者會選擇死亡,在結(jié)束故事的時候結(jié)束其生命。這是美的,這短暫的勝利超越了神秘。美是這一短暫勝利的盛會。余下的只有沉默。
[參 考 文 獻]
[1] Jacques Derrida. Politics of Friendship[M].George Collins,trans.London and New York,1997.
[2] [英]威廉·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四大悲劇[M].朱生豪,譯.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