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丹心向海洋
——記上海交通大學海洋研究院院長周朦及團隊

□ 王 涵

一次充滿歷險的全新航程

周朦年輕時曾經(jīng)許過一個愿望：看世界。

自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遠渡重洋海外留學以來，他先后在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斯克瑞普斯海洋研究所、明尼蘇達大學、馬薩諸塞大學海洋系、艾克斯—馬賽大學、法國國家科學研究院和挪威北極大學等世界一流學術機構從事北極和南極海洋、地中海、大西洋和太平洋的環(huán)境生態(tài)、氣候變化以及人類可持續(xù)性發(fā)展的研究。參加和主持了13次南大洋航次、10次北極海航次、4次太平洋航次、3次大西洋航次和3次地中海航次，挪威的特羅姆瑟、法國的馬賽和智利的蓬塔阿雷納斯對周朦而言就像是第二故鄉(xiāng)。他是一個世界人，先后獲得歐盟居里夫人人才獎、法國科學基金優(yōu)秀領隊獎和西班牙巴斯克基金人才獎，挪威北極大學、艾克斯—馬賽大學、法國國家科學研究院、西班牙巴斯克基金均為他提供終身教授和研究員職位。

周朦喜歡數(shù)學，他是清華大學工程力學系77級——“文革”后恢復高校招收的第一屆學生。當年，徐遲的一篇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激發(fā)了無數(shù)年輕人走上科技興國的道路。而周朦當時在圖書館找遍了數(shù)學習題集，全都做了一遍，在學校把可以修的應用數(shù)學都修了。周朦還喜歡動手，小時候沒有玩具就把家里的鐘表全拆了。“文革”時在鋼鐵廠當工人，別人去開會搞運動，他就呆在車間里把壞了的儀器儀表拆了修理。他笑談：“讀書時覺得能解方程就能解決海洋問題，但是博士畢業(yè)后第一個月去了南極，才明白海洋學是一門觀測科學。”

同蘇紀蘭院士（中）在科普講座活動中

和記者想象中古板嚴肅的科學家形象完全不同，60歲的周朦是一個坦蕩率性，喜歡露營、爬野山、騎電動車的“年輕人”。將近30年飽受歐風美雨的洗禮，使他無論從思維方式還是生活習慣上都已經(jīng)徹底成為了一名具有國際范兒的知名學者。他坦言，他給自己定下的研究方向是海洋中一切有趣的物理、化學和生物現(xiàn)象及過程，人生就是這么簡單。

夏天，地中海和普羅旺斯靚麗的陽光、蔚藍的天空和怒放的薰衣草，挪威峽灣中時而聳崖飛瀑、時而靜村麗水，與那童話般的彩色房子，美國農(nóng)場的藍莓與牧場的新鮮冰淇淋的鄉(xiāng)村生活，青島清波、平緩、細砂的海灘和鮮美的鲅魚水餃，與上海梧桐枝密遮蓋著的馬路、隱匿著的老公寓、精品小店和咖啡店，周朦說：“我喜歡這些城市和地區(qū)，我喜歡像當?shù)厝艘粯尤マr(nóng)貿市場、擠進當?shù)厝顺Ｈサ男★埖?，有個廚房學做中國、法國、意大利和挪威的美食，我們的住處，是好友經(jīng)常聚會的地方，我們一起品嘗美食和美酒，討論熱點科學問題?！敝茈芟硎苓@樣的人生。2012年他認真地在考慮放棄美國馬薩諸塞州立大學終身教授的職位和在波士頓的生活，接受艾克斯—馬賽大學發(fā)來的邀請成為馬賽大學的終身教授，去普羅旺斯跟蹤塞尚、梵高和畢加索的蹤跡。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通來自大洋另一邊的國際長途聒碎了周朦的“完美計劃”。打來電話的是國內德高望重的海洋專家，有著“海洋之子”之稱的蘇紀蘭院士。蘇紀蘭雖然從小在臺灣長大，但在“文革”之后，放棄在美國終身教授的工作和舒適的生活，幾經(jīng)波折終于回到祖國，引領了我國現(xiàn)代海洋學的發(fā)展，成為我國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的一面旗幟。在電話中，兩位忘年交熱烈討論了中國海洋科學發(fā)展的瓶頸和需要，聊到了中國海洋未來如何布局和發(fā)展，蘇紀蘭向周朦誠懇地發(fā)出了“回來看一看”的邀請。

一年后的上海，上海交通大學海洋研究院正式成立。在我國海洋工程技術一流的大學中建立海洋科學學科，這標志著中國的海洋科學研究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將有更多的中國一流的海洋工程技術研究人員參與到全球海洋科學研究和探索中去。成立儀式上，周朦坐在了蘇紀蘭院士的旁邊，他的身份已經(jīng)轉變成為上海交大海洋研究院的首任院長。

周朦說，我首先是個中國人，然后才是世界人。所以，他決定接受中組部第12批“千人計劃”的邀請，毅然回國為建設中國的海洋事業(yè)服務。在過去的30多年里，周朦先后參加過30多次全球大洋的考察，歷經(jīng)險阻，無畏而往。而他這一次做出回國建設上海交大海洋研究院的決定，無疑是他精彩的人生航旅中又一次充滿歷險的啟程。

一流的研究院要有一流的人才

“我是被蘇老師給‘忽悠’回來的！”周朦開門見山，說完這句話之后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在清華大學的時候就立下了科技興國的志向，不走管理的道路。后來在國外也有幾次機會要承擔管理任務，但是都被我拒絕了。其實在歐美的科考船上當首席科學家，就像是在前線領兵打仗，要說服幾十個國際一流的科學家和船長都聽你的，困難遠大于在后方當一個院長。我只是選擇在前線而已。我的碩士導師毛漢禮院士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絕意放棄在美國的舒適生活，經(jīng)過整整4年的努力得以回歸充滿了希望的祖國，并將畢生精力全部奉獻于發(fā)展中國的海洋科學事業(yè)，成為我國現(xiàn)代海洋學的奠基人之一，他的夢想是建設一個世界一流的海洋研究所。蘇紀蘭院士在“文革”之后引領我國現(xiàn)代海洋學的發(fā)展，他的夢想也是建設一個世界一流的海洋研究所。我與毛漢禮和蘇紀蘭兩位院士有著同樣的夢想，建立一個世界一流的海洋科學與工程和技術交叉、結合的海洋學院（研究院），這是三代人的夢想?！?/p>

“在和蘇老、當時上海交通大學的張杰校長以及現(xiàn)在的林忠欽校長反復溝通中，我意識到，在國內，如果想把一件事情做成功，把握好方向，建立好團隊，管理和文化建設是必須要做好的。既然這些年來，我心里一直希望能夠在國內一流的以海洋工程技術見長的大學里成立海洋研究院，實現(xiàn)海洋科學和技術的融合與彼此促進，推動海洋科學技術領域新的發(fā)展。那么，正好以此為契機，能夠在上海交通大學實現(xiàn)我的理想，這個意義可能比我個人在科研上做一兩件具體事情的意義更大一些。所以，我被他們說服了，在后方當一個院長，為前線服務。”周朦坦率地表示。

由于在海外發(fā)展多年，初回國時，周朦連中文講起來都有些磕磕絆絆。但這只是小問題，適應了一段時間后便解決了。更大的水土不服則是來自中西文化上的差異以及為人處事和體制上的不適。為此，周朦坦言：“我們都是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的人，什么事情會看不懂？我也是不停地在重新認識，在調整，在適應，在改變做事的方式?！?/p>

繼而，周朦又夸獎道，“我國研究院里的老師和行政助理對院長的支持力度是遠超過國外大學和研究機構的。海洋研究院有一個領導小組，大家非常齊心。加入海洋院的科研人員團結一致、共同爭取和執(zhí)行項目，發(fā)展海洋學科。辦公室人員的字典中沒有‘不’字，全心全意為科研服務。”

但是，和國外不同的是，國內研究院的院長要做到事無巨細，面面俱到，大到未來幾年的遠景規(guī)劃和科研決策，院里工作人員工資和獎金的分配，小到實驗室的地面怎么鋪、墻面要怎么刷，甚至于廁所的設備和衛(wèi)生標準。“一流的研究院當然要有一流的實驗室，很多細節(jié)不能馬虎，必須精益求精！”實驗室的建設過程中，周朦每周都要和基建處、施工隊，反復修改和檢查施工方案和檢查施工質量，要求樓與樓之間要打通，實驗室需要防潮、恒溫，走道需要運樣品和儀器設備，辦公室必須實用、舒適、溫暖?！拔覀儼言O計徹底地修改了。多謝我們上海交大的基建處、設計院和施工隊，他們100%支持我們的修改意見。”在周朦的親力親為中，上海交通大學海洋研究院正在向國際一流實驗室建設。

“我承認，我是個完美主義者?！彪S即，周朦又馬上補充道，“但是人生一世，我們追求的是什么，不就是完美嗎？來加入我們海洋院的人，都是完美主義者。”

周朦和海洋院研究院的同事將這種完美主義也運用到了海洋研究院的未來規(guī)劃和建設上。在他們的計劃中，海洋科學研究院將組建物理海洋、化學海洋、生物海洋、地質海洋、深海生物、海洋技術及人文海洋等多個研究方向，跨學科研究團隊將對海洋奧秘開展全面探索，致力于海洋綜合物理、化學和生物過程、全球氣候變化、深海生命過程、潛水器與作業(yè)技術、水下觀測技術、智慧海洋環(huán)境觀測系統(tǒng)、海洋法、海洋政策、海洋經(jīng)濟與管理等領域的研究。

海洋研究院期望能夠在未來的3到5年內把上海交通大學海洋研究院建設成一個具備深遠海觀測和實驗能力、能解決重大科學和技術問題、為海洋環(huán)境及生態(tài)保護提供數(shù)據(jù)和政策研究、為維護國家權益提供法律研究的國內一流、國際知名的海洋學院，在更遠的5年后能在某些領域引領世界海洋研究！

在周朦看來，上海交通大學在海洋科研方面有自己的獨到優(yōu)勢：“上海交大設立的船舶海洋與建筑工程學科在全國排名第一，海洋工程技術研究也是名列前茅。利用上海交大在海洋工程和技術方面的優(yōu)勢，開展海洋科學研究，能夠形成海洋科學與海洋技術互動的良好局面?？梢灾v，我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發(fā)展機遇和空間?！?/p>

為此，周朦在學校領導和同行們的支持下，利用自己的經(jīng)驗、能力和人脈，召集國內外物理海洋、化學海洋、生物海洋等領域的優(yōu)秀科學家，打造一流人才的頂層設計。周朦在各大場合不止一次真誠地表示過：“世界強國必然是海洋強國，海洋強國離不開我們對海洋的認知、開發(fā)和保護能力，而這些能力無法離開海洋工程和技術研發(fā)能力，與海洋儀器設備和裝備產(chǎn)業(yè)！我希望能和國內的海洋科學技術工作者們一道通過努力把我國的海洋科學與工程技術及海洋儀器設備和裝備產(chǎn)業(yè)推向世界的巔峰?！?/p>

想要了解在最深的海底，在超高壓、超低溫的環(huán)境下，生命是怎樣繁衍生活的？這些極端環(huán)境更接近地球生命誕生時的環(huán)境，因此對研究物種起源和演化有著重要的意義。在研究院里，肖湘教授所領銜的是海洋生命團隊，他們正致力于深海生命過程的研究，極端生命過程與生命邊界、深海生物基因資源的研究。

為了實現(xiàn)長期遠洋和深海觀測的可能，無人化、小型化的海洋觀測技術成為海洋技術發(fā)展的先導之一。連璉教授所領銜的海洋技術團隊正致力于為海洋科學研究的“眼睛”“耳朵”和“肢體”提供技術支撐，計劃推出進行海底勘探、取樣等任務需要的包括深海探測、深潛、海洋遙感、海洋導航等一系列的海洋自主研發(fā)設備。在2015年，由連璉團隊參與自主研制的首臺4500米級深海遙控無人潛水器作業(yè)系統(tǒng)“海馬號”在南海完成海上試驗，標志著我國掌握了大深度無人遙控潛水器的關鍵技術，并在關鍵技術國產(chǎn)化方面取得實質性進展。

海洋研究院建院四周年研討會上合影

近海海水污染帶來的海洋酸度變化、營養(yǎng)鹽等海洋物質的產(chǎn)生和自然運輸以及因此帶來的海洋氣候影響的化學過程，大洋中痕量元素對生態(tài)系統(tǒng)生產(chǎn)力的限制則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張經(jīng)領銜的海洋化學團隊研究的目標。

此外，在周朦成為海洋研究院院長8個月后，他向他的老朋友——美國科學院院士，普林斯頓大學地球、大氣和海洋科學教授Michael Bender發(fā)出了邀請。這位被周朦稱作“全球做氣候變化的一個偉人”的科學家自20世紀80年代初期起，一直致力于研究海水、大氣、冰芯、沉積物和土壤中氣體分析方法，開創(chuàng)了測量冰芯氣體性質的古氣候研究領域，建立了冰期與間冰期生物圈生產(chǎn)力與大氣二氧化碳含量的關系；發(fā)展了海盆—全球尺度碳通量與生態(tài)系統(tǒng)生產(chǎn)力的檢測系統(tǒng)，為進一步認知和預測目前和未來的氣候變化作出了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周朦向Michael Bender教授介紹了研究院的戰(zhàn)略規(guī)劃、發(fā)展概況、主要研究方向以及實驗室、基地建設等，重點介紹了研究院目前的科研亮點，Michael Bender欣然加盟上海交大海洋研究院擔任兼職教授，他的強力加盟，使得研究院的氣候變化團隊如虎添翼。

美國威廉—瑪麗學院終身教授Walker Smith Jr.更是主動地找到周朦，要求加盟上海交通大學海洋研究院。他從事極地研究30多年，參加和主持南極航次35次，是羅斯海生態(tài)研究的創(chuàng)始人，在國際上被稱為“羅斯海先生”。周朦與他相識是1996年，參加“全球海洋通量聯(lián)合研究”南大洋項目時，Walker Smith Jr.是項目首席科學家。他的加盟，與周朦和Michael Bender聯(lián)合，形成了一支世界一流的物理、化學和生物的南大洋研究團隊。2017年Walker Smith Jr.入選“外專千人計劃”，2018年1月1日全職加入上海交通大學海洋研究院，負責建設生物海洋學科。

除此之外，周朦慧眼識珠從國內外廣邀具有一流科學家潛質的年輕人加入團隊。如今網(wǎng)絡上有句話特別流行：一個人走得快，一群人走得遠。目前的海洋研究院擁有了3位院士和2位國家“千人計劃”教授等成員29人，周朦計劃在未來幾年中將隊伍成員發(fā)展到50人左右。在這里面，既有“經(jīng)驗豐富的前輩”，又有“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更有“充滿朝氣的年輕一代”，這樣老中青相結合的團隊結構，保證了上海交大海洋研究院又快又遠的前進。

走！向海洋更深更遠處去

在當初的那通越洋電話中，蘇紀蘭院士曾考過周朦一個問題:中國海洋科研的瓶頸在哪里？周朦一針見血地指出：使用儀器和研發(fā)儀器的能力太弱！“海洋科學的進展依賴于我國的海洋技術研發(fā)能力，這是我國海洋科學研究的瓶頸！”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治理和保護，與潮汐、洋流和海風的動能、海水淡化、海底礦產(chǎn)和海洋生物資源的開發(fā)利用都需要科研人員不斷地在實踐中探索。周朦介紹道，“海洋科學和技術正經(jīng)歷著從淺海短期‘考察’到深海長期‘觀測’的革命性變化，對深海大洋及海底進行全方位長期觀測正成為國際海洋探測和研究的科技前沿。我們研究院計劃將重點開展以深遠海觀測為主的物理、化學、生物、地質和生態(tài)過程研究，探索海洋和生命過程、海洋環(huán)境和資源修復保護與可持續(xù)性發(fā)展方法，及過去和未來氣候變化的成因。”

周朦回國后第一關心的是科考船和科考船的合理使用。網(wǎng)上曾有這樣一組數(shù)據(jù)：美國在南極的科考船時每年超過400天，英法德有200天，韓國有120天，而我們中國呢？過去只有區(qū)區(qū)14天！周朦對此也深表遺憾：“南極是海洋生物等海洋科學研究的‘圣殿’，但是在南極研究科學委員會（SCAR）組織的全球南極科學大會上，在海洋生物這一領域，我國的科學家?guī)缀鯖]有話語權，因為我們‘缺課’缺得太嚴重了！”新“雪龍二號”下水，意味著我國在極地海洋研究將有一個飛躍，改變我國極地海洋研究船時少的缺陷。周朦說，我們現(xiàn)在有了極地海洋科研的硬件，我們需要把由上而下“任務導向”的管理方式，逐漸向由下而上“科學問題導向”的使用方式發(fā)展。

從任何一張標準比例尺的地圖看過去，從上海到達南極洲的直線距離有將近1.5萬公里，確實很遠，但在周朦看來，只要有出發(fā)的信心和決心，雖遠必達。過去的30多年里，他先后13次親赴南極海域考察，最近的一次就在今年，明年還準備去。60歲的他依然沖鋒陷陣在甲板第一線，和眾多年輕人一起孜孜不倦地追求對海洋科學的認識，探索人類對環(huán)境和氣候的影響過程，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去一趟南大洋固然辛苦，但是這個過程對于認識和理解海洋科學問題非常重要！”周朦如是說。

目前，磷蝦是地球上已發(fā)現(xiàn)的生物中數(shù)量最大的單一物種。據(jù)預估，南極的磷蝦總量有4億噸之多。在全球漁業(yè)資源持續(xù)衰退的背景下，南極磷蝦是人類未來最大的戰(zhàn)略蛋白質資源庫之一?！拔覈呀?jīng)在南極區(qū)域進行磷蝦試捕，磷蝦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被端上中國人的餐桌。但是不要只把磷蝦單一看作一種食物種類，因為它對氣候、海冰的變化極為敏感，所以磷蝦還是一項重要的生態(tài)指標?！遍L期從事多尺度海洋觀測的周朦向我們繼續(xù)介紹道，“在南大洋，含有大量可溶鐵的地方存在著大量的海洋浮游植物，二氧化碳被這些植物吸收成為有機碳，磷蝦再吃掉浮游植物然后排出糞便，這些糞便落入到海底，加快了讓二氧化碳被‘埋葬’的過程；磷蝦又是很多幼魚、海鳥、鯨魚和海豹的主要食物，是極地海洋生物網(wǎng)的重要節(jié)點。你們看，二氧化碳、海洋浮游植物、磷蝦、鐵、南極……這些看似毫不相關的東西卻正以一種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方式，讓南大洋成為了溫室氣體二氧化碳的海洋墓地，又組成了一個高效率的極地生物網(wǎng)。全世界每年有20%到50%的二氧化碳在南緯60°以南的大洋被埋葬，并儲存成巨大的生物量。而這背后的物理、化學、生物過程，其實就是我們海洋觀測研究的重要內容！”

周朦剛回國時，成功申請到原“973”計劃項目“南海陸坡生態(tài)系統(tǒng)動力學與生物資源的可持續(xù)利用”，這個項目是我國首次對深海生態(tài)過程和生物資源開展的綜合研究，為的是提高我國對深海生物資源的開發(fā)能力，氣候變化的認知和治理能力，以及為治理環(huán)境問題、發(fā)展海洋經(jīng)濟、維護海洋權益和最終建設海洋強國提供科學技術支撐。周朦親自帶領著他的項目團隊，乘坐“南鋒號”科考船，頂著大風，向南海行進從事科學考察和過程研究。

之前，南海被普遍認為是一個低生產(chǎn)力區(qū)。從海洋表層看，南海北部陸坡是一個天無飛鳥、水下甚至連海藻都沒有蹤跡可覓的海上沙漠。周朦帶領團隊用了世界先進的技術手段，從探測溫度、鹽度的溫鹽深計，到收發(fā)水下聲吶的聲學探魚裝置，團隊通過不下20種儀器進行全方位探測，測得介于海洋表層與海下400～1000米的南海中層存在著一個非?；钴S、生物量極大的主要由燈籠魚組成的中層生物圈。這一次發(fā)現(xiàn)的南海中層魚生物量估計為0.7～1.5億噸，每單位面積的量高出全球歷史估計平均值的100多倍。周朦認為，就目前探測情況，10%的南?！爸袑郁~”儲量，就相當于全國漁業(yè)捕撈量，可以視為天然的食物儲備庫，是我國未來可開發(fā)利用的重大戰(zhàn)略生物資源。在這項研究中還發(fā)現(xiàn)通過表層捕食至深海排異，中層魚起到連接表層和深層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關鍵作用，對于碳和生物能量從邊緣海和表層海向深海輸出做出了重要貢獻。這一研究將引領我國在深海生態(tài)系統(tǒng)研究領域邁入世界一流。

“由此可見，我們只有出海航得更遠，探測下得更深，才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敝茈訄远怂暮Ｑ罂茖W工作者必須要走進海洋第一線的觀點。

中國擁有遼闊的海域、優(yōu)越的海洋環(huán)境和資源條件。我國海域內具備豐富的生物物種、巨量的石油和可燃冰儲量，更有幾百萬公頃可進行人工養(yǎng)殖的淺海、灘涂水面，一百余處海灣和數(shù)百千米深水岸線，取之不盡的海水資源和潮汐、波浪、海洋溫差等海洋可再生能源等待著我們去發(fā)現(xiàn)、保護、開發(fā)和利用。

深海的奧秘對于人類來說，不僅僅是漁業(yè)、石油、天然氣、可燃冰等豐富的資源，還意味著地球上生命的起源。破解深海的奧秘，有助于我們了解地球上的生命如何從不起眼的微生物變成了現(xiàn)在人類和各種生物共存的狀態(tài)。

在海洋生物的實驗室里，一排一米左右的不透明罐子整齊地擺放在當中?！翱蓜e小看這些不起眼的罐子，這可是肖湘教授的寶貝！是目前我國最先進的模擬深海環(huán)境的設備?！敝茈蛭覀兘榻B道，“這些高壓罐可模擬出深海1000米的壓力，在這種壓力環(huán)境下，將樣品放入其中進行試驗，可開展以深海極端微生物和生態(tài)系統(tǒng)為對象的生命科學和海洋科學交叉研究，探討深海環(huán)境的生態(tài)結構、能量轉換、生物多樣性等問題。這些極端環(huán)境更接近地球生命誕生時的環(huán)境，因此對研究物種起源和演化具有重要意義。”

近些年來，我國海洋科技在實驗室設備和實驗模型等方面取得了長足的進展，同時，在深遠海觀測、深海采樣等和國外尚存較大差距的能力和技術上，也正邁開大步迎頭趕上。海洋開發(fā)，需要獲取大范圍、精確的海洋環(huán)境數(shù)據(jù)，需要進行海底勘探、取樣、水下施工等，完成上述任務就需要包括深海探測、深潛、海洋遙感、海洋導航等一系列的海洋開發(fā)支撐技術。這些被團隊成員們戲稱為海洋科學研究的“眼睛”、“耳朵”和“肢體”。只有獨立研發(fā)出一流的儀器設備和平臺，我國的海洋觀測能力才能領先世界，海洋開發(fā)水平也才能世界一流。

“為了實現(xiàn)長期遠洋和深海觀測的可能，無人化、小型化的海洋觀測技術成為了海洋技術發(fā)展的先導之一。無人深潛器可搭載船舶進行大洋多種資源的勘探和開發(fā)，為長期深海資源勘察提供堅實保障?！闭f此話的連璉教授作為海洋技術團隊的領頭人直接參與了原“863”重點項目“海馬號”ROV的設計研發(fā)。自主研制的首臺4500米級深海遙控無人潛水器作業(yè)系統(tǒng)“海馬號”是我國迄今為止下潛深度最大、國產(chǎn)化率最高的無人遙控潛水器系統(tǒng)。

盡管深潛器的研發(fā)和使用，在全世界已經(jīng)有了半個世紀的時間?？墒?，能夠自主研發(fā)深潛器的國家還是寥寥可數(shù)。4500米級的大型作業(yè)深潛器，代表著一個國家的海洋裝備技術實力，我國“海馬號”的研制成功，標志著我國掌握了大深度無人遙控潛水器的關鍵技術，并在關鍵技術國產(chǎn)化方面取得實質性的進展，是我國深海高技術領域又一標志性成果，實現(xiàn)了我國在大深度無人遙控潛水器自主研發(fā)領域“零的突破”，有力地推動我國深?？茖W研究的進程。

讓年輕人踩著我的肩膀摘到未來

周朦說沒有想到的是，我在美國和歐洲的船上是屬于“中年人”，在中國的船上，反而是最老的人了。60歲的周朦一點都不服“老”，當有人尊稱他為“老”科學家時，他會向人家“抱怨”道：“我這個歲數(shù)在歐美是被看作正當年的科學家??！怎么一回國就被劃分到‘老’科學家的行列呢？”

在海洋科考船上

在周朦看來，40歲到60歲這個階段正是一名科學家創(chuàng)造力旺盛、思想成熟、年富力強的年齡段，正該是在第一線大有作為的時候。在過去5年中，周朦參加南海3次考察、長江口2次考察和南大洋2次考察，周朦作為首席科學家依然堅持在第一線親力親為，像個小伙子一樣搬設備、裝儀器、在顛簸的航行中解決實際問題。他說，訓練一個年輕人出海的能力需要老師親身傳藝，他很希望能夠把自己一生所學的海洋知識和出海經(jīng)驗傳給我國年輕一代的海洋科學家們，而這也正是他選擇回國來打造海洋研究院的一片初心。

盡管不服老，但是面對時間，周朦還是保持了一個科學家的客觀和冷靜：“這不是一兩個科學家能夠做到的事，需要我們幾代海洋人的共同努力和求索，向著同一個目標進行一場接力賽。而建設海洋強國必然離不開人才支撐。所以，在我看來，就當前的中國海洋界而言，人才培養(yǎng)是當務之急！”

上海交通大學海洋研究院自然責無旁貸地擔負起為我國海洋事業(yè)培養(yǎng)具有嚴格社會、科學和職業(yè)道德、世界一流學術水平的科學家、工程師和管理人才的使命。由于多年海外生涯的浸染，周朦在培養(yǎng)學生方面有自己一套獨到的看法?！拔覀兊哪贻p人理論基礎都不錯，但是不能只做紙上談兵的‘秀才’，要有動手能力，要有解決問題的能力，要從書齋和實驗室里走出去，走向廣闊海疆?！?/p>

在周朦眼中，最好的課堂就是在科考船的甲板上，那里是傳授與學習海洋科學思想和技術的最佳平臺。每一次出海，周朦都會事無巨細地把自己的航海經(jīng)驗和思想無私地傳給年輕人。大到如何整修設備，如何提高取樣質量，小到如何防止暈船，如何做好自己每天的實驗日記。總是在實踐中竭盡所能地幫助年輕人獲得出海、取樣、觀測以及獨立組織項目的能力。周朦總說：“我不是未來，年輕人才是，要讓他們踩著我的肩膀去摘取到未來！”難怪同他一起出海擔當首席科學家的年輕科學家張召儒就半開玩笑地感嘆道：“周老師幫我計劃、執(zhí)行航次任務，教我們怎么安裝、使用儀器，幫助我們成長，同周老師一起出海一次，勝讀三年書??！”

不久前，上海交通大學與國家海洋局第二海洋研究所簽署了合作協(xié)議，將圍繞海洋人才梯隊建設、學科發(fā)展、科技研發(fā)和行業(yè)服務等方面開展進一步的深度合作，共建海洋學院。這是國內海洋學科建設的一件大事！周朦和陳大可院士共同擔任學院的院長，他表示：“海洋學院具有完整的人才培養(yǎng)體系。我們的目標是建成國內頂尖、世界一流的海洋科學學科，形成海洋科學與技術緊密結合的創(chuàng)新群體，大幅提升我們國家的海洋科技創(chuàng)新能力?！?/p>

如今周朦的日程表上被安排得滿滿當當，早上6點起床，行政事務、科研項目、教學任務以及各種會議和活動，幾乎抽不出片刻放松的時間，忙到晚上12點睡覺。曾經(jīng)那么會享受人生的學者讓我們看到了他“工作狂”的一面。

“沒有辦法，海洋是人類未來前途之所系，但是至今人類對于深海的科學認知還遠不如對浩瀚太空的認識，這需要我們海洋人去付出更多的努力。我們的海洋研究院在快速地成長，我們團隊中的年輕人也在快速地成長。既然選擇了這條航線，就要劈風斬浪排除萬難地堅持下去。而對于我個人來說，人生有限，時不我待，更應該實實在在地做一些事情！”

當被問到對海洋研究的年輕一代科學家們有什么期許時，周朦思忖了良久，一字一句地說：“現(xiàn)實生活中的誘惑確實很多，但我想告訴他們，成功不是比誰掙的錢多，比誰拿的獎多，比誰做的官高。作為一名科研工作者，真正的成功是你腳踏實地做出來的科研成果對于中國的海洋事業(yè)以及整個人類的海洋事業(yè)都有實實在在的貢獻！當然了，除了事業(yè)，同時個人的家庭生活也要過得精彩才算成功，最好會燒一手好菜，還能夠有時間陪著太太逛街……”說到這里，周朦又一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那一刻，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普羅旺斯小鎮(zhèn)上侃侃而談、快意人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