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爵柱功用新論

趙冶

摘 要：對于青銅爵柱的功用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至今沒有定論。文章從商周時期祭祀禮儀中爵的用法反推爵柱等部位的功用，從而有了全新的認(rèn)知和推想，也為青銅禮器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探索思路。

關(guān)鍵詞：青銅爵;爵柱;苞茅;莤;縮酒

爵是禮器中的酒器，而且是目前所知最早出現(xiàn)的青銅禮器，二里頭夏文化遺址中已有發(fā)現(xiàn)。其特定的形制為有流，流上有柱，有三足，空腹，腹旁有耳或鋬。從鑄造工藝和陪葬數(shù)量上看，青銅爵在商周禮器中的地位極其重要，是中國青銅時代禮器組合的核心器。由于其作為禮器在西周中期后趨于消失，遺留后世的說明文字又少，致使后人對其形制與功用一直沒有清晰的了解。自漢代起就有學(xué)者對此予以考證探討，至今仍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對商周青銅爵的功用，歸納起來有以下幾種觀點：第一種認(rèn)為是飲酒器;第二種認(rèn)為是煮酒器;第三種認(rèn)為是濾酒器;第四種認(rèn)為是祭祀專用禮器。

對于青銅爵的形制，爭論主要集中在爵柱的功用上。認(rèn)為爵是飲酒器是自宋代金石學(xué)家為其定名以來的傳統(tǒng)觀點。在此觀點下，爵柱的功用主要有以下幾種：

①節(jié)飲。此說法認(rèn)為爵口上的兩柱使飲者會因頂?shù)窖劬蛘呙骖a而不便把爵腹內(nèi)之酒喝光，從而起到提示飲者節(jié)飲限量的作用。

②掛肉。此說法認(rèn)為爵柱是用來掛熟肉的，飲者可以一邊飲酒一邊食用掛在爵柱上的熟肉。

③分須。此說法認(rèn)為古代成年男子多蓄有長須，而爵上兩柱可起到分?jǐn)r胡須的作用。

認(rèn)為爵是煮酒器，自然就想到爵柱是用來承托的，用鉗子或筷子托住柱帽的底平面，將爵提離火源。

認(rèn)為爵是濾酒器，則爵柱的功用就是用來掛濾網(wǎng)過濾濁酒的。

還有觀點認(rèn)為爵的器形完全出于圖騰崇拜，模仿雀鳥的形態(tài)。依據(jù)是《說文·鬯部》：“爵，禮器也，象爵之形，中有鬯酒。又，持之也，所以飲器象爵者，取其鳴節(jié)節(jié)足足也?！惫盼木襞c雀同音通用。

以上諸觀點皆存在不盡合理之處，不能令人信服，歷來已有許多專家發(fā)表文章分析辯駁。近讀南開大學(xué)李少龍的文章《青銅爵的功用、造型及其與商文化的關(guān)系》一文，對歷史上曾有過“煮酒”“濾酒”“鬯酒”“飲酒”等多種說法一一論證否定，繼而提出新論，即第四種觀點：爵乃祭祀禮儀專用器，為“澆酒敬神”之用。文中描述具體操作方法：“……祭后（敬酒后），主祭者右手執(zhí)爵鋬，將爵中之酒緩緩澆之于祭物（‘包茅等）之上、地上或甲骨之上，以象神飲之?！惫P者對于爵為專用祭祀酒器的觀點頗為認(rèn)同，只是依其所述，或可解釋鋬與流是為澆酒便利，但仍不能合理解釋爵柱的功用。

筆者總結(jié)對爵之形制的困惑概有以下幾點：

①爵之流為何早期長而后期短？早期狹而長的U形流甚至管狀流顯然不適合作為飲酒器（圖1），那么作為禮器究竟是如何用法？

②爵之鋬存于腹一側(cè)，且與流成直角，又是基于什么而設(shè)計？

③爵之柱經(jīng)歷了從無到有、從短到長、從無帽到有帽的過程，柱帽從楔狀到釘狀、再到菌狀、最后是傘狀，柱又有單柱與雙柱之別（圖2），這發(fā)展過程是基于什么需要？其作用又是什么？

④煙炱痕。20世紀(jì)40年代，容庚先生注意到其所藏“父乙爵”腹下有煙炱痕，疑是煮酒器，然而馬承源先生指出“少數(shù)爵之杯底確有煙炱痕，但絕大多數(shù)是沒有煙炱痕跡的”，這又是何道理？

⑤從考古發(fā)掘出土情況看，有爵杯內(nèi)殘留香茅草的痕跡，又為何？

這些困惑縈繞筆者腦中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不久前，在圖書館翻閱資料無意中讀到一篇考古科普文章，文章介紹了青銅爵在祭祀禮儀中具體的用法：天子祭天之時，持爵，將鬯酒①沿苞茅，即束著的香茅，緩緩灌入玉璧②的圓孔之中，代表天上的神享用了美酒。閱罷此文，令筆者茅塞頓開，恍然大悟！筆者按照文章的描述制作了示意圖（圖3）。

如此看來，爵之立柱的用途就非常明顯了：用來懸掛束茅。

在了解祭祀禮儀之后，諸多疑惑即可迎刃而解：

困惑一，早期的爵為何有狹而長的流？料想有爵之初，先人們還未用香茅作為過濾與引導(dǎo)鬯酒的工具，而是直接將爵的流對準(zhǔn)玉璧的孔，將鬯酒灌入。而玉璧孔較小，勢必要將爵的流做成又細(xì)又長的形制才能準(zhǔn)確地將鬯酒灌入璧孔。而在使用苞茅之后，導(dǎo)酒入璧的功能由苞茅承擔(dān)，爵流的長度遂變短變寬，便于鬯酒流暢地傾倒。

困惑二，爵之鋬?yōu)楹闻c流成直角？如前文所述，天子右手持爵，左手導(dǎo)引苞茅對準(zhǔn)玉璧孔，將鬯酒灌入，那么鋬與流成直角是最適宜的。

困惑三，柱的作用。顯然，柱的出現(xiàn)是為使用苞茅之需要。試想一下，當(dāng)爵隨著酒液的流出而不斷傾斜時，如何保證苞茅一直不離不棄地守候在流口處承接酒液？唯有將其掛于爵上，使之與爵成為一個整體。早期短而無帽的柱顯然是爵柱的雛形，隨著時間的推移，柱帽產(chǎn)生了，其形狀或如釘，或如菌，或如傘，都不離上尖下平的基本形態(tài)，其作用顯然是為了防止繩子滑脫，這和我們今天常見的港口岸邊用來栓船只、栓錨鏈的柱帽（圖4、圖5）的功用是一樣的，連形態(tài)都沒有多大差別。至于后期柱帽的各種形態(tài)變化，有的飾以花紋，有的銘刻文字，有的甚至做成鳥形，都不過是出于美觀與精致的需要，由簡入奢而已，如同原始的栓錨柱不過是一段木樁罷了，而今的栓錨柱有各種材質(zhì)、顏色和造型。

青銅爵單柱的出現(xiàn)晚于雙柱，只存在較短時間就消失了。這現(xiàn)象也容易理解，由于古時青銅器鑄造非常繁復(fù)，需要使用多塊陶范，古代工匠勢必希望盡可能減少制作工藝。因為僅從懸掛苞茅這一功能上來說，單柱亦可勝任。但從使用角度來說，其弊端是顯而易見的：單柱懸掛不易保持平衡，稍一傾側(cè)，苞茅即會偏離流口，唯有雙柱懸掛才可保持穩(wěn)定。

困惑四，煙炱痕。唯有這一點筆者不能確定，只能提出個人的猜測：倘若于祭壇上舉行冬祭大典，爵內(nèi)倒入鬯酒供于案上，當(dāng)奏樂禱詞完畢，行莤酒禮時，由于天寒，爵內(nèi)的鬯酒很可能受凍不能順利流出，這當(dāng)然是對天、神的不敬，因此有必要予以加熱，保證酒成液態(tài)灌入苞茅才能成禮。想必這就是為何只有少量的爵底有煙炱痕的原因，其他季節(jié)無需加熱。

困惑五，出土爵內(nèi)有香茅殘渣。既然香茅與爵是搭配使用的，那么陪葬時，應(yīng)該也將香茅與爵一起陪葬，在地下漫長的歲月里香茅逐漸腐化，出土?xí)r只留少量殘渣。

爵柱用來掛束茅這一推論得之于對古時祭祀禮儀過程的思考。

《禮記·郊特牲》：“縮酌用茅、明酌也?！笨s酌，也稱縮酒，用香茅濾酒作為祭祀禮儀的重要組成，不少文獻皆有相關(guān)記載。《周禮·天官·甸師》載：“祭祀共蕭茅。”《左傳·僖公四年》：“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徵?！睍x王隱《晉書地道記·零陵郡》：“泉陵縣有香茅，氣甚芬香，言貢之以縮酒也?！北敝茆仔拧吨芊綕筛琛分唬骸罢{(diào)歌孫竹，縮酒江茅。”唐代柳宗元《與崔連州論石鐘乳書》：“荊之茅，皆可以縮酒?！薄督鹗贰ざY志》：“亞執(zhí)爵，三祭酒于茅苴。”

“苞茅縮酒”中的“苞”在古書中通“包”，賈逵的注釋是：“包茅，菁茅包匭之也，以供祭祀?！倍蓬A(yù)的注釋是：“包，裹束也。茅，菁茅也。束矛而灌之以酒為縮酒?！卑┦钱a(chǎn)于湖北荊山山麓南漳、?？?、谷城一帶的一種茅草。用這種茅草過濾酒漿，以祭祀祖先。春秋時期周王室衰落，齊桓公糾合諸侯討伐楚人，問罪的兩條理由之一就是楚人不向周天子貢奉苞茅，周天子“無以縮酒”?！鞍┛s酒”的遺俗至今在湖北南漳猶存。

魯侯爵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唯一帶有自名的青銅爵，其銘曰：“魯侯作爵，用尊莤鬯，臨盟?！薄墩f文解字·酉部》莤字：“禮祭，束茅加于祼圭①，而灌鬯酒，是為莤，象神飲之也。”以往書中對此句的解釋延用鄭玄說，禮祭時將束茅立在祼圭上，而向茅中灌以鬯酒，就像是神飲酒了。然筆者仔細(xì)分析，似覺不妥，試想束住的香茅若能獨自立住，勢必要好大一捆，立在祼圭之上，怕是把整個祼圭都遮住了，顯然與祭祀禮儀的莊重性、優(yōu)雅感和精致感不合。若將“束茅加于祼圭”解釋為將一束茅的尾端抵觸于祼圭表面上，則合理得多。那么，又該如何保持束茅僅尾端輕觸玉器這一狀態(tài)呢？一直用手持著，酒會沾濕手，顯得不夠莊重典雅，祭禮過程中主祭者在扶茅對準(zhǔn)玉器之后，應(yīng)以雙手持爵灌酒方顯對天地神明的尊重。傅曄在《金爵新論》中提到，出土于周原遺址的青銅爵腹部有明顯的左手掌指磨痕就很能說明問題。于是，將苞茅掛于爵上則順理成章了。另外，《說文》中莤酒禮儀中僅提到祼圭，可能表述得并不完整?！吨芏Y·春官·大宗伯》記載：“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毕雭砉噗司朴谇喙缡窃诙Y祭東方之時，而祭天，當(dāng)用蒼璧。

祭祀禮儀中，天子或主祭者持爵，借助束茅灌鬯酒于不同的玉器之上以禮天地四方神明的這一步驟稱為莤酒，至于爵中酒如何灌注于束茅，束茅又是如何“加于”玉器之上則未見明確史籍記載，有待進一步探索。從祭祀禮儀中禮器的用法來反推其形制與功用，當(dāng)是一條新穎的研究思路。希望本文對業(yè)界專家學(xué)者能有所啟迪，觸類旁通，不斷發(fā)掘歷史真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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