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建筑標準化概述

沈曉恒 洪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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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從很多不同的視角看待歷史。但是如果要求我們從一個特定的角度，以極為簡練的語言總結人類發(fā)展的歷史，我們會說整個人類發(fā)展的歷史無非做了兩件事情：①能力的擴展，和②支出的節(jié)省。人類社會的所有發(fā)展都可以歸結到這兩項指標的進步上面，而標準化對這兩項工作均有幫助。不難想象，古代華夏諸邦同樣需要在能力擴展和支出節(jié)省這兩個方面極力謀求發(fā)展，以提高族群整體的生存概率和生活條件[1]。而標準化的基礎是勞動分工和測量水平的提高，后者包括統(tǒng)一的計量單位和更好的測量工具或手段。

標準化對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含義和好處，有收益才有推行的動力。推動古代中國標準化發(fā)展的群體包括①國家和社會的治理者、②手工業(yè)生產(chǎn)者，③商人，其中政府和治理者群體是最重要的推動者，古代中國的標準化基本上都是政府主導推行和傳播。

1 中國古代標準化的源起

通過模仿和傳播，最初由一個或少數(shù)幾個聰明人發(fā)現(xiàn)的工具和方法，在族群內部流通，形成一個族群內部的群體知識。工具和方法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依靠洞見和頓悟，經(jīng)常來自于異質性的知識遷移，即對已知的知識或類似事物的認知在極為不同的情景中的貫通，在此大量依賴隱喻性思維（metaphoric thinking）[2]；工具和方法的傳播，以及使工具發(fā)揮出群體性、社會性的效用，則依賴模仿和大量實踐所習得的經(jīng)驗，在此更多得是依靠熟悉（與認知相關）和熟練（與操作相關）之后所獲得的默會知識（tacit knowing）[3,4]以及通過語言文字可以明述或者記錄的知識。無論是工具的制作還是默會或者明述知識的傳播，客觀上都要求有一定的標準，包括內容和格式，這就促使人們開始形成標準化的思維。從本質上來講，標準化就是一個知識管理和傳播的系統(tǒng)。

以知識管理的視角反觀中國古代標準化，可以非常容易理解其源起和流變。知識的源頭來自于一小批聰明腦袋的頓悟，就像阿基米德高呼“尤里卡”的那一刻。我們從上古流傳下來的神話故事也可以看到這種頓悟的情景，比如伏羲“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作結繩而為網(wǎng)罡，以佃以漁、蓋取諸離?！保ā兑住は缔o》）其他如傳說中的燧人氏、有巢氏、神農(nóng)氏等，都是因其所掌握的科學知識或技能幫助人們極大地改善了生存狀況，因而獲得整個部族的遵從和擁戴，所以《考工記》說“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借用今天的話語講，那就是上古時代的“知識經(jīng)濟”，一個擁有某項特定技能的部族，其生存狀況（如獲取食物、避免蟲獸之害，或者從食物中有效獲取營養(yǎng)成分的能力，等等）相比其他不具備這一技能的部族而言，無疑會好很多。

這種部族-部落-邦國之間的技術競爭，歷經(jīng)三代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轉變?yōu)橹T侯國之間更為激烈和兇險的斗爭。經(jīng)過商鞅的兩次變法，孝公以降秦在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生產(chǎn)和軍隊戰(zhàn)斗力上便跟其他諸侯國拉開了距離。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推行的政策，很多都有商鞅的影子，比如“集小鄉(xiāng)邑聚為縣”是為郡縣制的肇始，再比如“為田開阡陌封疆，而賦稅平”，廢除了井田制則更是革命性的。其中“平斗桶權衡丈尺”（《史記·商君列傳》）其實就是統(tǒng)一度量衡的先聲。應該講從商鞅到秦始皇，秦國通過王權或皇權對標準化思想進行了一次強有力的社會傳播。對兵馬俑出土兵器的研究顯示出成熟的標準化生產(chǎn)思維，包括質量監(jiān)督（“物勒工名”）和匹配組件，這兩項都是流程管控的重要步驟。需要強調標準化受制于加工精度，是一個逐步完善的過程。由于無法做到部件完全可替換，因此必須匹配部件[5]。

2 中國古代標準化的特征

長遠而言，標準化是一個不斷迭代優(yōu)化的動態(tài)過程。短期而言則主要依賴人們對當時最佳實踐的總結和推廣。最佳實踐和首要需求共同決定了標準化的具體模式。中國古代標準化的特征同樣受技術進步和社會需要的雙重影響，其發(fā)展有自己獨特的歷史路徑。有人指出對比古代埃及、歐洲或者中東地區(qū)，中國古代技術標準化具有“政治性”、“形而下”和“孤立性”的特征。由于主導思想是服務于中央集權的治理，而經(jīng)濟、貿易、宗教或者文化等要素相對次要，因此反而抑制了民間技術智慧及其標準化的發(fā)展。同時，“形而下”和“孤立性”等特征造成求真求知精神和技術網(wǎng)絡的缺位[6]。我們大致認同這些分析，甚至進一步引申的話，中國古代標準化的這些特征可以部分地回答李約瑟問題。限于篇幅，這個問題無法在此展開。

3 營造法式：中國建筑史上標準化的里程碑

如前所述，標準化是一個知識管理和流程管控的復合系統(tǒng)。管控的目的隨著特定時代和具體工作的性質而有所側重。古代“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戰(zhàn)亂紛爭的時代，推動標準化的最大動力來自于戰(zhàn)爭的需求。而無論是戰(zhàn)爭還是和平，土木工程一直是標準化實踐的一個重要領域，也是推動標準化發(fā)展的動力來源之一。標準化不是萬能的，需要了解它能解決什么問題，又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從現(xiàn)代工程管理的角度看，管理追求的是在質量、成本和工期三者間找到最佳平衡。在特定閾值范圍內，質量、成本和工期之間存在著一定的替代關系。舉例而言，如果希望加快工期，則在建造質量或者人力和成本投入方面就需要做出一定的犧牲。其他兩項也一樣。三者間側重點的選擇跟一個社會所面臨的主要問題有關，并非固定不變?？傮w而言，最佳實踐和管理重點共同決定了標準化的具體模式。

中國古代建筑領域的標準化同樣受技術進步和社會需要的共同影響。在這方面宋代《營造法式》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案例。如果認為《營造法式》是宋代官式建筑的百科全書，則很多人會失望，因為里面記錄的建筑樣式既不全面，甚至也不是最典型、最常見的。所以潘谷西老先生就認為《營造法式》“實際上就是一種建筑工程預算定額，用它來節(jié)制各項工程的財政開支”[7]。循著潘老的這個提示探究下去，可以發(fā)現(xiàn)北宋中后期至南宋期間，吏制廢弛，官吏貪墨現(xiàn)象嚴重。那些能夠成功揭露和限制官吏貪墨的事跡則為史家或民間小說所記載。比如《宋史》記載了南宋初年張觷在負責建造紹興圓神廟圍墻的時候，用試驗法實測工程量以限制工匠漫天要價，使“董役內官無所得”的事跡。再如宋代小說還記載了曾處善燒廢船稱鐵釘，得出的重量后來成為朝廷建造同等級船只鐵釘用料定例。類似的還有其他人在南宋初年采用試建實測的辦法[8]。這些背景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營造法式》的編撰，以及其后在江南地區(qū)廣泛傳播的動因?！斗ㄊ健匪峁┑臉藴首龇▽嶋H是為了在保證基本質量前提下，控制工程的建造成本。

跟所有行業(yè)的標準化一樣，建筑標準化也有一個不斷迭代優(yōu)化的過程，不斷將新的最佳實踐以標準的形式固定下來。在李誡編撰的《營造法式》之前，實際已經(jīng)頒行過《元祐法式》（1091年），并有喻皓的《木經(jīng)》流傳于世。元祐版《營造法式》是大力支持王安石變法的神宗下令編制的，本意也是為了杜絕官府建筑工程中的貪污浪費現(xiàn)象，但元祐法式“只是料狀，別無變造用材制度；期間工料太寬，關防無術”（《營造法式》劄子），因此哲宗紹圣四年（1097年）又下令重編。可見如果當初元祐版法式能夠解決問題的話，就沒有必要讓李誡編崇寧版法式了。元祐法式已經(jīng)失傳，但是從李誡序言中“考閱舊章，稽參眾智”的說法可知，李誡應當是大量參考過他之前的這部法式。這從《營造法式》的“看詳”和“總釋”中廣征博引了海量典籍的事實中可以間接看出來。李誡自己對法式的最大貢獻很可能在于“勒匠人逐一講說”（劄子），將匠人實際工作經(jīng)驗總結成可以很方便參照使用的定例。

喻皓是否是《木經(jīng)》的作者似乎存疑，《木經(jīng)》文本也已失傳，僅余沈括《夢溪筆談》中抄錄的少量部分。有人認為《營造法式》是依據(jù)《木經(jīng)》寫成的，而夏鼐給出沈括的說法：“近歲土木之工，益為嚴善，舊《木經(jīng)》多不用”，并希望“有人重為之”，因此認為此說法“有點過分地提高《木經(jīng)》的地位”，“實際上，《法式》是一部總結前人的成果而加以規(guī)范化的書，已經(jīng)包括《木經(jīng)》以外許多其他工匠的新創(chuàng)獲”[9]。這恰好說明了《法式》是在前人實踐基礎上，吸收新經(jīng)驗，并根據(jù)現(xiàn)實需要迭代優(yōu)化之后的標準化成果。

4 結束語

建筑標準化是一個知識管理和流程管控的復合系統(tǒng)，其發(fā)展和演化受到技術進步和社會需求變遷的共同推動。由于大多數(shù)技術進步都是局部性和漸進式的，同時社會需求和管理目標之間很大程度上可以兼容，標準化的發(fā)展往往具有迭代演化的特征。標準化相關理論的研究被主流建筑學研究所忽視，這種情況跟當前建筑標準化，特別是住宅建筑標準化的大量實踐不相匹配。對于建筑標準化根深蒂固的誤解，不利于標準化的推行。

[1] 丁新.中國文明的起源與諸夏認同的產(chǎn)生[D].南京:南京大學,2015.

[2] 喬治·萊考夫.馬克·約翰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211.

[3] 郁振華.人類知識的默會維度 [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4] Polanyi,M.Personal Knowledge:Towards a Post-Critical Philosophy[M].Paperback ed.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4:41.

[5] 李秀珍,高俊.從青銅弩機銘文看秦兵器生產(chǎn)標準化的局限[J].文博,2010,(2):43-46.

[6] 裘涵,盛曉明.中國古代技術標準化研究[J].科學學研究,2009,(9):1322-1828.

[7] 潘谷西,何建中.《營造法式》解讀[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17:1-3.

[8] 喬迅祥.宋代官式建筑營造及其技術[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12:159.

[9] 夏鼐.夢溪筆談中的喻皓木經(jīng)[J].考古,1982,(1):74-78,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