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駙馬都尉選拔趨勢的量化分析*

吉 莉

(山西師范大學(xué) 歷史與旅游文化學(xué)院，山西 臨汾 041000)

駙馬和公主原本并不是緊密相連的夫妻關(guān)系。西漢武帝時，始創(chuàng)駙馬都尉一職，掌管副車，與掌管正車的奉車都尉和掌管羽林騎的騎都尉并稱為三都尉?！墩f文解字·馬部》解“駙，副馬也?！备瘪R即是正駕車之外的副馬車，古時為保護皇帝出行安全，借用規(guī)制相同的馬車來避人耳目?；实鬯诘能嚍檎?，其余為副車，而負(fù)責(zé)副車之人即為駙馬都尉。從設(shè)立原因來看，駙馬都尉作為皇帝的近侍官，負(fù)責(zé)人身安全，必由極為信任之人擔(dān)任?！段墨I通考·職官考》記載，太子太傅、將作大監(jiān)、京兆尹的供奉兩千石，月百二十斛。而駙馬都尉供奉為比兩千石，月百斛?？梢?，駙馬都尉雖然不如帝婿地位尊貴，但從職責(zé)上和從待遇上，都不是濫竽充數(shù)的閑散人員。

一、曹魏的駙馬都尉

曹魏時期，史籍載十四位駙馬都尉，尚公主者為零?？梢姡谶@一時期，駙馬是作為皇帝近侍官而存在的，與是否尚公主并無關(guān)系。曹魏時期是九品中正制的萌芽期，大部分駙馬從累世為官的名門望族或者外戚中選出，如“曾祖父安，祖父根，著名前世”[1]664的杜襲，漢司隸校尉鮑宣的九世孫鮑勛，“高祖父眾，眾父興，皆為名儒”[1]508的鄭渾，太尉賈詡的兒子賈穆，明悼毛皇后的父親毛嘉，魯?shù)孛甯咛蒙暮蟠咛寐?，文德郭皇后的侄之郭祥，常山孝王司馬衡，人數(shù)超過曹魏駙馬都尉的半數(shù)。

名門望族擔(dān)任駙馬都尉似乎是情理之中。首先，他們與皇帝之間互相較為熟悉。官家子弟了解皇帝的喜好和習(xí)慣，而皇帝可以從朝廷乃至后宮對駙馬都尉有間接知曉。其次，駙馬都尉除了護衛(wèi)皇帝安全，更需要掌握基本的車馬禮儀。“遺子黃金滿籝，不如教子一經(jīng)”，無論從書籍還是名師來說，名門都能提供良好教育的條件，甚至有些駙馬都尉就是名儒之后，例如高堂生之后高堂隆，鄭興之后鄭渾。經(jīng)秦始皇焚書坑儒后，“魯高堂生漢興傳《禮》十七篇?！盵1]2576經(jīng)他心記口誦，才得今《儀禮》。鄭興是東漢著名的經(jīng)學(xué)家，尤擅《周官》和《左傳》，“中世儒門，賈、鄭名學(xué)。眾馳一介，爭禮氈幄?！盵2]1245最后，駙馬都尉是皇帝內(nèi)侍集團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背后的家族勢力是必要時皇帝拉攏和倚靠的中堅力量。

曹魏繼承了漢朝的察舉制。除半數(shù)以上來自世家大族的駙馬都尉，還有通過個人品德和功勛而身居駙馬都尉的。諸如“數(shù)為將軍楊秋使詣太祖”，擅長博弈、蹋鞠的孔桂，“郡舉孝廉，州表其義勇”[1]553的楊豐，被張既舉薦“才兼文武”[1]473的游楚，“少孤貧勵志”[1]693的王觀。曹魏建立在東漢末年群雄并起的基礎(chǔ)上，加之曹氏本身并非正統(tǒng)的世家大族，在官員的選拔上并不過分嚴(yán)苛，門第限制較為寬松。

而曹魏時期的公主所尚之人，大多出自名門望族，也并無身居駙馬者。夏侯惇之子夏侯楙尚清河長公主，縱觀史料，先后任侍中、尚書、安西將軍、鎮(zhèn)東將軍；何進之孫何晏尚金鄉(xiāng)公主，歷任散騎侍郎、尚書仆射、侍中、吏部尚書；中書令李豐之子李韜尚齊長公主，官職尚不明確,“歷代吏部尚書及侍郎品秩，悉高於諸曹”[3]473。

曹魏時期，駙馬都尉或是不足夠與帝婿相匹敵的官職，這大概是漢朝公主地位較高的延續(xù)。公主地位崇高，除天生而來的尊貴和皇太后的支撐外，逢迎圣意也是其地位不容小覷的原因。長公主常為皇帝舉薦美人，甚至參與皇后與太子廢立之事，諸如館陶公主、平陽公主等，其權(quán)勢亦因此而擴充。[4]5-6

二、兩晉的駙馬都尉

兩晉時期，駙馬都尉兼容近侍官和帝婿兩種人選。史籍所載的十六位駙馬都尉中，作為近侍官存在的駙馬都尉占四分之三，仍占大多數(shù)。因尚公主而拜的有四位，其中選尚武帝女滎陽公主的盧諶已拜為駙馬都尉，然“未成禮而公主卒”，雖沒能成為帝婿，卻是因為選尚公主而拜駙馬都尉。王敦、荀羨、桓溫三人在東晉明帝和成帝間因尚公主拜為駙馬都尉。

在家庭出身上，十三位都是門閥士族之后，諸如范陽盧氏、瑯琊王氏、彭城劉氏、會稽孔氏、譙郡桓氏等。只有陳頵、丁潭兩人是因察舉孝廉而拜駙馬都尉?！伴T第高卑，婚姻是一項主要標(biāo)準(zhǔn)”[5]63，四位尚公主的駙馬全部來自門閥士族，正反映了東晉門閥士族的興替和門閥政治的發(fā)展。在曹魏和西晉，士族還得依附于皇權(quán)，而東晉居高位的士族，其權(quán)勢甚至得以平行或超越于皇權(quán)之上。[6]336

在品格秉性上，以清敏善文學(xué)為特色。例如，劉毅“少厲清節(jié)”[7]1271，盧諶“清敏有理思，好《老》《莊》，善屬文”[7]1259，索靖“少有逸群之量”并“博經(jīng)史，兼通內(nèi)緯”[7]1648，傅玄“博學(xué)善屬文”，陳頵“有文義”[7]1892，王鑒“以文筆著稱”[7]1889，荀羨“清和有準(zhǔn)”[7]1980等，正是魏晉清談風(fēng)氣的直接表現(xiàn)，不僅作為社會風(fēng)尚存在，甚至成為了做官入仕的潛在標(biāo)準(zhǔn)。相比之下，曹魏雖然也有“清白有高節(jié)”的鮑勛，但是總體以忠義為主，龐淯“以忠烈聞”[1]547、楊豐憑借義勇舉為孝廉、高堂隆“以義正諫”[1]708、王觀孤貧勵志與曹魏在軍閥混戰(zhàn)中建國的時代特征難舍難分。而到了東晉，對清談和名望的追求要勝過其他品性，南渡的流民帥諸如祖逖、蘇峻等家族并未列入駙馬都尉的候選名單就是很好地例證，除兩姓不算一等郡望外，尚武不擅清談也是主要原因。另外，在尚公主的駙馬選拔上，容止可觀也是一項重要指標(biāo)。王敦“少有奇人之目”[7]2553，桓溫更是“豪爽有風(fēng)概，姿貌甚偉，面有七星”[7]2568，人稱“粉侯”。

三、南朝的駙馬都尉

南朝政權(quán)雖然前后共存在不到兩百年，記錄在冊的駙馬都尉卻有三十一位。包括南朝宋十八位，齊兩位，梁六位，陳五位。兩晉相比曹魏，駙馬都尉作為帝婿出現(xiàn)。到了南朝，尚公主的駙馬人數(shù)大幅度增長，已超過作為近侍官存在的駙馬都尉數(shù)量，占二十三位，(其中王琨尚桓修女，也拜為駙馬都尉)已超過七成。

就家庭出身來看，以東晉門閥士族為背景的駙馬都尉占絕對主流，僅瑯琊王氏就有七人。尚公主者全部選自郡望大族。近侍官駙馬都尉雖有“少孤貧，有志操”[8]2073的劉秀之和史料缺失的徐道娛，但在南朝畢竟為個例，其余均為官族之后，諸如漢太尉荀彧之后荀伯子，劉宋尚書右仆射劉勔之子劉悛，劉宋九真太守劉超之子劉休，簫齊司空柳世隆的曾孫柳裘，晉散騎常侍江統(tǒng)的十一世孫、江總第七子江漼。

就品格秉性來看，南朝有兩晉遺風(fēng)。尚公主的駙馬都尉的選拔，對家世和美譽較為看重。褚湛之之子褚淵“少有世譽”[9]425，褚淵弟褚澄“歷官清顯”[9]432，左光祿大夫、儀同三司江湛之孫、淮陽公主之子江敩“少有美譽”[9]757，司空徐湛之之孫徐孝嗣“風(fēng)儀端簡”[9]771，東晉丞相王導(dǎo)五世孫、劉宋侍中王僧綽之子王儉有神彩，瑯琊王暕“風(fēng)神警拔”[10]321，金紫光祿大夫沈巡之子沈君理“美風(fēng)儀”[11]299，吏部尚書、金紫光祿大夫蔡撙之孫蔡凝“美容止”[11]470。甚至劉宋一朝就明確指出：“諸尚公主者，并用世胄，不必皆有才能?！盵8]1505而作為近侍官的駙馬都尉則看重個人能力和品格，諸如荀伯子“少好學(xué)，博覽經(jīng)傳”[8]1627，劉悛“隨父勔征竟陵王誕于廣陵，以功拜駙馬都尉”[9]649，柳裘少聰慧。綜合這兩類駙馬都尉的出身和品格，總體而言，尚公主者更重視駙馬家族勢力對皇權(quán)或者公主地位的保障、禮儀談吐對皇室地位的體現(xiàn)，以及容貌對皇族后人優(yōu)良基因的保險作用；而作為近侍官的駙馬都尉更重視個人品格和能力對王朝行政機構(gòu)運轉(zhuǎn)的推動作用，通過以上對比，可見一斑。

明文把駙馬都尉和公主關(guān)聯(lián)起來的是《齊職儀》，寫道：“凡尚公主，拜駙馬都尉?！?但根據(jù)史料，只有尚武帝女長城公主的何敬容，明帝女錢塘公主的謝覽拜為駙馬都尉，其他諸如尚義興獻公主的沈文、尚臨海長公主的王彬、尚武康公主的徐演都未曾有官方冊封的駙馬都尉之銜。不知是史料記載的缺失，亦或是這幾人地位不及何敬容、謝覽之輩而被忽略，或是成為南齊定制不必重復(fù)書寫。

四、北朝的駙馬都尉

北魏作為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quán)，漸漸仿照漢族官職設(shè)立了駙馬都尉。閭大肥尚道武女華陰公主時并未拜為駙馬都尉，隨著官職健全，駙馬都尉作為帝婿的代稱而存在，“雖位高卿尹，而此職不去”，已有官職者，可加拜。太武帝時，“諸公主皆嫁於賓附之國，朝臣子弟、良族美彥不得尚焉”[12]771，公主在維持邦交中的作用使得其地位愈發(fā)尊貴，世家大族弟子都不得隨意選尚公主。北魏國力漸盛后，需要靠和親來維持對外關(guān)系的必要性已經(jīng)降低，與魏晉之間的轉(zhuǎn)換類似。史籍著錄的北朝四十四位駙馬都尉均尚公主，大多從朝臣群體中選出。僅北魏一朝，勛舊八姓之一的穆姓，駙馬就占十位，將近三分之一；馮熙、馮誕和馮穆祖孫三代，乙瓖和乙乾歸父子，萬振和萬安國父子，蕭寶夤和蕭烈父子，盧道裕和盧道虔兄弟，司馬躍和司馬朏叔侄，乙乾歸孫子乙瑗也先后尚公主。可見，北魏帝婿多在少數(shù)民族中產(chǎn)生，與漢人通婚極少；家族“親上加親”現(xiàn)象多發(fā)，襲爵“繼承性”較為明顯；重視與各地降臣及其子弟通婚。[13]77

北朝駙馬無一人來自庶族，與公主的尊貴地位不無關(guān)系。北魏由少數(shù)民族鮮卑族建立，國家統(tǒng)治階級人口較漢族不占優(yōu)勢，加上民風(fēng)剽悍公主善妒，“將相多尚公主，王侯亦娶后族，故無妾滕，習(xí)以為常”，再則鮮卑族主要活動區(qū)域大都處在高緯度、遠(yuǎn)離大海的內(nèi)陸非季風(fēng)區(qū)，在氣溫低、干旱、少雨、多風(fēng)、高蒸發(fā)量的氣候條件下和植被稀少、成土母質(zhì)多為風(fēng)積物、河湖密度低、鹽堿度高的土壤環(huán)境下，土壤微量元素有效鋅、錳水平絕大多數(shù)都處在缺乏或極缺的臨界值下，造成鮮卑育齡婦女的大量死亡。[14]60-61皇宮內(nèi)公主出生率或存活率降低，而公主嫁給駙馬不許納妾又造成駙馬本家族后人的珍貴，以上種種因素也就造成了公主群體和駙馬集團的抱團取暖，因為彼此珍貴而陷入不良循環(huán)。

除去家族條件，就個人條件來分析，北朝選駙馬也很重視容止，諸如乙乾歸“身長八尺，有氣干”[15]992，萬安國“有姿貌”[15]804，穆亮有風(fēng)度，陸昕之“風(fēng)望端雅”[15]909，盧道?！帮L(fēng)儀兼美”[15]1051，馮誕“姿質(zhì)妍麗”[15]1820，尉遲迥“美容儀”[16]349，當(dāng)然也不乏劉承緒“少而尫疾”[15]1311般的體質(zhì)不佳者。

就個人品行和能力來看，有勇有謀是北朝駙馬的特色，馬背上出身的乙瓖“手格猛獸，膂力過人” [15]991，其子乙乾歸尤好兵法，赫連宿石“鞚馬切諫，免虎之害”[15]724，薛洪祚“沈毅有器識”[12]1325，宇文測“性沉密”[16]453，潘子晃“沉密謹(jǐn)愨”[17]202。但是不學(xué)無術(shù)甚至品性不佳者也并非少數(shù)，盧道虔“粗閑經(jīng)史”[12]1077，馮誕“并無學(xué)術(shù)，徒整飾容儀”[15]1820，司馬消難“微涉經(jīng)史，好自矯飾”[16]354，盧元聿“無他才能”[15]1060，甚至“學(xué)不淵洽”[15]1307的劉昶竟也兩次尚公主。由此可見，南朝和北朝在帝婿的選擇上均看重容貌姿態(tài)，但北朝駙馬更擅長矯飾，美姿儀下不乏沒有飽滿內(nèi)涵做填充之輩，與近親結(jié)婚和文化水平必然難脫關(guān)系，似有東施效顰之意。但是，歷史運動中的勝利者，不是這一胡族或那一胡族，也不是江左的門閥士族或次等士族。真正有價值的歷史遺產(chǎn)是北方的民族進步和民族融合。[6]362

綜上，魏晉南北朝雖然常被籠統(tǒng)用來概括一時期，但是并不是一脈相承的橫向發(fā)展關(guān)系，而是縱向時時有突破。在曹魏兩晉、南朝北朝的更替延續(xù)中，魏晉南北朝這一時期不只起承兩漢舊制啟隋唐新政的過渡作用，也產(chǎn)生了制度和觀念的轉(zhuǎn)折點。駙馬都尉自漢武帝初創(chuàng)，直至曹魏一朝也是作為近侍官而存在，負(fù)責(zé)駕馭副車和皇帝日常生活，西晉時期出現(xiàn)了封帝婿為駙馬都尉，東晉形成強烈風(fēng)氣，多從美姿儀擅清談的門閥士族中選取。南朝的近侍官駙馬都尉和帝婿駙馬都尉選取標(biāo)準(zhǔn)不同，卻有其合理性。北朝跟南朝類似，但是因為民族和自然因素，在選拔層面上略有不盡人意之處。

駙馬并不一直是尚主者，除了近侍官，還有迎娶權(quán)臣和功臣女兒拜為駙馬都尉的。宋武帝永初中，王琨因娶桓修女拜為駙馬都尉；北魏高潛所尚武威公主，實則是沮渠牧犍女，因為其母武威公主功績卓著，所以特襲其母封號，以公主身份出嫁，而高潛也以“帝婿”拜為駙馬都尉。即使定制也有破例出現(xiàn)，以上研究只是就大體趨勢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