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海
(河套學院 漢語言文學系,內(nèi)蒙古 巴彥淖爾 015000)
唐朝邊塞詩約有2,000余首,大部分誕生于盛唐。它的繁榮及高度的藝術成就,既基于唐代國家強盛、邊功卓著、民族和同、中西文化交流活躍等社會條件的激發(fā),也基于前代軍戎詩歌在題材領域、藝術手法等方面的經(jīng)驗積累;既是中華民族歷經(jīng)兩漢大一統(tǒng)、魏晉南北朝的動蕩分裂,至隋唐再度統(tǒng)一而造就的民族心理歷程的藝術體現(xiàn),也是唐代文人士大夫尚邊工、事戎行、追求千秋偉業(yè)以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時代精神所釀就。正如南宋嚴羽所言:“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別離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盵1]699唐代邊塞詩,是中國古代邊塞文學中最為動人心弦的樂章,也是中國詩歌史上一枝獨秀的奇卉異葩,而初唐邊塞詩則正是唐代邊塞詩的開端。
初唐從唐朝建立之初,經(jīng)唐高祖李淵、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武周則天、唐中宗李顯、唐睿宗李旦、唐玄宗前期(712年),大約90多年的時間,正是唐朝一直上升時期。這段時期,帝王勤于政事,百姓安居樂業(yè),社會穩(wěn)定,文化繁榮,邊患較少,唐還代出現(xiàn)了“貞觀之治”的良好局面。因此初唐邊塞詩總體上說蓬勃向上、青春朝氣。
筆者通過研讀唐詩文本,對初唐邊塞詩從詩人群的角度略加述論。
初唐邊塞詩創(chuàng)作者主要有太宗(599—649)及其身邊的一些詩人如袁朗(生卒年不詳,貞觀初年卒)、虞世南(558—638)、魏征(580—643)、許敬宗(592—672)等,高宗及武后朝的“初唐四杰”、 喬知之(?—697)、 杜審言(645—708)、李嶠(645—714)、劉希夷(651—679)、崔融(653—706)、沈佺期(656?—714)、宋之問(656—712)、郭震(656—714)、陳子昂(659—700)、徐堅(659—729)、張說(667—730)、蘇珽(670—727)、崔湜(671—713)、鄭愔(?—710)、徐彥伯(?—714)、張九齡(678—740)等。
如上所舉,初唐邊塞詩的作者除了“初唐四杰”及陳子昂等人外,多為宮廷臺閣詩人,他們的邊塞詩多為理想化的。而太宗皇帝李世民堪稱邊塞詩革新的先驅(qū),他首開風氣,帶頭寫了一系列的邊塞作品,并明確主張“用咸英之曲,變爛熳之音”(《帝京篇十首序》),“澆俗庶反淳,替文聊就質(zhì)”(《執(zhí)契靜三邊》)。舉其《飲馬長城窟》一詩詳加分析:
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jié)。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回戍危烽火,層巒引高節(jié)。悠悠卷旆旌,飲馬出長城。寒沙連騎跡,朔吹斷邊聲。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絕漠干戈戢,車徒振原隰。都尉反龍堆,將軍旋馬邑。揚麾氛霧靜,紀石功名立?;囊嵋蝗忠?,靈臺凱歌入。
詩為樂府古體,由地點名詞“塞外、交河、瀚海、玉塞、龍堆、馬邑”等即可看出為典型邊塞風光,但這邊塞空曠、荒涼、遼遠、苦寒,卻更能見出將士立功之奇?zhèn)ヅc報國之壯志和邊塞詩之雄健與詩風之積極向上。
太宗皇帝十八歲起兵,扶瓦崗,平世充,滅劉黑闥,破薛舉,定吐谷渾,擒突厥,一統(tǒng)海內(nèi),奠定了一個傲視百代,雄跨寰宇的大唐帝國,寫起邊塞詩來自是不同凡響。僅就這一首詩就影響了后來諸如高適、岑參等著名邊塞詩人。王世貞曾評:“唐文皇手定中原,籠蓋一世,而詩語殊無丈夫氣,習使之也。”[2]就這首詩說,評價不確切。
故明代都穆《南濠詩話》評價道:“太宗《經(jīng)戰(zhàn)地》、《武功》、《執(zhí)契靜三邊》、《帝京篇》,皆雄偉不群,規(guī)模宏遠,真可謂帝王之作,非儒生騷人之所及?!盵3]1352清人王闿運在《湘綺樓說詩》中亦說:“陳隋靡習,太宗己以清麗振之矣?!?/p>
宮廷臺閣詩人中不得不提魏征。魏征所存邊塞詩不多,僅《述懷》和《賦西漢》,尤以《述懷》最為著名。詩歌以隋末戰(zhàn)亂紛爭為背景,以戰(zhàn)國縱橫家輕生重義做比,激勵自己志存慷慨,要像季布、侯嬴那樣“無二諾”、“重一言”。為報答朝士的知遇之恩,寧知山險路遠,仍要“請纓系南粵,憑軾下東蕃”,立下不朽功勛。詩有理想的抒發(fā),有立功的夙愿,但更多的是不畏艱險、重然諾為國家的英雄豪邁情懷。詩于平實的敘說中,流動著粗獷深沉的悲涼情思,真摯而濃烈,有一種悲歌的慷慨嗚咽之音和真情實感,多貞剛之氣,有蒼勁骨力,體現(xiàn)了北方詩人重氣質(zhì)的特長。
《述懷》詩一出,獲得了后世極大的反響。許學夷評曰:“聲氣稍雄,與王褒、薛道衡諸作相上下,此唐音之始也”。[4]138陸時雍謂:“《述懷》挺挺有烈士風,‘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是初唐一等格力?!盵5]徐增評道:“唐發(fā)始一篇古詩,筆力遒勁,詞采英毅,領一代詩人。”[6]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一云:“氣骨高古,變從前纖靡之習。盛唐風格,發(fā)源此?!盵7]7這些評價無論從風格上,還是內(nèi)容上,都非常中肯。
初唐邊塞詩人中還有兩個特殊人物,一個是張說,一個是張九齡。二人都是唐代著名的賢相,都曾從初唐過渡到盛唐,也都曾從政壇的頂峰和權力階層被貶官到偏遠地區(qū)。張說、張九齡皆為海內(nèi)文宗,其文筆,其詩歌皆影響當代澤被后世。
張說,存詩300余首,邊塞詩為15首。在朝堂之時,其詩歌多為應制應酬酬唱之作,被貶之后,則詩風為之一變?!凹戎喸乐荩娨嫫嗤?,人謂得江山助云?!盵8]4410其邊塞詩多抒發(fā)立功邊塞壯志,描寫軍國大事,尤以安國靖邊為己任,這是其他邊塞詩人所未能達到的高度。如:
漢郡接胡庭,幽并對烽壘。旌旗按部曲,文武惟卿士。薛公善籌畫,李相威邊鄙。中冀分兩河,長城各萬里。藉馬黃花塞,搜兵白狼水。勝敵在安人,為君汗青史。(《送李侍郎迥秀薛長史季昶同賦得水字》)
詩歌以唐胡邊界相接,守兵對陣為描寫背景,贊美了文臣武將的智謀與膽略。作者詩中還指出唐胡各守邊界,互不侵犯睦鄰友好的戰(zhàn)略思想。戰(zhàn)勝敵人,最好是安撫,而不是窮兵黷武。孫子說:“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敝性褡逑騺硪院蜑橘F,不樂攻伐,這正是儒家仁者思想的完美體現(xiàn)。據(jù)史書記載,張說、張九齡執(zhí)政期間,唐與周邊游牧政權,較少戰(zhàn)爭,尤其沒有侵略行為。但在李林甫、楊國忠執(zhí)政時,唐王朝則窮兵黷武,甚至發(fā)動不義戰(zhàn)爭,致使民怨沸騰,鄰國生恨,遺患無窮。最后一句“為君汗青史”影響了后來幾多正直的文學家和民族英雄,最為著名者莫過于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睆堈f的許國名句還有:
知君萬里侯,立功在異域。(《送郭大夫元振再使吐蕃》)
和戎因賞魏,定遠莫辭班。(《送鄭大夫惟忠從公主入蕃》)
從來思博望,許國不謀身。(《將赴朔方軍應制》)
獨憐半死心,尚有寒松直。(《巡邊在河北作》)
張說的邊塞詩感情悲壯、格調(diào)古樸、語言平易。故清沈德潛評曰:“聲調(diào)漸響,去王楊盧駱遠矣?!盵9]157
張九齡邊塞詩僅存三首。就這三首,也奠定了他在初唐邊塞詩史上的地位,且有承前啟后之功,如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評價道:“隋煬帝艷情篇什,同符后主,而邊塞詩諸作,鏗然獨異,剝極將復之侯也。楊素幽思建筆,詞氣清蒼,后此射洪陳子昂,曲江張九齡起衰中立,此為勝、廣云”。[10]534
更愁征戍客,容鬢老邊塵。(《折楊柳》)
詩人何所詠,尚父欲鷹揚。(《餞王尚書出邊》)
封侯自有處,征馬去啴啴。(《送趙都護赴安西》)
《折楊柳》同情與贊嘆戍邊將士,《餞王尚書出邊》與《送趙都護赴安西》高揚英雄主義,追求立功邊疆。
如果說宮廷臺閣詩人的邊塞詩為彰顯理想或歌功頌德的話,或者說作為上層詩人自然是難以理解社會各階層的心理需求,那么初唐四杰一出,則對這一局面進行了很大的改觀。首先,四杰從理論上對臺閣詩人表示不滿:“龍朔初載,文章變體,爭構纖微,競為雕刻”、“骨氣都盡,剛健不聞”[11]1931。其次,在審美上他們追求陽剛風骨:“以茲偉鑒,取其雄伯,壯而不虛,剛而能潤,雕而不碎,按而彌堅?!?同上)這一觀點與稍后的陳子昂倒不謀而合。四杰多早慧,也較早踏入仕途,但也過于特立獨行,頗有許多方面與當時主流不相合拍,這也導致了他們仕途坎坷,命運多舛。也正因如此,四杰的詩恰如聞一多先生所論,“由宮廷走到了市井”,“從臺閣移至江山塞漠”這是一次由上層向中下層轉(zhuǎn)移的過程,也是一次平民化的過程,其邊塞詩亦是如此。四杰的邊塞詩也喜歡抒情言志及對功名的向往,但更多的是抒發(fā)中下層知識分子的懷才不遇。
四杰中的駱賓王和盧照鄰都到過邊塞,尤其是駱賓王于高宗咸亨年間(670—674)還從軍塞上,故他們的邊塞詩最多(盧照鄰15首,駱賓王14首),也最接近邊塞事實。四杰的邊塞詩既寫到邊塞風光的奇?zhèn)ス妍悾鼘懗隽塑娐脤⑹總兤D辛的生活與守邊的高度戒備、殺敵報國、建功立業(yè)的報負及鄉(xiāng)國之思、歸家之盼,如:“丈夫皆有志,會見立功勛”( 楊炯《出塞》),“凍水寒傷馬,悲風愁殺人”(楊炯《戰(zhàn)城南》),“梅嶺花初發(fā),天山雪未開”(盧照鄰《梅花落》),“龍旌昏朔霧,鳥陣卷胡風”(盧照鄰《結(jié)客少年場行》),“陰山苦霧埋高壘,交河孤月照連營”(駱賓王《從軍中行路難》),“陣去金河冷,書歸玉塞寒” ( 駱賓王《秋雁》)……。其描寫范圍,已能涵蓋盛唐邊塞詩鼎盛時期的大多領域,題材開闊,格調(diào)高亢。現(xiàn)再各舉一首(王勃存詩89首,但無邊塞詩,甚憾)。
駱賓王《從軍行》:
平生一顧重,意氣溢三軍。野日分戈影,大星合劍文。弓弦抱漢月,馬足踐胡塵。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
這是邊塞詩的正統(tǒng)寫法,慷慨高歌,雄健豪放,英氣逼人。特別是后兩句“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活用東漢班超立功西域,揚名塞外的典故,表達一種立功邊塞的豪情壯志,引發(fā)了后人諸多效仿。如:
寧知班定遠,猶是一書生!(陳子昂《和陸明府贈將軍重出塞》)
何言投筆去,終作勒銘回。(沈佺期《塞北》)
和戎因賞魏,定遠莫辭班(張說《送鄭大夫惟忠從公主入蕃》)
伏波惟愿裹尸還,定遠何須生入關。(李益《塞下曲》)
盧照鄰《紫騮馬》:
騮馬照金鞍,轉(zhuǎn)戰(zhàn)入皋蘭。塞門風稍急,長城水正寒。雪暗鳴珂重,山長噴玉難。不辭橫絕漠,流血幾時干。
以馬喻人,表現(xiàn)了一種敵寇不滅,征戰(zhàn)不已的英雄情懷。但也通過“流血幾時干”的追問對戰(zhàn)爭進行反思,什么時候人們能修文偃武,共享太平?這個問題歷來是知識分子所反思的敏感問題,帶有極大的普遍意義,就是今天也值得深思。
楊炯《送劉校書從軍》:
天將下三宮,星門召五戎。坐謀資廟略,飛檄佇文雄。赤土流星劍,烏號明月弓。秋陰生蜀道,殺氣繞湟中。風雨何年別,琴尊此日同。離亭不可望,溝水自西東。
借送別描寫軍旅的艱辛,感情深沉低徊,堪為邊塞詩別調(diào)。
對于四杰的評價,后人都認為他們已開盛唐之先河,尤其對其風骨的一致認可。王世貞謂:“盧、駱、王、楊號稱四杰,詞旨華靡,陳隋之遺,翩翩意象,老境超然勝之。五言遂為律家正始,內(nèi)子安稍近樂府,盧尚宗漢魏,賓王長歌雖極浮靡,亦有微瑕,而綴錦貫珠,滔滔洪遠,故是千秋絕藝?!盵12]1003許學夷說:“五言,王如‘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樓臺臨絕岸,洲渚亙長天’;‘危閣循丹嶂,回梁屬翠屏’。楊如‘明堂占氣色,華蓋辨星文’;‘劍鋒生赤電,馬足起紅塵’;‘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秋陰生蜀道,殺氣繞湟中’。盧如‘骨肉胡秦外,風塵關塞中’;‘隴云朝結(jié)陣,江月夜臨空’;‘將軍下天上,虜騎入云中’;‘龍旌昏朔霧,鳥陣卷胡風’。駱如‘晚風連朔氣,新月照邊秋’;‘灶火通軍壁,烽火上戍樓’;‘河流控積石,山路遠崆峒’;‘夜關明隴月,秩塞急胡風’等句,語皆雄偉,唐人之氣象風格,至此而見矣?!盵13]139厲志道:“漢魏七古皆諧適條暢,至明遠獨為亢音亮節(jié),其間又回避一途。唐王、楊、盧、駱猶承奉初軌,及李杜天下豪邁,自出機杼?!盵14]2272李調(diào)元評:“唐王、楊、盧、駱四杰,渾厚樸素,猶是開國風氣?!盵15]342盡管四杰取得如此大的成就,但也有一些不足。一是多以樂府古體描摹物象。二是還沒有完全脫離宮體詩的束縛。三是內(nèi)容及思想性的深度與廣度還不夠。這正如杜甫所言,他們?nèi)匀皇恰爱敃r體”。但是,他們從有意識地革新宮體詩及自覺追求風骨和描寫與邊塞有關的諸意象來說,確實具有初唐欣欣向榮的氣象,展現(xiàn)了對青春向上的積極謳歌。
初唐詩人中無論變革古詩貢獻最大,還是邊塞詩數(shù)量最多,以及思想藝術水平最高的當屬陳子昂。陳子昂在革新古體詩方面有更加系統(tǒng)的理論主張,并且更加自覺地追求漢魏風骨。尤其是“風骨”二字連用,作為文學批評術語,在唐朝陳子昂當為最早提出者。他的這些理論集中于《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早已為大家耳熟目詳,茲不舉。對于陳子昂文學方面的歷史地位且看前人所評:
唐盧藏用(陳子昂友人)謂:“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zhì)文一變?!?杜甫詩道:“千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庇衷疲骸坝胁爬^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陳拾遺故宅》)唐劉知已曰:“唐初,王、楊、沈、宋擅名,然不脫齊梁之體,獨陳拾遺首倡高雅沖淡之音,一掃六代人之纖弱,起于黃初、建安矣!”[16]8357韓愈盛贊:“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薦士》)清李調(diào)元云:“唐王、楊、盧、駱四杰,渾厚樸茂,猶是開國風氣。自吾蜀陳子昂,始以大雅之音,振起一代,諷之乎清廟嘗之什矣!昌黎詩云:‘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信不誣也?!盵15]351陳子昂現(xiàn)存邊塞詩有三十多首。其《感遇詩》三十八首中的“蒼蒼丁零塞”、“丁亥歲云暮”、“朔風吹海樹”、“本為貴公子”、“朝入云中郡”諸首,《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送魏大從軍》、《登幽州臺歌》等篇,都是邊塞詩名作。他所高倡的漢魏風骨,在這些詩中得到了最卓越的表現(xiàn)。陳子昂的邊塞詩,內(nèi)容極為豐富。
寧知班定遠,猶是一書生。(《和陸明府贈將軍重出塞》)
勿使燕然上,唯留漢將功。(《送魏大從軍》)
當取金人祭,還歌凱入都。(《答韓使同在邊》)
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感遇·三四》)
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蓬蒿。(《感遇·三五》)
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蒼蒼丁零塞》)
咄嗟吾何嘆,邊人涂草萊!(《感遇·三七》)
肉食謀何失,藜藿緬縱橫。(《感遇·二九》)
陳子昂這種充滿感情的描寫與其兩次征戰(zhàn)邊塞是密不可分的。垂拱二年(686),從左補闕喬知之北征同羅、仆固,萬歲通天元年(696),又隨建安王武攸宜東征契丹。作者親身感受到了寒暑異常、神奇僻荒的塞外風光,更親眼目睹了勝敗榮辱和戰(zhàn)士們的生離死別及邊民生存的艱難,這不得不使作者心理上產(chǎn)生共鳴,從而在更深層面上對國家政策、將帥優(yōu)劣、現(xiàn)實人生和戰(zhàn)爭的正義性與必要性進行強烈關注與深刻思考。其《為喬補闕論突厥表》論道:“臣此來看國家興兵,但循于常規(guī),上將不選,士卒不練,徒如驅(qū)市人以戰(zhàn)耳。故臨陣對寇,未嘗不先自潰敗,遂使夷狄乘利,輕于國威,兵愈出而事愈屈。”直指政策、用人及備戰(zhàn)之不當。但隨后他在該表中明確表示對待入侵之敵則應堅決反擊:“匈奴不滅,中國未可安臥?!盵17]2118
豈伊山河險,將順休明德。(《度峽口贈喬補闕知之王二無競》)
王師非樂戰(zhàn),之子慎佳兵。(《送著作佐郎崔融等從梁王東征》)
這原本就是儒家思想的精神內(nèi)核,孔子從不言戰(zhàn),孟子則以“王道” 論成敗。陳子昂繼承并大力發(fā)展了孔孟“以德服人”的思想。他在諫文中曾直言不諱地指出:“王政之貴,莫大乎安人?!盵18]2152從詩歌發(fā)展史角度看,他的立意深刻影響了稍后的賢相張說。但就陳子昂邊塞詩“以德服人” 這一點,他就具有開拓之功,并遠遠超于同時代乃至前代邊塞詩人。所以清王夫之高度評價陳子昂,說他:“非但文士之選也,使得明君以盡其才,駕馬周而頡頏姚崇,以為大臣可矣?!盵19]1677
無為空自老,含嘆負生平。(《題居延古城贈喬十二知之》)
負劍空嘆息,蒼茫登古城。(《還至張掖古城聞東軍告捷贈韋五虛己》)
坐聞應落淚,況憶故園春。(《居延海樹聞鶯同作》)
勿信工言子,徒悲荊國人。(《觀荊玉篇》)
仗義下齊城,雄圖竟中夭。(《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
報國無門、懷才不遇是歷代邊塞詩的主題之一,但像陳子昂這樣篇幅眾多,抒憤集中、委屈最深者實屬罕見。陳子昂是中國文學史上難得一見文武全才的詩人,而尤以許國靖邊為己任:“以身許國,我則當仁”(《登薊城西北樓送崔著作融入都序》),然而現(xiàn)實卻每每與詩人開了巨大玩笑,讓其空懷理想,無處展才。這一點,倒與南宋的辛棄疾極為相似。應該說,詩人生而逢時,但不遇名帥;而辛棄疾是生不逢時,更不遇名主。尤令人惋惜的是陳子昂竟因才大志高而得罪了武攸宜,最后罷官還鄉(xiāng),卻被縣令段簡下獄致其憂憤而卒。這又與王昌齡被縣令閭丘曉所害極其相似。惜哉,詩人未能發(fā)揮全才而被小人所害。
詩人的《登幽州臺歌》雖只寥寥四句,卻是其“發(fā)揮幽郁”的千古絕唱,為歷來所傳誦的名篇: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詩的時空背景極其廣闊,深刻表現(xiàn)了詩人的偉大孤獨,知音難遇、懷才不遇、報國無門、備受壓抑。詩利用楚辭體句法,音節(jié)抑揚變化,語言蒼勁奔放,意境雄渾悲壯,有強烈的感染力和高度的概括性。
陳子昂的邊塞詩從內(nèi)容上講,頌揚愛國精神,申訴征戍苦難,但更多的則是對平庸無能將帥的諷刺和對朝廷決策失誤的批評。詩歌體式上,陳子昂偏愛古體,以五言為主,創(chuàng)新不夠。
要之,初唐邊塞詩的內(nèi)容特點是與時代特征緊密結(jié)合的。當時天下初定,大一統(tǒng)王朝正處在蓬勃上升階段,整個社會彌漫著一種青春單純的朝氣,故而文學上亦對其大力謳歌。但當時邊患外敵還比較嚴重,國家時遭侵襲,因此初唐邊塞詩中常常表現(xiàn)一種強烈的憤激之情。
從作者群角度言,如上所述,初唐邊塞詩人群優(yōu)勢互補,共同帶來了初唐邊塞詩別具一格的藝術特質(zhì)。它的總體風格是蓬勃向上、富有朝氣,內(nèi)容基本涵蓋有唐一代邊塞詩。而以初唐四杰及陳子昂等人所提倡的風骨、健康的詩風也為唐代后來邊塞詩的昌盛打下了良好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