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全毅
(西華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巴基斯坦研究中心 四川南充 637009)
19世紀初期,清朝駐藏大臣的權(quán)力達到巔峰,全面主管西藏政治、經(jīng)濟、外交、宗教。由于這一時期清朝中央治藏政策已經(jīng)成熟,各級官員依據(jù)中央制定的章程辦事,西藏內(nèi)部比較穩(wěn)定。而兩次廓爾喀戰(zhàn)爭后,中央加強西藏邊防建設,英國忙于征服南亞各國,西藏外部環(huán)境也比較安穩(wěn),對這一時期西藏研究成果較其他時期少。
對19世紀初期清朝中央治藏,中外學者都有詳細研究。其中,首推意大利藏學家伯戴克所著《1728-1959西藏的貴族和政府》,他綜合運用中央的漢文檔案、西藏地方的藏文檔案研究了這一時期的中央治理西藏政策。不過,伯戴克沒有使用丹津班珠爾所著《多仁班智達傳》,使其著作與傳記對照許多表述是不準確的。丹津班珠爾的《多仁班智達傳》是丹津班珠爾依據(jù)親身經(jīng)歷所寫自傳,是最寶貴的原始資料,本文將依據(jù)《多仁班智達傳》對伯戴克的研究進行補充。
其他代表性的研究著作有恰白·次旦平措、諾章·吳堅所著《西藏通史·松石寶串》。①恰白先生主要使用七世第穆·洛桑圖丹晉麥嘉措所著《八世達賴喇嘛傳》、《九世達賴喇嘛傳》,洛桑成勒朗杰所著《十世達賴喇嘛傳》研究這個時期中央治藏。七世第穆活佛為八世達賴喇嘛強白嘉措的弟子、九世達賴喇嘛隆朵嘉措的攝政,洛桑稱勒朗結(jié)為十世達賴喇嘛楚臣嘉措身邊掌管達賴喇嘛講經(jīng)、供養(yǎng)的卻本堪布。三位達賴喇嘛圓寂后,七世第穆活佛與洛桑稱勒朗結(jié)依據(jù)自身經(jīng)歷和達賴喇嘛身邊隨從的記錄撰寫了傳記,成為西藏地方政府的原始檔案,為我們研究這段歷史提供了重要資料。
米珠索南班覺在嘉慶十年至道光十四年(1805-1834年)任噶倫,是駐藏大臣的重要幫手。本文運用漢、藏、英文資料以米珠索南班覺為中心研究這個時期清朝中央政府對西藏的治理,以補充前人研究成果。
米珠索南班覺出生于噶錫世家,到他已經(jīng)是第四代。其曾叔祖康濟鼐在康熙五十九年至雍正五年(1720-1727年)任噶倫,而其伯祖父那穆扎爾色卜騰、祖父公班第達、父親丹津班珠爾從雍正九年至乾隆五十七年(1731-1792年)連續(xù)擔任噶倫,其家族勢力之大在西藏歷史上是罕見的。清代諸帝也對噶錫家族十分器重,將其作為治理西藏的重要幫手。但噶錫家族在第二次廓爾喀戰(zhàn)爭中損失慘重,米珠索南班覺重振家族,恢復了家族勢力。
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八月二十九日黎明,米珠索南班覺生于拉薩多仁公爵府,其母朗吉卓瑪為八世達賴喇嘛的堂妹。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六月,第一次廓爾喀侵藏戰(zhàn)爭爆發(fā)。次年(1789年)四月,丹津班珠爾奉駐藏大臣巴忠之命與廓爾喀人談判,結(jié)果用一萬五千兩白銀贖回失地。事后,廓爾喀人繼續(xù)向西藏地方政府勒索贖金,丹津班珠爾奉八世達賴喇嘛與駐藏大臣保泰、雅滿泰之命前往聶拉木與廓爾喀人談判。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六月二十二日,廓爾喀人綁架丹津班珠爾、占領(lǐng)聶拉木,第二次廓爾喀侵藏戰(zhàn)爭爆發(fā)。因為廓爾喀人想勒索人質(zhì)贖金,對丹津班珠爾未加傷害,但其隨從大多被殺。消息傳回拉薩,公班第達年老多病退休九年,此時只能勉力而出,代理兒子職務,領(lǐng)導西藏地方政府抵抗侵略。
乾隆皇帝一開始懷疑丹津班珠爾私自議和,打算嚴懲。但后來查明丹津班珠爾是奉諸位駐藏大臣命令行事,就未加怪罪。乾隆皇帝緊急調(diào)派一萬三千名士兵入藏,由??蛋猜受婒?qū)逐侵略者。
乾隆皇帝下旨,命公班第達重新?lián)问紫羵?;還特意下旨安慰公班第達:“聞公班第達之子為尼泊爾賊人(廓爾喀人)所囚,朕即派遣官兵入藏,務必設法將丹津班珠爾從敵人手中救出。讓你們父子團圓,公班第達萬勿悲傷?!盵1](P808-809)??蛋矊γ字樗髂习嘤X特加寵愛,將其召到身邊,教誨賞賜。特意教其說漢語,如兒子一樣培養(yǎng)。[1](P811)中央政府的特加愛護,使得噶錫家族對中央十分感激,公班第達積極領(lǐng)導西藏地方政府準備后勤補給支持中央驅(qū)逐侵略者。
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四月十九日,公班第達病故。米珠索南班覺年僅九歲卻成為家主,其家此時只剩下婦女兒童。就有流言傳播,說丹津班珠爾已與廓爾喀人勾結(jié),噶錫家陷入危機。閏四月十三日,新任駐藏大臣和琳抵達拉薩,米珠索南班覺出城迎接。和琳賞給食物、綢緞,好言安慰。米珠索南班覺叩謝而退。[2](P500)和琳此舉表明中央態(tài)度,由其代表中央出面保護噶錫家族。
六月二十七日,丹津班珠爾被放回西藏;七月底,丹津班珠爾從前線啟程前往北京;十一月二十一日,丹津班珠爾抵達北京,乾隆皇帝召見并寬宥了他。米珠索南班覺感謝皇帝拯救并寬宥其父,通過和琳轉(zhuǎn)奏中央:“舉家感激鴻慈,情愿將恩賞之普納莊田一處及自置之伯凌噶爾莊田二處、扎蘇爾圖們曲古莊田二處繳出歸公,稍贖前愆,伏乞轉(zhuǎn)奏中央?!盵2](P713)乾隆皇帝特意下旨:“噶錫家所獻五處莊園可歸西藏地方政府所有,用于支付常備藏軍的糧餉。噶錫家其余的莊園不許任何人爭奪。今后由歷任駐藏大臣出面保護噶錫家族,務必使噶錫家的人安心生活?!盵1](P952-953)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六月八日,乾隆皇帝還下旨:“丹津班珠爾所襲公爵,既系伊祖父奮勉出力,屢次晉封,今若因伊獲罪,遂不準承襲,不惟沒其前代勛勞,朕心亦有不忍。但伊從前私與廓爾喀講和,此次又被廓爾喀誘去,若將應襲之爵仍留伊本身,不足以示警戒。著加恩將噶濟奈(策丹扎什)從前所得頭等臺吉令丹津班珠爾之子(米珠索南班覺)承襲?!盵3](P125)
策丹扎什為康濟鼐哥哥,公班第達的父親??禎镜苄譃橹醒胫卫砦鞑亓⑾麓蠊?,康濟鼐被封為貝子,策丹扎什被封為一等臺吉(位次于輔國公,相當于一品官的爵位)??禎緹o后裔,其爵位依清廷制度降為輔國公由侄子公班第達、侄孫丹津班珠爾先后繼承。丹津班珠爾雖是奉駐藏大臣之命前去議和,但畢竟參與此事,皇帝僅僅免去其爵位,還讓米珠索南班覺繼承一等臺吉爵位,可以說法外施恩?;实圻€令駐藏大臣看護噶錫家族,表現(xiàn)出清中央對噶錫家族的特別恩寵。
是年(1793年)八月十一日,丹津班珠爾回到拉薩與家人團聚。乾隆六十年(1795年)丹津班珠爾出任管理拉薩周邊布達拉宮屬民的五品官雪第巴;嘉慶二年(1797年)九月一日,米珠索南班覺出任官職,隨后前往林周宗(今林周縣)征收當?shù)刭x稅;嘉慶四年(1799年),丹津班珠爾辭職退休,米珠索南班覺出任管拉薩糧業(yè)的五品官爾倉巴。嘉慶六年(1801年),米珠索南班覺被提拔為管理西藏地方政府財政的四品官孜本。米珠索南班覺出任官職后得到駐藏大臣與八世達賴喇嘛的愛護,提升得非常迅速,其才能得到西藏僧俗高層的贊賞。
嘉慶九年(1804年)十月十九日黎明,八世達賴喇嘛強白嘉措圓寂。八世濟嚨活佛·達擦益喜羅桑丹貝貢布、弟子七世第穆活佛、兩位駐藏大臣福寧、成林陪同在其身邊。[4](P567-568)八世達賴喇嘛圓寂加大了駐藏大臣的權(quán)力與責任。依據(jù)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制定的《欽定藏內(nèi)善后章程二十九條》,駐藏大臣職權(quán)包括:行政人事權(quán);宗教監(jiān)管權(quán);軍事指揮權(quán);司法審判權(quán);外事管理權(quán);經(jīng)濟審核權(quán)。達賴喇嘛與駐藏大臣地位平等,共同領(lǐng)導西藏地方政府,而隨著八世達賴喇嘛圓寂,由駐藏大臣領(lǐng)導西藏地方政府。
為保證西藏政教合一制度的穩(wěn)定,從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開始,在達賴喇嘛未成年親政前,中央選派格魯派高僧出任攝政,代表達賴喇嘛執(zhí)掌西藏地方政教事務。嘉慶十年(1805年)五月十二日,八世濟嚨活佛奉旨出任攝政,代表達賴喇嘛管理西藏政教事務。但攝政地位低于達賴喇嘛與駐藏大臣,只能奉他們的命令行事。這在匿名夷字案中表現(xiàn)非常明顯,由駐藏大臣全面處理案件,八世濟嚨活佛只能奉命做些輔助工作。
八世達賴喇嘛圓寂后,是年(1804年)年底,一些人在布達拉宮石碑上、附近的橋上、過道上張貼匿名帖子,說西藏各級官員辦事不公、假公濟私。福寧、成林、八世濟嚨活佛等人暗中追查,后擔心事情鬧大,未予深究。結(jié)果,孜仲阿旺索巴寫了匿名狀,控告噶倫等人辦事不公。匿名狀偽裝成四世章嘉活佛益西丹畢堅贊的奏書交給拉里(今嘉黎縣)糧臺長官,糧臺長官不認識藏文,將匿名狀帶到成都交給四川總督勒保。勒保將其譯成漢文,上奏中央。狀文控告西藏地方政府四位噶倫沙扎·貢噶班覺、索康·悉覺才丹、赤門·多爾濟策楞、喇嘛·堅巴多布丹侵占西藏地方政府的莊園與銀兩,隨意撤換辦事人員,甚至在地方上夾壩(搶劫)。請求中央派欽差前來查辦藏務。[1](P1227-1228)
嘉慶十年(1805年)五月四日,嘉慶皇帝下旨:如控告屬實則噶倫為西藏之害,或為外夷輕視,可能生事端,必須認真查辦。但也可能是有人與噶倫不和,上書污蔑。策拔克即將出任駐藏大臣,成林也到西藏未久。兩位新任駐藏大臣與控告之事無關(guān),務必秉公詳查,有無控告事實,匿名狀子為何人所寫,都必須秘密查訪,得出真相。[5](P364)
嘉慶皇帝命兩位駐藏大臣查明真相,案件本身并不復雜,匿名夷字案很快就被查明。但兩位駐藏大臣之前就有私人仇怨,借處理此事之機相互攻擊,使得事件變復雜。
策拔克,博爾濟吉特氏,蒙古鑲黃旗人。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由官學生補授理藩院筆帖式;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充軍機章京;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升為郎中;乾隆六十年(1795年)任西寧辦事大臣;嘉慶四年(1799年)任科布多參贊大臣;嘉慶七年(1802年)任塔爾巴哈臺(今塔城)參贊大臣。[6](P420)
成林,伊爾根覺羅氏,滿洲鑲藍旗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由稟生考取內(nèi)閣中書;乾隆五十七年(1791年)署廣西按察使;嘉慶二年(1797年)任工部左侍郎;嘉慶六年(1801年)任盛京(今遼寧?。└倍冀y(tǒng)。[6](P667)
嘉慶八年(1803年)六月,嘉慶皇帝派策拔克前往盛京查辦高麗溝(今丹東市境內(nèi))事件。當?shù)丶槊袼阶越ㄔ旄C棚、打造船只、砍伐樹木,售賣牟利。當?shù)毓賳T也受賄私放奸民。[6](P426)結(jié)果,時任盛京副都統(tǒng)的成林因失察高麗溝奸民偷砍樹木并屬員貪贓舞弊被革職。是年(1803年)十一月,成林被任命為駐藏幫辦大臣,次年(1804年)五月到任。[6](P669)高麗溝事件中,策拔克彈劾了成林,使成林被革職,兩人在事件中結(jié)下仇怨。嘉慶皇帝卻派這兩人在拉薩一起辦事,兩人斗得非常激烈。
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丹津班珠爾曾到北京陛見乾隆皇帝,當時策拔克在軍機處任郎中,由策拔克出面接待丹津班珠爾,而且兩人都精通蒙語,無需翻譯就可自由交流,結(jié)下交情。
嘉慶十年(1805年)四月,原駐藏大臣福寧卸任,策拔克趕赴拉薩上任,特意在墨竹工卡召見了丹津班珠爾。策拔克告訴丹津班珠爾,福寧認定是阿旺索巴寫的匿名帖子。丹津班珠爾回答,阿旺索巴曾做堆龍曲桑寺的堪布,可能他是禍首。策拔克讓丹津班珠爾出面逮捕阿旺索巴。丹津班珠爾誘捕了阿旺索巴并送交給策拔克。阿旺索巴承認匿名帖子案是他與原芒康頭人丹巴策楞兩人所為。[1](P1232-1233)
策拔克與成林審訊后,上奏中央:“正犯阿旺索巴、從犯丹巴策楞,反復研鞫,該犯等供認,挾嫌誣控屬實。所控噶倫各款,毫無證據(jù),一系(阿旺索巴)因革退堪布改任孜仲,一系(丹巴策楞)因革退營兵被遣,俱疑系噶倫傾陷所致,逐起意捏寫呈詞,希圖報復。”[5](P364)阿旺索巴、丹巴策楞暫時交給拉薩的糧臺長官看管,看管并不嚴密。
此時,噶倫·貢噶班覺病逝,策拔克提出讓丹津班珠爾重任噶倫,丹津班珠爾推辭說身體不好,兒子米珠索南班覺任四品官孜本,正好可以循序漸進出任三品官噶倫。策拔克向皇帝推薦了米珠索南班覺。是年(1805年)閏六月十六日,丹津班珠爾父子接到嘉慶皇帝圣旨:“丹津班珠爾曾與尼泊爾賊簽約,后被尼泊爾人綁架,從而被革職。但其回藏后不僅接受歷任駐藏大臣的命令,且最近捕捉匿名帖子案的禍首甚是賣力,應予獎賞。彼身體欠佳,由其子米珠索南班覺接替去世的貢噶班覺,出任噶倫。加封丹津班珠爾為四品官,額外賞給頂戴。今后,父子兩務必勤奮辦事?!盵1](P1249)閏六月二十三日,米珠索南班覺奉旨出任噶倫。
米珠索南班覺出任噶倫,他與其父給兩位駐藏大臣都送禮致謝。但兩位駐藏大臣都堅決拒絕收禮,嘉慶皇帝因匿名夷字案正在嚴查有無官員受賄之事,無人敢頂風作案。嘉慶十年(1805年)七月,策拔克去后藏巡視。拉薩的玉陀橋上又貼出匿名帖子。內(nèi)容稱:策拔克收了丹津班珠爾、米珠索南班覺、喇嘛噶倫堅巴多布丹三人的大量金銀,把向皇帝稟明疾苦的人抓來監(jiān)禁,對違法之人卻放下不管。西藏的僧俗民眾投靠清朝皇帝還不如尋求尼泊爾廓爾喀王朝的保護。[1](P1268)七月十四日,八世濟嚨活佛將新的匿名帖子交給成林。
策拔克聞訊從后藏趕回。策拔克上奏:“被控情形,懇請簡派大臣審辦。”同時,策拔克將丹巴策楞之弟白瑪策楞拿獲,又拿丹巴策楞之跟役二人,并在冷竹宗及前藏地方查拿六人以及孜仲喇嘛等,紛紛審訊。[5](P365-366)策拔克很快審明,丹巴策楞的仆人康巴普瓊和仁增拉增兩人張貼的新帖子;阿旺索巴寫的新帖子;丹巴策楞親眼見到阿旺索巴寫貼,卻沒有阻止也沒有上報。這些人都沒見到送禮之事,阿旺索巴因被抓懷恨在心,無中生有寫的帖子。[1](P1270-1271)
此事并不復雜,但隨后策拔克和成林相互攻擊,分別向嘉慶皇帝上奏彈劾對方。嘉慶皇帝知道兩人在高麗溝事件中已結(jié)仇怨,很難公正對待對方,派成都副都統(tǒng)文弼、西寧辦事大臣玉寧兩人入藏接替策拔克和成林。由文弼、玉寧查清案件。
是年(1805年)十一月,文弼抵達拉薩先接替了策拔克。文弼剛到,還不清楚事情緣由。成林乘機將丹津班珠爾、米珠索南班覺父子監(jiān)禁在拉薩拉章樓上,并派十名士兵看管。成林審訊米珠索南班覺兩人,正要用刑,嘉慶皇帝圣旨抵達,成林也被撤換。[1](P1279-1280)十一月,策拔克和成林兩人皆被撤換,先后離開拉薩。文弼將丹津班珠爾父子釋放回家。次年(1806年)二月,玉寧抵達拉薩。
文弼、玉寧審訊了阿旺索巴等人,又詢問了丹津班珠爾父子,還對策拔克身邊的通事、巡檢嚴刑拷打,證明策拔克受賄一事沒有證據(jù)并不成立。嘉慶十一年(1806年)四月二十四日,嘉慶皇帝下旨:“策拔克尚無婪賄營私及妄拏無辜情事。惟于被控之案,不知引嫌靜候查辦,率行拘人勘訊,實屬躁妄任性。且策拔克所參成林挪借庫項一款。策拔克既經(jīng)清查庫項,何以并不將借銀二千八百兩之福寧一體列劾,只將借銀八百兩之成林一人參奏?明系挾嫌指訐,亦屬非是。策拔克著革職發(fā)往伊犁效力贖罪。至挪借庫項雖非始自成林,但伊身為駐藏大臣,有稽察庫貯之責,乃不知慎重,輒行違例動支,究屬不合。且又向喇嘛、客民借貸還款,有玷官箴。但成林較之策拔克之罪尚覺稍輕,亦著革職施恩發(fā)往烏魯木齊效力贖罪。”[7](P61)
策拔克、成林受罰,源于兩人早有私怨,互不信任。阿旺索巴寫匿名貼攻擊策拔克,策拔克應該避嫌而由成林出面審查。但策拔克害怕成林乘機報復,所以自己出面抓捕審訊罪犯。由嫌犯自己審理控告自己的案子,破壞法律公正,所以皇帝認為策拔克罪行較重。
駐藏大臣經(jīng)費全部由中央承擔,由戶部撥銀經(jīng)四川運入西藏。但川藏交通不便,銀兩到達拉薩時間經(jīng)常出現(xiàn)拖延,駐藏大臣經(jīng)常暫時挪借庫存的銀兩,隨后還上,這是不得已的做法。但成林為西藏地方政府首領(lǐng),卻向喇嘛、客民借錢,有可能以勢欺人,給藏民增加負擔,所以皇帝認為成林也犯下罪行。
最終,嘉慶皇帝將策拔克、成林兩人發(fā)配到新疆。不過,這兩人到新疆后都立即出任要職。嘉慶十二年(1807年),策拔克任北疆的巴里紳(今巴里紳縣)領(lǐng)隊大臣,成林任南疆的喀什噶爾辦事大臣。嘉慶皇帝知道兩人相互攻擊主要出于私人仇怨,對兩人并未進行實質(zhì)處罰。
策拔克、成林兩人調(diào)走,文弼、玉寧順利審定匿名夷字案。嘉慶十一年(1806年)四月二十六日,嘉慶皇帝下旨:“阿旺索巴著處絞。丹巴策楞之父曾經(jīng)陣亡,該犯于廓爾喀軍務之時,辦理烏拉牛馬,頗為出力,尚可量從末減。丹巴策楞加恩,在該處(拉薩)枷號三個月示眾。枷滿之日,交伊原籍嚴加管束,永不敘用?!盵5](P373)
策拔克、成林相互攻擊,牽連到丹津班珠爾父子。嘉慶皇帝下旨安慰:“丹津班珠爾父子受阿旺索巴誣陷,并無違法事跡。父子兩人無罪,保留原有頂戴,米珠索南班覺繼續(xù)擔任噶倫?!盵1](P1288-1289)
喇嘛噶倫堅巴多布丹罷免了阿旺索巴的寺院堪布職務、丹巴策楞的頭人職務,三人的恩怨引起匿名夷字案。因此文弼、玉寧提議,罷免堅巴多布丹的噶倫一職。八月六日,嘉慶皇帝依照玉寧提議,將堅巴多布丹的噶倫遺缺補授給孜本沙扎·敦珠卜多爾濟。[5](P375)這樣,匿名夷字案審查結(jié)束。
米珠索南班覺任噶倫三十年,這一時期西藏局勢穩(wěn)定,沒有大的動亂。米珠索南班覺的履歷無法與自己的先輩們相比,表現(xiàn)比較平淡。
嘉慶十三年(1808年),九世達賴喇嘛委派進京朝貢的堪布喇嘛從西寧返回拉薩,經(jīng)過青海南部的果羅克(果洛)遇見賊匪搶劫。八月七日,嘉慶皇帝令西寧辦事大臣文孚、四川總督勒保前往查辦,若賊番畏服,將為首之賊縛獻,呈出所劫包裹;如違抗,加以剿辦。[7](P658-659)是年(1808年)年底賊匪被剿滅。
嘉慶十四年(1809年),糧臺長官將被搶劫的財物還給噶廈政府,九世達賴喇嘛出面致謝。由于果洛靠近西藏,有賊匪來自藏北。西藏地方政府派噶倫米珠索南班覺前往那曲處理善后,防止以后再出現(xiàn)賊匪。九世達賴喇嘛為米珠索南班覺送行,囑咐他要化解事端,保護民眾安全,勿做擾民之事;要巧用辦法,妥善處理;并為米珠索南班覺等人賜福。[8](P151-152)米珠索南班覺處理完善后于次年(1810年)一月返回拉薩。
嘉慶十九年(1814年),西藏門隅(今錯那縣)發(fā)生內(nèi)亂,色如哇殺害了六世達賴喇嘛舅父后裔傾則仁欽。米珠索南班覺前往平定了內(nèi)亂,其才能得到駐藏大臣與九世達賴喇嘛的贊賞。[8](P236-237)
道光元年(1821年),博窩(波密)土司宜瑪結(jié)布病故,沒有后裔。小頭人札布、汪魯分別占據(jù)部分領(lǐng)地,相互攻擊。[9](P96)道光五年(1825年)三月,道光八年(1828年)十一月,米珠索南班覺兩次前往波密進行調(diào)解,兩位頭人簽約停止內(nèi)亂。道光十四年(1834年)米珠索南班覺病故,次年(1835年)四月十八日,孜本帕拉·索南杰波接替米珠索南班覺的職務,奉旨出任噶倫。[10](P750)
米珠索南班覺任噶倫期間主要功績就是處理西藏地方上的一些小的內(nèi)亂。由于九世、十世達賴喇嘛皆年幼并不理政,實際上是諸位駐藏大臣與攝政委派米珠索南班覺前往地方處理這些內(nèi)亂。19世紀初,西藏地方局勢穩(wěn)定,包括米珠索南班覺在內(nèi)的噶倫功績都不大。
第一,19世紀初駐藏大臣的權(quán)力達到巔峰。
由于19世紀初西藏局勢穩(wěn)定,對這一時期的西藏政治研究成果較少,以至于有些西方學者對這一時期的駐藏大臣權(quán)力認識不清,得出錯誤結(jié)論。如加拿大學者湯姆·戈倫夫就提出:“西藏最后一位強有力的駐藏大臣鄂輝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離任,他的繼位者都軟弱無能和貪污腐化。”[11](P49)戈倫夫認為,乾隆五十八年后駐藏大臣權(quán)力減弱,可實際上此時駐藏大臣權(quán)力才進入巔峰時期。米珠索南班覺的經(jīng)歷就是典型代表。
19世紀初,九世、十世、十一世達賴喇嘛皆年幼早逝,由駐藏大臣全面領(lǐng)導西藏地方政府。這一時期雖然有攝政代表達賴喇嘛執(zhí)政,但攝政是駐藏大臣下屬,權(quán)力、地位與成年的達賴喇嘛無法相比。攝政由駐藏大臣提請皇帝任免,使其依附于駐藏大臣。如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四月,駐藏大臣玉麟、珂實克推薦二世策墨林活佛阿旺降白楚臣為攝政;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六月,駐藏大臣琦善提請罷免了二世策墨林活佛攝政之職。二世策墨林活佛的攝政職務任免全由駐藏大臣決定。
不但攝政職務,噶倫職務也是如此。在匿名夷字案中,駐藏大臣策拔克任命米珠索南班覺為噶倫,玉寧罷免了堅巴多布丹的喇嘛噶倫職務。審案過程中的噶倫職務任免,丹津班珠爾就明確說明,與當時的攝政八世濟嚨活佛無關(guān),全由駐藏大臣決定。
攝政、噶倫皆由駐藏大臣提請皇帝任免,使這些高官皆依附于駐藏大臣,使駐藏大臣的各項命令得到有效執(zhí)行。19世紀下半葉,內(nèi)部太平天國等農(nóng)民起義,外部英法等國不斷侵略,清中央政府的權(quán)威下降,駐藏大臣的權(quán)力也有所削弱。
第二,伯戴克先生對匿名夷字案解說有誤。
伯戴克先生對匿名夷字案進行了研究,可惜沒有使用《多仁班智達傳》、《清代藏事輯要》等資料,使其研究有很多錯誤,而這些錯誤被眾多國內(nèi)外學者引用。
伯戴克先生提到:“嘉慶十年(1805年),米珠索南班覺與其父丹津班珠爾大肆賄賂策拔克,使米珠索南班覺成為噶倫。這一活動引起非議,拉薩出現(xiàn)告發(fā)此事的匿名帖子。結(jié)果嘉慶皇帝派文弼、玉寧嚴查這一欺詐行為,策拔克罪行暴露,被撤職查辦。米珠索南班覺的職務也被罷免。但不久,米珠索南班覺又以噶倫身份出現(xiàn)?!盵12](P59-60)
前文已述,策拔克與成林的私人仇怨,造成兩人的相互攻擊?;实凼植粷M兩人行為,將他們派往新疆改任新職。皇帝還審定,策拔克并無受賄行為。
米珠索南班覺沒有行賄,而皇帝從沒有罷免米珠索南班覺的噶倫職務。成林曾監(jiān)禁米珠索南班覺與其父,但也承認沒有皇帝批準,不能罷免其噶倫職務。
[注 釋]
①恰白·次旦平措、諾章·吳堅.西藏通史·松石寶串(藏文)[M].拉薩: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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