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銀輝
(河南大學 文藝學研究中心, 河南 開封 475001)
繼2014年的“強制闡釋論”公諸學界之后,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張江教授為中國文藝界的學術研究與發(fā)展,再次貢獻了“公共闡釋”(《學術研究》2017年第6期)這一理論命題。該命題繼承了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與美學思想,針對當下中國學界批評的現(xiàn)實和問題——歷史虛無主義、極端相對主義、過度化的個體闡釋等不良現(xiàn)象,著力倡導構建中國當代“公共闡釋”理論,這一主張有助于擺脫西方解釋學、解構主義等流派研究的窠臼與弊病,亦利于推進具有中國本土化特色的文藝理論建設和發(fā)展。
“公共闡釋”這一理論命題繼承了馬克思主義思想。馬克思從哲學與社會學等層面對人的個體性與社會性的關系加以闡釋,充分肯定了二者關系的辯證統(tǒng)一,不可分割。馬克思明確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P501)馬克思強調人的社會性、群體性與公共性,個體不可能是一種孤立的存在,個體的顯現(xiàn)離不開人對“社會性”或類本質的確認,個體要得到發(fā)展,需要將其個人的力量視為社會或群體的力量,須認識到個體的力量只有置于人類共同體中才能發(fā)揮價值和效能。因為在馬克思看來,“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就是社會”[1](P3)。正是在具有社會性的公共集合體中,人自身才得以存在、發(fā)展。恩格斯繼承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的思想,并將其在文學實踐中的表現(xiàn)加以分析、論證。他從自己的文學批評實踐出發(fā),對文學闡釋或批評的公共性與社會性,展開了不同程度的具體而不失精準的闡釋。在分析、對比巴爾扎克、左拉等作家作品之后,恩格斯以“真實”和“典型”等創(chuàng)作原則對當時的文學實踐進行總結,概括出了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內涵——“除細節(jié)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2](P462),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文論中的“真實性”“典型性”等“公共闡釋”話語建構奠定了基礎,有力地推動了之后各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和文學理論的發(fā)展。而后,列寧運用辯證唯物主義的能動反映論來闡釋車爾尼雪夫斯基、托爾斯泰等作家及其作品,提出“整個社會民主主義的文學應當成為黨的文學”[3](P651)“列夫·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4](P369)等文藝主張,主張文學要反映革命的某些本質,服務于廣大群眾,服務于黨的路線與意識形態(tài)。盡管存在著將文學歸結為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革命傾向,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講,列寧恰恰提出了一種對文學批評的“公共闡釋”要求——“把文學藝術的價值同推動歷史前進的革命連接起來,特別是要求現(xiàn)代文學反映無產階級革命的某些本質方面”[5](P15)。
立于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文藝思想的堅實根基之上,通過統(tǒng)覽并精析巴爾扎克、左拉、歌德、海涅、普希金、托爾斯泰等偉大作家作品,盧卡奇指出文學的任務應該是“肩負其偉大的社會使命,并易于為社會找到正確的道路,在這里揭示出新問題的人與社會、心靈與道德的基礎”[6](P320)。在盧卡奇看來,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者實現(xiàn)了這一任務,而自然主義、表現(xiàn)主義等現(xiàn)代派文學則不利于、甚至會阻礙這一任務的實現(xiàn)。鑒于此,盧卡奇要求作家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應有自己鮮明的價值觀、世界觀和人民立場,要寫真實,進而主張文學批評的任務是“通過在文學領域中運用唯物辯證法,幫助揭示出和解釋清楚那些最符合階級斗爭問題的……創(chuàng)作方法,并使它們的文學效果得以實現(xiàn)。在這里,文學批評絕不應該滿足于專注批評我們的作家實際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它更要努力借助開拓我們的全部遺產,如果必要的話,還應為實現(xiàn)這些發(fā)展傾向去同作家已有的實踐進行斗爭”[7](P668)。盧卡奇的這些理論思想,從“社會使命”、人與社會的關系、“文學的任務”“文學批評的任務”等層面思考,要求運用唯物辯證法進行文學闡釋與創(chuàng)作實踐,揭示出作家與批評家文藝實踐的復雜性、現(xiàn)實性和社會性,豐富并發(fā)展了以“真實性、典型性、人民性和傾向性”[8]為特征的現(xiàn)實主義理論。無論是馬克思、恩格斯,還是列寧、盧卡奇等理論家,盡管均未直接提出“公共闡釋”概念、特征及相關系列問題,然而他們無一例外地要求文學批評與闡釋必須立足于人類實踐,從人類發(fā)展的歷史必然性出發(fā),探索人類認知的真理性,研究文學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與方向,客觀上強化了人類對理性的公共性與普遍性的認知,使人類的認知范式得到不斷的提升與發(fā)展。
在繼承馬克思主義文藝學與美學思想的基礎上,張江教授提出“公共闡釋”這一理論命題,立足于中國文論發(fā)展中的現(xiàn)實和實際問題,著眼于中國當代文論的重構。他認為:“中國文論建設的基點,一是拋棄對外來理論的過分倚重,重歸中國文學實踐;二是堅持民族化方向,回到中國語境,充分吸納中國傳統(tǒng)文論遺產;三是認識、處理好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的關系問題,建構二者辯證統(tǒng)一的研究范式?!盵9]19世紀中葉以前,中國古典文學之封建士大夫特征以及儒道釋互為補充的基本結構尚未發(fā)生質的變化。“到了近代,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結構開始發(fā)生新的變化,呈現(xiàn)復雜的景象?!盵10](P1)19世紀40年代以后,隨著西方列強用資本主義槍炮和商品打開閉關鎖國的清王朝大門,國外資本開始不斷輸入,外國商品大量涌入,中國自給自足的封建經濟出現(xiàn)解體,傳統(tǒng)家庭手工業(yè)經濟遭到巨大沖擊。至19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產生,傳統(tǒng)自然經濟的解體逐漸由沿海波及至內陸地區(qū)。直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伴隨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封建經濟解體進一步加劇,中國完全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經濟不斷涌入中國,對中國農村自然經濟造成了毀滅性沖擊的同時,亦為資本主義經濟在中國的發(fā)展帶來了某些有利條件。社會政治經濟的劇變必然激發(fā)思想文化觀念的轉變,面對西方發(fā)達的科技與先進的政治制度,一些有識之士先后提出“睜眼看世界”“以夷攻夷”“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等觀點,主張學習西方,改革中國,革除弊病,實現(xiàn)中國富裕強大之夢。思想文化觀念的巨變作用于文學領域,繼而引發(fā)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文學樣式及其創(chuàng)作觀念和理論的變化。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各種新的思想意識與文化觀念應運而生,出現(xiàn)了以龔自珍、魏源、馮桂芬、王韜等為代表的早期改良主義思潮。這些先知先覺者們開始意識到封建制度存在的某些缺陷,并提出一些經濟文化方面的改良主張,將傳統(tǒng)的“經世致用”觀點進一步社會化,形成了鮮明的“今文派”經學思想。表現(xiàn)在文學方面:主張掙脫以往文學觀念的羈絆,反對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無病呻吟,提倡作實際有用之文。由于所處歷史階段和生活環(huán)境不同,早期改良主義者各自的思想存在著諸多差異,然而,他們無不力主突破陳舊文風,強調文學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政治生活的密切聯(lián)系。無論是龔自珍、魏源的詩文還是馮桂芬、王韜的散文,明顯帶有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印記和時代色彩。
這種具有民主色彩和較為開闊眼界的思想, 為之后迅速形成更大范圍的政治、 思想文化運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此大環(huán)境之下, 以康有為、 梁啟超、 譚嗣同、 黃遵憲、 夏曾佑等人為代表的資產階級改良派思想, 既“繼承了龔自珍、 魏源的‘今文派’經學的思想傳統(tǒng), 又接受了西方資產階級政治和文化的影響”[10](P2)。 他們企圖通過建立君主立憲制, 實現(xiàn)自上而下的改良, 以延續(xù)封建帝制。 盡管帶有濃厚的封建色彩且改良最終失敗, 但其在中國所掀起的 思想文化解放運動卻意義深遠。 出于改良的需要, 改良派將西方資產階級的人文與社會科學的思潮及觀念形態(tài)引入中國。 “他們普遍從事文藝活動,把它作為宣傳武器,擴大影響, 爭取群眾,因而注意到了文學的樣式與形式的問題。”[11](P164)他們在文藝領域的倡導與努力, 最終促進了現(xiàn)代文學觀念的萌生——主要體現(xiàn)在散文、 詩歌、 小說、 戲劇等文學領域。 為了加大政治宣傳的力度與范圍, 資產階級改良派借用西方文學的樣式與體例, 極為重視文體改革。 他們反對文言, 認為文言是“禍亡中國”之源, 白話為維新改良之本,主張廢文言崇白話。 之后便形成了以直捷明快為特征的“新民體”。 改良派不僅致力于文體方面的改良與探索, 而且力圖在詩歌、 小說、 戲劇方面有所突破。 他們舉起“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戲劇改良”的旗幟, 倡導“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等創(chuàng)作追求, 提出“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新小說”等理論主張, 以更好宣傳西方的新思想、 新理念, 從而開啟民智。 梁啟超、 譚嗣同等人率先在新詩、 小說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等方面獲得可喜功績, 其理論對新詩、 小說創(chuàng)作起到積極的指導作用。 他們秉持對中國當時落后的社會制度、 思想文化進行反思和批判的精神追求, 開啟民智、 變革社會已經成為其思想的主旋律, 西方民主、 自由與科學的思想觀念亦對其有所滲透。
不難發(fā)現(xiàn),當時文學觀念的變革,與“詩界革命”“小說界改良”“戲劇改良”有著緊密聯(lián)系,二者可謂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但究其根源,現(xiàn)代文學觀念的萌生是當時中國資本主義商品經濟興起、近代商業(yè)都市勃興的產物。社會的劇變催生了文學觀念的演變。不論“文界革命”與“詩界革命”,還是“小說界革命”和“戲劇改良”,無不已經成為中國近代文學觀念變革的重要組成部分。改良者們力求通過借鑒西方文學的“概念”、語言范式和思想內容等,以西方的現(xiàn)代性取替落后的封建文化,從而促進新的知識與文化產生,最終實現(xiàn)新國新民、強國富民的夢想?;赝袊鷼v史,自19世紀中葉始,“西學東漸”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已顯得甚為突出。在學習西方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內容的進程中,西方儼然成為楷模,而中國文化則逐漸被西方“文明”所遮蔽。自己本土文化的主體性地位、優(yōu)越性漸趨喪失,在西方的各種先進技術與“文明”遮掩之下,甚至顯現(xiàn)出遭遇消弭的頹勢。在此大勢所趨之下,中國的文論也在通過不斷移植西方話語的建構中闊步奔赴“現(xiàn)代化”。久而久之,中國傳統(tǒng)文論逐漸喪失了自己的聲音,為強大的西方文論話語所“同化”。進入新時期以后,這種局面仍未得到根本性的扭轉,西方各種文藝思想與理論流派不斷涌入中國,俄國形式主義、新批評、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女性主義、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等各種理論話語彌漫于中國文藝理論界,為中國文藝實踐帶來新鮮血液的同時,某種程度上也阻礙了中國文論話語的構建。一些學者將西方文藝理論研究的概念、范疇或方法機械性地套用于文學與藝術研究領域,如審視女性形象,往往傾向運用女性主義批評方法研究;涉及東西雙方問題,便時常拿后殖民主義理論展開探討;一看到自然環(huán)境描寫,不加區(qū)分地運用生態(tài)批評理論加以分析。這些不良現(xiàn)象不僅易導致文學研究的模式化與僵硬化,無益于文學與藝術理論的系統(tǒng)建設,而且更難談得上推動中國文論的本土話語構建。因此,在短暫地沉浸于西方各色文藝思想和流派為中國學界注入的新鮮與活力的同時,不少學者開始反思,意識到實現(xiàn)中國文論的重建,離不開富有中國自身特色的理論話語。無論是張江教授首度提出的“強制闡釋論”,還是其時隔兩年后倡導的“公共闡釋”,均是為實現(xiàn)中國文論重建這一目標所作出的更進一步努力和嘗試。
張江教授的“公共闡釋”命題,既是針對中國文論重建提出宏觀構想和發(fā)展方向,又是具體針對當下文藝理論研究“個體闡釋”中存在的不良傾向而提出的。“公共闡釋”與“個體闡釋”相對應,針對當下文藝理論界出現(xiàn)“個體闡釋”極端私人化,僅停留于個人化的情感與想象,難以為他人所理解或接受,忽視闡釋的公共性問題,最終淪為純粹私人闡釋的現(xiàn)象,對“個體闡釋”提出公共約束——因為脫離社會和群體的個體是不可能存在,個體應承擔起社會和群體所賦予的責任與使命。從這個意義上講,“公共闡釋”是對文學批評工作者提出的研究準則與學術要求?!肮碴U釋”要求批評者們要擺脫西方根深蒂固的非理性主義思潮、極端個人主義的不良闡釋傾向,絕不能“走上一條極端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的道路”[12],必須堅持理性與非理性并重的科學闡釋與研究方法。因此,對于“公共闡釋”張江教授較為明確地給出了一個方向性的定義——“闡釋者以普遍的歷史前提為基點,以文本為意義對象,以公共理性生產有邊界約束,且可公度的有效闡釋”[12]。為了實現(xiàn)其闡釋的有效性和科學性,張江教授進一步提出并分析了“公共闡釋”的六大特征——“理性”“澄明性”“公度性”“建構性”“超越性”和“反思性”,這六個特征亦可視為闡釋者文藝研究中應遵循的基本原則和學術要求。
一是公共闡釋的“理性”原則,要求闡釋者必須以“理性”為根據和主導,將闡釋對象經由最初的精神性體驗與情感意志作用之后,通過理性予以篩選、提純、建構,最終形成人類共通性認知的邏輯呈現(xiàn),實現(xiàn)研究的邏輯性與科學性。理性是人類的本質特征之一,“理性思維領域是思想領域”[13](P263)。文藝理論研究是以文本及與之相關的要素為對象,進行關于文藝及其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研究方法或概念等方面的研究,從文本中獲取人類發(fā)展過程中產生的寶貴思想財富,并為未來的發(fā)展提供參考和借鑒。對柏拉圖而言,現(xiàn)實本質上是理性的,缺乏理性,人將無法獲得知識;在亞里士多德看來,通過理性,人可以占有真理,獲取知識;到了笛卡爾那里,理性的地位得到進一步鞏固和提升,它不僅是人所具有的普遍性工具,為人類提供最牢靠的方法和標準來裁判知識的內容,而且被視為人的主觀性和意識的核心。自古以來,許多理論家強調理性的地位與作用,對知識與真理的獲取,通過理性才可能實現(xiàn),唯有經過被理性予以篩選、加工之后的具有了邏輯性與科學性知識,才可能為他人所理解、接受,進而才會成為人類共通性的認知。
二是公共闡釋的“澄明性”原則,是針對人文學科研究出現(xiàn)的令公眾難以理解和接受的文本晦澀現(xiàn)象而提出的。它要求闡釋者在學術研究過程中,不僅僅將闡釋的語言作為個人表達的工具,更應實現(xiàn)交流的開放與澄明,從而有助于公眾的理解與接受。將西方文藝理論譯介至中國,其目的之一是要為中國文藝界在研究方法、概念及范式、理念等方面帶來新鮮的活力,革新中國的文藝研究。然而,在現(xiàn)實的學習與借鑒過程中,學界有部分學者身上出現(xiàn)了純粹為概念而進行概念的剖析,為純粹理論而進行理論研究的不良傾向,其研究甚至陷入文字或理論的游戲之中,缺乏問題意識與時代精神,致使本該清晰易懂的理論變得深奧艱澀,使理論無法回到生活層面,難以為大眾所理解、認知?!俺蚊餍浴痹瓌t就是針對這些問題,強調研究者應將理論通俗化,深入淺出,以清晰易懂的語言揭示文藝的道理、真理,促進文藝的學術研究回歸生活,便于學者之間的溝通交流,促進理論在大眾之間的理解、接受與傳播。
三是公共闡釋的“公度性”原則,是針對闡釋者的闡釋內容而言。要求闡釋內容必須“具有廣泛共識的公共理解”?!肮刃浴敝械摹肮敝傅氖枪驳?、共同的、大眾認可之意,“度”意為準則。闡釋的“公度性”即指理論闡釋的內容應達到能為公共大眾理解和接受的準則所應具備的特性。闡釋的目的之一是為了解釋對象本身,揭示真理,獲取知識。欲實現(xiàn)該目的,離不開闡釋的內容獲得社會認可這一先決條件,而要獲得社會認可就不能不經受公共大眾的檢驗,不能獲取公共廣泛認可的闡釋,其價值與意義是難以實現(xiàn)的。因此,闡釋者應遵守闡釋的“公度性”原則,圍繞研究內容進行客觀的、多維度的且具有廣泛共識性的有效闡釋。
四是公共闡釋的“建構性”原則,要求闡釋者的闡釋內容、觀點不僅要富有創(chuàng)新性,而且能提升并建構公眾理解,具有教化與實踐意義。學術研究是科學研究的一種,科學研究的一大內容是要求發(fā)現(xiàn)新的問題,尋找解決的方法,在研究過程中建立一系列本專業(yè)領域的工具、原理、規(guī)則、技巧、方法、概念……進而確立自己的理論體系。缺乏創(chuàng)新,沒有新發(fā)現(xiàn)的研究稱不上真正意義上的科學研究。文藝研究亦是如此。學術研究者面對研究對象不可故步自封,須善于提出新問題,獲得新的認知,始終保持創(chuàng)新活力,方能真正推動本專業(yè)領域的科研發(fā)展。與此同時,致力于促進公共大眾對相關專業(yè)知識的理解、認知,亦可對公共文化素養(yǎng)提升的實踐價值及現(xiàn)實意義的彰顯有所貢獻。
五是公共闡釋的“超越性”原則,要求闡釋屬于闡釋者個體的同時,更要實現(xiàn)闡釋者個體自身的揚棄和超越,成為公共性的;既屬于特定時代的,又能夠超越特定的時代,顯現(xiàn)出永恒性和普遍意義。“超越性”原則是建立在公共闡釋的“理性”“澄明性”“公度性”“建構性”基礎之上的,相當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形而上學”原則。它要求闡釋本身必須以文本為意義對象,在兼顧闡釋的科學性與邏輯性(“理性”)“澄明性”“公度性”“建構性”的同時,能夠超越純粹的研究對象,進行生發(fā)和提升,思考并探索世界的本真、世界存在的原因及人在世界中的價值與意義等哲理。其中諸多問題僅靠自然科學是無法回答的,出色的闡釋研究應既立足于問題本身,又超越問題的局限,其闡釋必須具有哲思特性。
六是公共闡釋的“反思性”原則,要求闡釋者自身的個體闡釋與公共闡釋展開對話交流,在此過程中不斷反思甚至質疑、批判,提升個體闡釋,進而豐富公共闡釋?!胺此夹允亲晕抑干婀δ?。因此,一種反思性的文化理論會將理論自身的立場和構建當成文化制品來考慮?!盵13](P269)《論語·學而》中言道“吾日三省吾身”,強調一個人要時常反省自己,對于一個從事學術研究的工作者更應如此。他不僅要反省自己,反省自己研究的個體闡釋本身,觀照其相應的學科體系并延展至相關學科領域,不斷尋求理論上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更要立足于本民族文化的現(xiàn)實與問題,反思已有研究成果的貢獻及弊端,著力于民族文化的未來建設與長遠發(fā)展,從而為實現(xiàn)本民族乃至世界文化發(fā)展的科學性、多樣化提供科學的理論闡釋與策略參考。
面對張江教授提出的“公共闡釋”這一新命題,首先應該肯定它為助力中國文論重構,解決當下文論中存在的一些問題開拓了新的研究領域和實踐方向,同時亦不可忽視闡釋的多維度、復雜性與現(xiàn)實性。
張江教授對“公共闡釋”所作的界定為學界理解這一概念指明了方向,其中部分內涵的指向亦不妨進一步展開深入探討,比如何謂“普遍的歷史前提”問題?!捌毡榈臍v史前提”,在張江教授看來,指的是“闡釋的規(guī)范先于闡釋而養(yǎng)成,闡釋的起點由傳統(tǒng)和認知的前見所決定”[12],其中,“闡釋的規(guī)范”是什么,“傳統(tǒng)和認知的前見”指涉的內容具體為何,可漸進探討從而明確豐富。就“闡釋的規(guī)范”而言,對“闡釋”的內涵,不同理論家的理解不盡相同。弗里德里希·施萊爾馬赫將“闡釋”視為一個循環(huán)過程,因為文本中每個部分的意義都取決于整體,反之亦然;在海德格爾看來,“闡釋”關乎的是“此在”及其自身存在的問題,闡釋性理解是一個短暫結構,忙于解釋性活動,意義與解釋對于此在的“在”是異乎尋常的重要;伽達默爾則認為,闡釋建立在“先有”“先見”“先概念”的基礎之上,并非依據自由與理性的標準展開,而是以“偏見”的形成為前提,通過闡釋來改變以往對文本的“偏見”,產生新的“偏見”,無限發(fā)展下去,因此,闡釋是一個無限的過程,等等。同樣,“規(guī)范”的概念及其內涵與外延也是非常繁雜的,既包含法律、道德、審美、習俗、禮儀等方面的規(guī)則,亦指涉理想層面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和目標等,涵蓋社會內部的慣常行為以及理想的或規(guī)定的行為方式等諸多內容。
除了對“闡釋”理解的不確定性外,“闡釋者以普遍的歷史前提為基點”中的“闡釋者”與“歷史前提”及其之間關系的問題也有待進一步厘清、明確。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是客觀的,然而每個闡釋者自身成長發(fā)展的歷史卻不盡相同,攜帶著個體獨特經歷的印記,經歷的差異往往會導致不同個體間情感、思想與觀念差異的形成,而不同個體從自身情感傾向、人生觀、價值觀與世界觀出發(fā),審視文本并進行闡釋,得到的闡釋結果時常會存在較大差別,如周樹人、周作人兄弟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對文學的闡釋。不可否認,“闡釋本身是一種公共行為”[12],卻不僅僅是一種公共行為,亦具有個體行為的屬性,首先是作為個體行為而存在的。闡釋個體的差異不可避免地會產生個體闡釋的差異,這種差異與多樣化,在豐富“公共闡釋”的同時,也會不同程度地影響甚至阻礙“公共闡釋”的形成或提升,因此,學界應該注意到并允許個體闡釋的差異與多樣化的存在,這是各國文藝批評中普遍存在且業(yè)已認可的事實。當然,闡釋者的任務是將這種個體行為努力提升為“一種公共行為”,以“公共行為”為目標來要求、鞭策自己。當代中國,文藝批評家或闡釋者的具體任務離不開重建中國文論這一核心目標,構建具有自己民族特色的系統(tǒng)的文論話語,形成富有中國特色的“公共闡釋”。此外,正如特里·伊格爾頓所主張的——“社會主義批評家的首要任務是要參加大眾的文化解放這項事業(yè)”,同時,“我們需要牢記我們的這個任務”,如牢記“公共闡釋”對闡釋者本身所提出的任務一樣,“思考批評家的任務是批評家們在面臨任務到來時不會繳械投降的一種方法”[14](P289)。這些主張和見解或許對于全面深入理解“公共闡釋”,重建中國文論話語不無裨益。
再者,公共闡釋的闡釋對象是文本及其意義。首先,闡釋是一種闡明并解釋的行為,具有個體的主觀性和情感色彩,并且由闡釋所產生的批評是“一種思想和知識的結構,這種結構本身有權利存在,而且不依附于它所討論的藝術,具有一定程度的獨立性”[15](P6)。批判和闡釋有一套自身的邏輯及科學話語系統(tǒng),這一話語系統(tǒng)雖為公共性社會群體所創(chuàng)造、運用,但其一旦產生,便具有自身的獨立性。因此,“批評家擁有自身的活動領域,并在該領域中享有自主權……批評是按照一定特定的觀念框架來論述文學的”[15](P8),若喪失自主性和獨立性,文藝批評和闡釋則有可能會背離甚至迷失其自身的價值和屬性。因此,闡釋或批評本身具有自身的獨立性和自主權,若以公共的外部批評視角予以約束或干預,某種程度上會削弱人文學科闡釋的科學性、獨立性、自主性和多樣性。其次,闡釋應該從闡釋文本的客觀出發(fā)。文本由作家個體創(chuàng)造,在特定的社會與時代語境中產生,其一旦產生便具有自身的獨立性,其語言、結構、文化特色與思想意蘊等內在因素便不依賴于創(chuàng)造它的作家和社會時代,這樣看來,文本是含有不同標準的若干層面的體系[16](P170)?!肮碴U釋”既是一個描述性概念,同時又是一個規(guī)范性概念。若闡釋單純從“公共”的視角加以限制(這也僅是外部視角的一個維度),以公共理性予以要求,便會影響甚至有損文本自身的審美想象、情感內容、價值傾向、倫理取向、思想價值與藝術魅力等。
張江教授的《公共闡釋論綱》對闡釋是公共行為還是私人行為,闡釋內容的公共認證等層面作了深入論證,更多的從闡釋的外部對闡釋者(文藝研究工作者)以及人文學科的建設與發(fā)展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無疑有助于推動中國文論的豐富發(fā)展,為中國文論話語重建這一功在當代利澤后世的工程又添柱石。此外,對于闡釋本身的主觀性、多元化與科學性,闡釋者的主體個性、能動性以及闡釋文本及意義的論述諸層面的問題,仍可漸進展開深入探討,予以充實和豐富,立足于“公共闡釋”業(yè)已鋪就的理論高階,并為其堅實寬廣繼續(xù)添磚加瓦,從而將學界的理論瞭望與理論建構引向更為遼闊而嶄新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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