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圈套背后的終極表達

喻向午

上個世紀80年代是中國先鋒小說最鼎盛的時期。為了定義和闡釋以馬原為首的先鋒小說家的敘述方式，“敘述圈套”這個概念應(yīng)運而生。先鋒小說的敘述探索是文學形式上的一種解放，也是敘述方式上的一次革命?！皵⑹鋈μ住痹?jīng)因此被提升到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方法論”的高度。

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敘事是以線性的時間線索和具體事件的邏輯關(guān)系演進為依據(jù)的。馬原們的“敘述圈套”則打破了時間上的連貫性和空間上的完整性，對敘述技巧的關(guān)注更加鐘情。先鋒小說總體上以形式和敘述方式為主要目標的探索傾向， 將敘述上升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地位，在這樣特定的語境下，關(guān)于小說思想意義的討論一度受到冷落。精神層面的掘進止步不前，成為先鋒小說經(jīng)常被詬病的重要原因。

有學者認為：以馬原小說為代表的先鋒小說的出現(xiàn)，是對傳統(tǒng)小說理論的一次顛覆與反撥，這種顛覆與反撥是以形式為載體的一種突破，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顛覆與反撥的對象不包括小說的思想意義，更不意味著可以以小說形式的獨特性為借口否定小說思想意義的重要性。

文學創(chuàng)作終究是人類的精神活動，甚至更多的是呈現(xiàn)人類對世界的哲學思考。這應(yīng)該是作家和讀者的普遍認識和共識。

然而，新世紀以來，我們所處的網(wǎng)絡(luò)時代，微信、微博等等社交媒體興起，社會生活都已經(jīng)文本化。如何對抗文本的概念化，如何更好地向讀者傳達小說家的社會認知和精神高度，如何契合知識結(jié)構(gòu)更加優(yōu)化、對文學作品的審美眼光不斷提高的讀者的閱讀期待，成為小說家需要解決的當務(wù)之急的問題。在這個背景下，重提小說的敘述技巧，重提先鋒小說盛行時期探討的“怎么寫”的話題，同樣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完全可以將小說家在敘述技巧上取得的最新成果定義為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的“敘述圈套”。閱讀近期發(fā)表的小說，除了看到作品在敘述過程中孕育意義，我們還看到了“敘述圈套”的邊界在不斷拓展，內(nèi)涵也在不斷豐富，這可視為對先鋒小說所存在問題的矯正，以及對其經(jīng)驗的改良和吸收。

2017年第12期，本刊轉(zhuǎn)載了鄭朋的《消失的女兒》，這篇小說繼承了先鋒小說的一線血脈。作品在時間、空間和故事情節(jié)等層面碎片化的敘述方式，讓故事的走向變得撲朔迷離。讀者想得到故事以外的某種抽象觀念可能非常困難。雖然作者更加關(guān)注敘述過程，但這部作品畢竟是有溫度的，作者的終極表達是什么，不同讀者肯定會得出不同的答案。

先鋒小說在中國早已式微，但諸如鄭朋這樣帶有先鋒觀念的作家，以及像《消失的女兒》之類具有先鋒色彩的作品并不鮮見。先鋒小說盛行之后還有一個“副產(chǎn)品”，那就是作為一種“方法論”，強調(diào)小說技巧的“敘述圈套”，在中國文壇不斷被各種藝術(shù)風格的作家借鑒。

我們不妨讀一下馬笑泉的《宗師的死亡方式》。作者并沒有完全繼承先鋒小說的衣缽，但作品的大部分敘述都有意隱藏了作者的真實意圖。如果讀者將這篇小說當成武俠小說，順著這一思路讀下去，最終可能會陷入迷茫。

作者首先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是非分明、灑脫不羈的俠客形象：太師祖。他一生打遍武林無敵手。師叔祖評價太師祖是“武藝高絕人品貴重”。

太師祖的死因眾說紛紜，敘述者“我”卻賣了一個關(guān)子，猜測出一個結(jié)論：太師祖在他清晰地接收到身體深處發(fā)出的由盛轉(zhuǎn)衰的信號時，選擇了坐脫立亡。果真如此，太師祖的一生堪稱完美。敘述進展到這里，小說依然沒有完全顯露作者的真實意圖。

到了師祖，卻是另外一番景象。他一生乏善可陳，離開武術(shù)界后做了一名骨科醫(yī)生，度過殘年。師父入行卻屬偶然，最終在拆遷賠償款這件事的糾纏中離世。“我”更是在師父暮年的時候被收為徒的。

寫到師父的片段時，作品就越來越不像武俠小說了，作者的真實意圖才終于慢慢展露。特別是小說結(jié)尾，對于師父的離世，即使是吊唁的來客，也是漠不關(guān)心的，最后他們“加入了鏖戰(zhàn)麻壇的行列”。光芒四射的太師祖一脈相傳的徒子徒孫，一代不如一代，令人唏噓。

作品即便結(jié)尾了，也是余音未了：隨著傳統(tǒng)文化的衰落和世俗化進程的加速，精神或者靈魂的光芒慢慢暗淡，精英的退化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不可避免性，也是對社會環(huán)境變化的反映。這種變化將會讓整個社會失去精神支柱，令人擔憂。這才是作者的終極表達。

再看川妮的中篇小說《晚餐》，從標題到作品的前半部分，以及從小說敘述的主軸看，我們完全有理由將小說界定為家庭倫理敘事。敘述者“我”是一個富二代，另外一個主角甲女出自官宦之家。在孟老夫子的撮合下，從事酒店行業(yè)、事業(yè)突飛猛進的母親親自主廚，配合在官場折戟的父親，隆重宴請甲女一家。這次家宴相當于相親，孟老夫子、雙方的家長都看好這樁婚事。但“我”卻得不到甲女的鐘情。甲女與省里二把手的公子結(jié)婚后，出現(xiàn)婚變，為讓甲女的父親擺脫困局，甲女最終被迫打掉了腹中的孩子。在這期間，只有“我”才是最關(guān)心她的人。

如果將視線局限于這條敘述主軸，讀者也許還不能完全把握作者的真實意圖。小說文本至少生出了兩條枝蔓，這兩條枝蔓就像兩扇窗口，透過窗口，里面別有洞天。一條枝蔓是兩家的父母對子女婚事的經(jīng)營，以此鋪平通往官場和財富的道路。這場戀情的主角最終成了配角，而變成了配角的兩個年輕人，是整個事件中最有情有義的人。再看第二條枝蔓，就是對傳說中的畫壇風云人物孟老夫子的敘述。他收富太太和官太太為學生，在政商兩界游刃有余?！拔摇迸c甲女即由他牽線。表面上他四處做好事，本質(zhì)上卻是腳踩政商兩界的掮客。這類掮客可謂寄生在政商兩界的毒瘤，也是檢測社會風氣的浮標。

甲女離婚后，孟老夫子再次撮合“我”和甲女。媽媽開始堅決反對讓“我”當“接盤俠”，在爸爸的勸說下，媽媽最終妥協(xié)，兩人達成共識?！拔摇钡陌职趾蛬寢?，從始至終將“我”的婚事當成了買賣。

小說結(jié)尾，敘述者“我”有一句極度失望的話：“我們家的小餐廳，多么像一個舞臺?！蹦莻€舞臺曾經(jīng)宴請過甲女一家。替真實作者代言的“隱含作者”，即敘述者“我”，此時直接發(fā)言，他讓讀者看到了愛與親情淪喪的場面，也看到了作者對極端利己主義的憂慮和強烈的批判態(tài)度。在敘述主軸的枝蔓上，我們尋找到了作者的真實意圖。

一次完美的閱讀，其實是作者與讀者的一場博弈。作者在創(chuàng)作之前，需要苦苦思索，力求將自己的終極表達以最佳的敘述方式呈現(xiàn)給讀者，而作者的意圖通常會掩藏在“敘述圈套”中，讀者并不能輕易獲得，否則暴露無遺也將索然無味。同時，作者會期待自己的終極表達能被讀者最終破譯。而讀者面對一部陌生的作品，開始會遲疑，試圖尋找它的縫隙、破綻和不完美處，再到精神世界的碰撞，情感的升華和形而上的思考。在敘述過程中，不管作者為讀者提供的細節(jié)多么純粹或者蕪雜，讀者的大腦仍然會分析、篩查、分類，以尋找蛛絲馬跡，實現(xiàn)與作者的精神會師。不論對于作者，還是對于讀者，這樣的博弈都是一次沖擊靈魂的精神旅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