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林永芳(福建龍巖)
有兩句民諺,頗堪玩味:一句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另一句則是“贏了官司輸了錢”。二十歲以前,我是堅信前一句的——既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并經(jīng)官府認定了張三確實欠李四債,那張三當然就得還錢給李四了,還能有別的劇情嗎?因此,第一次聽鄰家長輩老李控訴“贏了官司輸了錢”時,十分詫異:世事竟然還可以這么操作?!
話說彼時,沒有八項規(guī)定,一些機關事業(yè)單位都時興投資辦企業(yè)。老李的單位也興辦了一家水泥廠,局長親自動員大家集資入股,聲稱這企業(yè)穩(wěn)賺不賠是只會下金蛋的母雞,這可是單位員工才能享有的福利,年底分紅時你們可不要笑歪了嘴。老李和大家一樣湊錢交了集資款(沒叫“股金”)。誰知不到兩年,廠子倒閉,老板失蹤。老李們聯(lián)手起訴水泥廠,法院判決被告歸還原告本息??伤鄰S早已人去樓空;更要命的是,局長也換人了,沒人為此負責。判決書成了白條,老李們還倒貼了訴訟費、律師費、N次往返討債費,生動地詮釋了啥叫“贏了官司輸了錢”,從此把這句俗話深深刻入我心中。
后來發(fā)現(xiàn),不能兌現(xiàn)的“勝訴”俯拾皆是。是何故?
《水滸傳》中的青面獸楊志,就曾面不改色地做過一次“老賴”。話說楊志在黃泥岡被劫了生辰綱,畏罪潛逃,一路走到曹正的酒店點了酒肉飯菜,吃完無錢付賬,起身正要離開時,卻遇上了曹正。二人打斗了一陣,停下來一問各自來歷,竟然推心置腹成了好朋友,從此擰成一股繩,直至共同投奔梁山泊。
讀到這里,不禁感慨:這楊志,簡直就是老賴界的戰(zhàn)斗機啊,連賴個賬都能收獲一枚生死之交,這是怎樣的好運氣!可是,假如他遇到的不是粉絲曹正,而是別人,比如是21世紀山東聊城“于歡案”中的債主吳學占呢?女企業(yè)主蘇銀霞借了房地產(chǎn)商吳學占135萬元高利貸還不起,然后就悲劇了——吳學占指使手下在蘇家拉屎,將蘇按進馬桶,蘇四次撥打110和市長熱線都沒有得到幫助;翌日,11名催債者圍堵控制了蘇銀霞和兒子于歡等,百般辱罵和侮辱,警察接警前來,他們隨即離開……蘇銀霞真可謂走投無路。
“白條”的勇氣從何而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沒有打到“七寸”。這里,必須把“老賴”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有償還能力卻拒不償還,比如前兩年轟動一時的河北唐山“教科書式老賴”黃某,以“沒錢”為由拒不賠償,卻給女兒買房買車并有出境記錄。第二類是確實窮得叮當響,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無力償還,比如一些貧困戶交通肇事所導致的民事賠償。第三類則是真心不服判決,認為法院判決不公。這三類“老賴”,“病因”不同,自然不能用同一劑藥。
第一類“老賴”的“病根”,不是缺少“償還能力”,而是缺少“償還壓力”,所以,需要的是找準“七寸”去加壓,讓失信成本高到令“老賴”受不了。法治昌明的今天,當然不能使用吳學占式的非法手段去對付債務人——畢竟,就連一千多年前的唐代都知道,債主的討債行為得有所節(jié)制,若強行扣押財物超過本契者,“坐贓論”;但完全可以通過各種合法的手段去倒逼“老賴”,讓其寸步難行。最近就有不少相關新聞,比如,某企業(yè)拒不執(zhí)行法院判決,結果,申請發(fā)票、申請銀行貸款和政府性資金、參加各類獎項評選均被否決,不少客戶取消訂單,直至履行判決,才被撤出“黑名單”,企業(yè)恢復正常運營。
第二類“老賴”的“病因”恰恰相反,缺的不是還錢的壓力或動力,而是能力。對此,若仍像對待第一類那樣一味“加壓”,不僅拿不到錢,還有可能把兔子逼成狼。,比如蘇銀霞和于歡,最終都被逼成了吳學占們的噩夢。早知如此,何不在當初判決時多一份人性關懷,換一種人家能接受、能做到的方式呢?比如,學一學古人的辦法,規(guī)定可以給債主打工抵債(“役身折酬”);唐代還很人性地規(guī)定,女性不得作為勞動力以“役身”來抵債,免得淪為“喜兒”。
至于第三類“老賴”,那就只能讓司法隊伍反求諸己,多念幾遍“打鐵還需自身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