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眾以美物歸女”正詁

郭 萬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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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語》“眾以美物歸女”正詁

郭 萬 青

（唐山師范學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國語·周語上》“眾以美物歸女”中的“以”是并列連詞，先秦傳世文獻中“以”的這種用法比較常見?！皻w”字在本句中是“嫁”的意思?！氨娨悦牢餁w女”的真正解釋應該是“三個美女（一起）嫁給了你”。

《國語》；以；粲；歸

《國語·周語上》云：

恭王游于涇上，密康公從，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于王。夫獸三為群，人三為眾，女三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下眾，王御不參一族。夫粲，美之物也。眾以美物歸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猶不堪，況爾小丑乎？小丑備物，終必亡?！笨倒猾I。一年，王滅密。

對于這一段文字中的“眾以美物歸女”一句，《國語》舊注無釋，今譯本多種，所釋有三種：第一種把本句看做“主語＋介賓結構＋謂語＋賓語”的句法結構，如葉玉麟譯作：“人以最美之物歸之于你?！保ㄈ~玉麟1935：5）鄔國義、胡果文、李曉璐《國語譯注》譯作：“人們把美好的事物歸之于你?！保ㄠw國義、胡果文、李曉璐1994：5）黃永堂《國語全譯》翻譯為：“三個人都同時獻美物給你享用。”（黃永堂1995：9）趙望秦等的譯本、蕭漾的譯文和黃永堂近似：“三個人同時貢獻美物給你?！保ㄚw望秦等1998：6，蕭漾2004：5）來可泓譯作：“三個美好的尤物都獻給了你?！保▉砜摄?000：11）而汪濟民等《國語譯注》譯作“萬物將它歸三女”（汪濟民等1992：5），實際上也是這種語法結構，不過所譯亦越發(fā)離奇。第二種則把“眾”和“美”看做并列結構作定語修飾“物”，如李維琦《白話國語》：“眾多的美女歸你?！保ɡ罹S琦1994：4）第三種情況則為脫字而釋，如薛安勤、王連生則翻譯為：“美好的事物歸到你這兒。”（薛安勤、王連生1991：8）直接忽略掉“眾”字與“以”字。另外，柳宗元的《非國語》“滅密”篇作“眾以美物歸汝”，今人有注釋云：“眾：泛指人們。美物：美好的東西，指三個私奔的女子。歸：送給。”譯云：“人們把美女送給你。”“眾人都將美好的東西送給你。”“人們把美好的東西奉獻給你。”（湖南省法家著作注釋研究班柳宗元《非國語》評注組1976：4-5，朱玉麒、楊義等1996：1038，范陽1985：383）皆同于第一種《國語》今譯本的翻譯，即以“眾以美物”之“眾”為主語，“以美物”為介賓結構作狀語。

從語法方面分析，給這句話劃分句子成分的話，則這句話的句子成分應該是“（眾以美）物歸女”，“眾以美”聯(lián)合結構作定語，“物”是本句的主語，“歸”是本句的謂語，“女”為本句的賓語?！耙浴痹诒揪渲凶鞑⒘羞B詞，連接“眾”和“美”兩個形容詞作為聯(lián)合定語結構，即“眾而美”，也就是李維琦所翻譯的“眾多的美”。因為上文言“獸三為群，人三為眾，女三為粲”，“獸三為群”、“人三為眾”，可見形三以示其多之義，而“女”是“人”之一種，類屬于“人”，故“女三為粲”中即已包含“人三為眾”的意義蘊含，則“粲”有“眾”義，這也是所有三體等位會意字的外在表征；然“女”雖然類屬于“人”，作為“人”之一種，既有“人”的普遍共性，又有“女”的特性，是《國語》又云：“粲，美之物也?！薄懊馈笔恰芭钡膶傩粤x，故“粲”兼有“眾”、“美”二義，下文云“眾以美物”即參合“人三”、“女三”之義而言之，這是《周語上》本章對于“粲”字的訓釋。后世作訓，或只突出其中一點，如韋昭（204-273）注云：“粲，美貌也。”《文選·陸云·為顧彥先贈婦》“灼灼懷春粲”李善注引賈逵（30-101）曰：“粲亦美貌。”（李善1977：354）《詩·鄭風·羔裘》“三英粲兮”鄭玄（127-200）箋：“粲，眾意。”（李學勤1999：292）《史記·周本紀》“獸三為群，人三為眾，女三為粲”張守節(jié)《正義》引曹大家（？49-？120）曰：“群、眾、粲，皆多之名也?！保ㄋ抉R遷、裴駰、張守節(jié)、司馬貞1959：140）或并用二義，如《詩·唐風·綢繆》“見此粲者”孔穎達（574-648）疏云：“粲者，眾女之美稱也?！保ɡ顚W勤1999：391）在《國語》本文語境當中，“三”是實指，不是概數。

再看“以”字用法，王啟俊《國語虛詞研究》在并列連詞部分提到了“以”（王啟俊2007：51），但是沒有舉例，張以仁（1930-2009）認為“以”可以作連詞，舉4例《國語》皆作順接連詞用法，無并列連詞。（張以仁1968：229）裴學海（1899-1970）《古書虛字集釋》云：“以猶‘且’也?！迸e《晉語四》“惠以有謀”為例（裴學海1932：18），王叔岷（1914-2008）《古籍虛字廣義》云：“《書·周書·金縢篇》：‘天大雷雨以風?！督饦亲印ふf審篇》‘以’作‘且’。即‘以’、‘且’同義之證?！庇衷疲骸啊独献印范拢骸要氼B似鄙?！h本‘似’作‘且’。案帛書甲、乙本《老子》‘似’作‘以’?！保ㄍ跏遽?007：13）又《呂氏春秋》中之“安以樂”、“怨以怒”、“悲以哀”，謝德三稱作關系詞，連系二等立之形容詞（謝德三1977：81），再如《禮記》中之“密以栗”、“直以方”、“容以遠”、“敬以欲”、“安以樂”、“怨以怒”、“哀以思”、“敬以和”、“發(fā)以散”、“易以思”、“易以敬”、“疏以達”等，施銘燦稱這些“以”字為等立連詞（施銘燦1974：89），等立連詞的名稱在楊樹達（1885-1956）的《詞詮》中即已出現，并舉《論語》、《左傳》之例以說明（楊樹達1962：354），實即今所謂表并列關系之連詞?？梢?，在先秦“以”字作為并列連詞的用法是比較普遍的。退一步講，即便是可以把本句中的“以”看做介詞，那么作為主語的“眾”指代的是什么，其具體的語義指向在哪兒？從這段文字，我們無法看出“眾”字所指代的具體意義，僅憑這一點就不能把“眾”看作主語。眾多譯本把“以”字看做介詞有兩個原因，其中之一是囿于“以”字之常見用法，不知“以”字在此可以作并列連詞；另外就是對于本段文字沒有把握好前后關系，最主要的就是沒有理解“粲”的意義，以為粲僅僅是美物，不知粲實是眾而美之物，兼具眾、美兩層含義。

另外，本句中的“歸”字絕大多數《國語》譯注本釋作“歸于”、“歸之于”，這是不確切的。“歸”在本句的意思并非是歸屬?！豆攘簜鳌冯[公二年云：“婦人謂嫁曰歸?！保ɡ顚W勤1999：11）這才是《國語》本句“歸”的真正含義?！叭贾敝氨肌保f注云：“奔，不由媒氏也?！薄抖Y記·內則》云：“奔則為妾?！敝毂颉队栕搿芬溃?681-1762）曰：“不以禮為奔?！保ㄖ毂?996：441）總而言之，“奔”是沒有經過當時規(guī)定的正式嫁娶的禮節(jié)和程序，但其結果仍然是出嫁了，這三個女子嫁給了密康公，故杭世駿（1695-1773）《訂訛類編》引《堅瓠集》云：“古有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之言，以奔對聘，是明有奔之一例矣。意奔也者，當是草率成婚，若今鄙野小家之為，不能如聘者之六禮全備耳。”（杭世駿1997：59-60）又董家遵（1910-1973）引邵文莊（1460-1527）云：“聞名而趨，不待六禮，故謂之奔?！庇衷疲骸笆枪始夼卸姥桑衅付拚?，有奔而嫁者?！保ǘ易?995：217）則“歸”在本句的意思應該是“嫁”，董立章《國語譯注辨析》即釋“歸”為“嫁”，但在譯文中把“歸”字又譯為“私奔”，仍于文義未恰，因為“奔”是非延續(xù)性動詞，沒有明確的動作指向，而“歸”則動作指向明確。實際上“眾以美物歸女”一句的意思應該是：“三個美女（一起）嫁給了你?！?/p>

董家遵 1995 《中國古代婚姻史研究》，廣東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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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世駿撰、陳抗點校 1997 《訂訛類編》，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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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學勤主編 1999a 標點本《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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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玉麒、楊義等 1996 《今譯柳河東全集》，燕山出版社。

Interpretation of(眾以美物歸女) in the Book(國語)

GUO Wan-q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Tangshan Normal University,Tangshan Hebei 063000, China)

The word(以) in(國語)’sbelongs to Coordinate conjunction. In the pre-Qin handed down literature, the use of the word(以) is quite common. The meaning of(歸) in this sentence is marry(嫁). The interpretation of(眾以美物歸女) should be “Three beautiful women together married you”(三個美女一起嫁給了你).

(國語);(以);(粲);(歸)

H131

A

1000-1263(2018)03-0096-03

2015 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國語》研究史”（15YJA770004）

郭萬青，男，1975 年生，山東寧津人，博士，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先秦文獻暨文法訓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