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派語言學的形成與發(fā)展*

鐘玖英

（南京曉莊學院學報編輯部，江蘇南京211171）

南派語言學是20 世紀30年代后逐漸形成的①參見龔千炎《中國語法學史》，北京：語文出版社，1997年，第111頁。。50年代，蘇聯(lián)學者對南派創(chuàng)始人方光燾的學術觀點頗為重視。80年代，蘇聯(lián)和日本學者再次關注中國語言學的南北差異，認為中國有兩大派，一派是以呂叔湘等為代表的北派，一派是以方光燾等為代表的南派②參見朱曉軍《徐思益教授訪談錄》，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7-70頁。。作為回應，國內語言學界逐漸有學者開展這方面的研究，并且具體分析了語法學界的南派與北派的代表人物及主要特點③參見陳炯《論中國語法學界的南派與北派》，《解放軍外語學院學報》，1998年第1期，第51-56頁。。近年又有學者撰文對語言學南派的形成與發(fā)展發(fā)表了新見④參見施發(fā)筆《中國語言學“南派”的形成與發(fā)展》，《江南論壇》，2016年第10期，第33-34頁。，但并沒有引起學界的普遍重視與認同。本文擬對南派的歷史與現(xiàn)狀進行更加全面的考察，以喚起語言學界的關注與思考，促進人們對中國語言學流派的深入研究，從而推動中國語言學的發(fā)展繁榮。

一、南派語言學的形成

20 世紀30年代至70年代是南派語言學的形成期，主要代表人物是方光燾（1898—1964）和陳望道（1890—1977）。這一階段實可分為前期和后期，前后兩個時期方光燾與陳望道所發(fā)揮的作用不盡相同。

1.前期(30—40年代）

陳望道是主帥，方光燾是副手。主要特點是從語法學的革新進而擴展到語言理論的革新。陳望道成為主帥，主要原因是：他不但是一位頗有學術建樹的學者，同時還是社會活動家。擁有豐富的社會資源，還有文化陣地——他是《語文周刊》的主編，還創(chuàng)辦了大眾理論刊物《太白》，先后發(fā)起了婦女運動和大眾語運動。

1938年，陳望道依托《語文周刊》發(fā)起和組織了影響深遠的文法革新運動。發(fā)表了《文法革新的一般問題》等多篇論文，一步步將討論引向深入，他在討論中所提出的“功能說”頗具價值。方光燾作為主將自始至終參與了這場學術論爭，他與陳望道密切配合發(fā)表了《體系與方法》《再談體系與方法》《要素交替與文法體系》等多篇論文，與傅東華、張世祿等激烈交鋒。

這場學術之爭的成果匯編成《中國文法革新論叢》一書，一再出版發(fā)行，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文法革新討論實際上標志著南派語言學的形成⑤參見龔千炎《中國語法學史》，北京：語文出版社，1997年，第111頁。，標志性成果主要有三：其一是方光燾在《體系與方法》一文提出了影響深遠的“廣義形態(tài)說”：“詞與詞的相互關系，詞與詞的結合，也不外是一種廣義的形態(tài),中國單語本身的形態(tài)，既然缺少，那么辨別詞性，自不能不求助于這廣義的形態(tài)了。”[1]50這一學說今天依然具有很強的學術生命力①參見林莉《“廣義形態(tài)”說在漢語語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烏魯木齊：新疆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1-40頁。；其二是陳望道提出了“功能說”，這一學說在語法研究中有相當價值，可惜沒有引起足夠重視②參見朱曉軍《徐思益教授訪談錄》，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41頁。。其三是首次引進了索緒爾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為中國語言學研究的現(xiàn)代化轉型奠定了必要基礎。對此，胡裕樹在重印《中國文法革新論叢》序中有中肯評價：“文法革新的討論，為擺脫語法研究中的機械模仿作了輿論上的宣傳，為革新漢語語法研究作了思想上、理論上的準備?！懻撝刑岢龅囊恍┬赂拍?，如‘功能'、‘廣義形態(tài)'等，實際上與后來的‘分布'理論相近，可以說是我國語法學界對結構主義理論和方法的首次運用和探討?！盵1]5

新世紀里，當學者再次回望和思考這場學術論爭的歷史意義時，有了更加全面而深刻的認識：

文法革新的歷史意義主要有三點：第一,從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的高度來考察漢語語法問題,新的理論、新的方法論和新的觀念促進了漢語語法研究的現(xiàn)代化和科學化?！诙?從根本上說,這次討論其實是理論語言學基本原則的討論,是20 世紀中國理論語言學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學術討論。理論語言學研究是需要結合具體語言事實來討論的,我們不能因為討論的是語法現(xiàn)象和語法體系,就認為這只是語法學問題的討論。實際上,這是兩種語言觀和方法論原則的爭論。第三,這次文法革新討論其實是關于索緒爾學說的討論,是索緒爾學說在中國語言學中的第一次公開進軍,是索緒爾學說在中國語言學中第一個勝利[2]。

20世紀30年代，還是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的初步建立時期，陳望道1932年出版的《修辭學發(fā)凡》，創(chuàng)立了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第一個科學的修辭學體系，《發(fā)凡》因此被譽為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的第一座里程碑。重視修辭學研究是南派語言學的一大特色。

2.后期（50—70年代）

方光燾是領袖，陳望道退居其次。新中國成立后，陳望道除了長期擔任復旦大學教授、校長，還有眾多社會兼職，因公務繁忙，投入科研的精力不足，后期的他學術創(chuàng)新不多。20 世紀70年代末，陳在病榻上完成了《文法簡論》，總結了他自文法革新以來的語法思想，為建立漢語語法體系作出了努力，對30年代末提出的“功能說”作了進一步論述。

方光燾雖然擔任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等職，也有不少社會兼職，但大部分是虛職，因此，他的主要精力依然可以投入到教學與研究中。在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十來年時間里，方光燾積極進取成為南派語言學的旗幟。他的學術主張與學術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他組織發(fā)起、參與的幾大學術論爭中，通過這些學術論戰(zhàn)，南派語言學重視理論與方法論的治學特色更加鮮明，更為重要的是培養(yǎng)了一批視野開闊、勇于創(chuàng)新的學術后備軍。

第一，為50年代漢語詞類問題大討論提出導向性意見。1953年高名凱在《中國語文》發(fā)表了《關于漢語的詞類分別》一文，引發(fā)了漢語詞類問題的大討論。詞類問題的討論，實際上也是南派與北派高名凱的論爭③參見朱曉軍《徐思益教授訪談錄》，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55-70頁。。方光燾抱病但密切關注這場學術之爭：一方面讓胡裕樹、張斌作為自己的學術代言人參加論爭，康復后在南京大學專門作了《漢語詞類研究中的幾個根本問題》的學術報告，總結了討論的成績，指出了討論中存在的不足：“術語既未下精確的定義，也缺乏共同一致的認識”，“對語法理論、語法學方法論都未能給予足夠的重視”，“對以前在語法研究上所犯的錯誤，未能做深入徹底的檢查，對理論也未能細加體會”。提出了必須高度重視“語法理論和語法學方法論”等導向性意見[3]37-49。

第二，50年代末60年代初，發(fā)起、組織了語言與言語問題的大討論。從歷時的角度看，這是文法革新討論的繼續(xù)。文法革新討論是中國語言學界第一次引進索緒爾理論學說，但還只是淺層的，屬于初級階段，而語言與言語的學術論爭，則是索緒爾學說的全面引進，標志著索緒爾學說在中國的全面進軍。文法革新討論只是簡單介紹了歷時與共時、歷史語言學與共時語言學的區(qū)分，對于索緒爾的核心理論范疇語言與言語，還來不及具體闡釋其內涵，還未充分討論兩者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還沒有深入探討其價值與歷史局限，更來不及批判、改造和發(fā)展。從共時的角度說，這也是南派語言學與北派語言學的學術論戰(zhàn)，具體說，是南派學術領袖方光燾帶領方門弟子、青年學者與北派語言學的代表高名凱的論戰(zhàn)?！捌鋵嵸|是旨在廣泛傳播、準確把握索緒爾理論。”[4]6方光燾與高名凱都曾留學法國，都接受了索緒爾學說，高名凱還翻譯了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他們都認同語言與言語區(qū)分的方法論原則，但是在具體問題如“言語是否有階級性”等方面，有明顯分歧。這場學術之爭，方光燾寫了《語言與言語問題討論的現(xiàn)階段》《漫談語言和言語問題》《分歧的根源究竟在哪里？》《評索緒爾的語言和言語的區(qū)分》等5篇論文，全面闡述了他的語言與言語觀。他的學術觀點不但得到了南京學者的支持，而且上海、安徽、浙江等眾多學者也成為他的同盟。

這場學術論爭，不但在中國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普及了索緒爾學說，深化了索緒爾研究。直接、間接參加語言和言語學術論爭的人，特別是方門弟子，都終生堅持語言和言語的區(qū)分。而且“還引起了世界性討論，歐洲、包括索緒爾家鄉(xiāng)、包括俄羅斯、包括美國”[5]55。當時的歐洲、蘇聯(lián)對語言與言語的討論非常激烈，蘇聯(lián)的文章還翻譯到了中國，方光燾的弟子王希杰參加學術論爭的文章就引用了蘇聯(lián)學者斯米爾尼茨基的觀點①參見王希杰《略論語言和言語及其相互關系》，《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1964年第1期，第157-169頁。。南派語言學的理論視野與國際學術影響力由此可見一斑。

第三，組織學習討論結構主義語言學。結構主義語言學在歐美大陸分化為布拉格學派、哥本哈根學派和美國描寫語言學三大派別。50年代末60年代初，北京大學在悄悄引進美國的結構主義語言學，1961年朱德熙在《中國語文》發(fā)表了《說“的”》一文，方光燾立即組織南京大學語言學師生研究朱德熙的文章，同時組織閱讀美國結構主義原著。如方光燾的研究生黃景欣1962年在《中國語文》發(fā)表了《讀〈說“的”〉并論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的幾個方法論問題》與朱德熙展開論爭。方光燾撰寫了《我們從〈說“的”〉一文中學習些什么》和《〈說“的”〉討論總結》等文，前者指出朱文“在方法論上的重要意義”與不足。后者總結了討論的收獲，并指出了存在的問題和需要解決的“幾個先決問題”：發(fā)展觀點、歷史觀點、層析分析、變體、轉換理論、相連關系和相離關系與功能等；最后提出對“朱德熙的‘的'的修正方案”[3]285-305。方光燾之所以和朱德熙展開學術論戰(zhàn)，“其實質是探索如何引進結構主義以及如何對待美國描寫語言學”[4]6。

由此可見，南派密切關注北派的學術動向，實際上與北派是一種相互爭鳴、相互促進的關系，共同促進了西方語言學理論在中國的傳播，促進了中國語法學、理論語言學的發(fā)展。

第四，組織葉爾姆斯列夫研討班。與北派重視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不同，方光燾為首的南派更加鐘情歐洲大陸的語言理論。葉爾姆斯列夫是哥本哈根學派的領袖，索緒爾學說的傳人。他的純粹語言理論曾經(jīng)如同霹靂一般震撼了20世紀的歐洲，“差不多同時，20 世紀50年代后期，葉爾姆斯列夫這‘一聲霹靂'同樣震撼了中國的方光燾……方先生晚年全部精力投入到了葉爾姆斯列夫理論的研究”[4]5-6。從1963年秋天到1964年7月，方光燾組織南京大學語言學師生集體學習研討葉爾姆斯列夫的《語言理論緒論》（方翻譯為《語言理論導引》）。通過這一方式培養(yǎng)出一批精研葉爾姆斯列夫學說的學者。如渤海大學中文系主任馮憑是方光燾的研究生，馮憑的碩士生王德福讀碩期間就獨自翻譯了葉爾姆斯列夫的《元理論導引》。之后，王德福在南京大學師從王希杰攻讀博士學位，博士論文就是葉爾姆斯列夫的語符學，2009年出版了《語符學語言模型研究》，他還運用語符學模型來研究文學作品，2010年出版了《〈紅樓夢〉牙牌令語符多義模式研究》。實際上，葉爾姆斯列夫理論研究是南派語言學的研究特色之一。

方光燾以學術戰(zhàn)略家的眼光引進了20世紀最具價值的語言學理論學說，革新了語言觀和方法論，提出了“廣義形態(tài)說”，培養(yǎng)了胡裕樹、徐思益、龔千炎、馮憑、卞覺非、王希杰、吳為章等一批具有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素養(yǎng)、重視方法與方法論、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語言學接班人，他們在繼承的基礎上將南派語言學推向前進，也因之影響了中國語言學的發(fā)展走向。而陳望道在修辭學研究中成績卓著，培養(yǎng)了宗廷虎、李熙宗、陳光磊、李金苓等修辭學研究人才，并且使復旦大學成為修辭學研究的重鎮(zhèn)，對中國修辭學研究尤其是修辭學史的研究做出了突出貢獻。

二、南派語言學的發(fā)展

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語言學的黃金時代，語言學的各分支學科均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良好態(tài)勢，老中青三代學者，滿懷學術創(chuàng)新的豪情，在語言學的田野里辛勤耕耘，收獲頗豐。從80年代開始，南派語言學進入發(fā)展期，主要代表人物是：胡裕樹（1918—2001）、張斌（1920—）和徐思益（1927—2018）①有人認為王希杰是南派第二代，但更多學者認為他已經(jīng)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學派：“三一語言學派”。參見徐思益為李名方，鐘玖英主編《王希杰和三一語言學》（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6年第1-9頁）一書所寫的序言。。三位學者的共同特點都是深受南派創(chuàng)始人方光燾、陳望道學術思想的影響，50年代走上語言學舞臺并嶄露頭角，但最為活躍的時期是80年代到90年代，他們的學術思想有相近相通之處，共同體現(xiàn)了南派語言學的特色與成就，在國內外學術界有較大影響，標志著南派語言學進入發(fā)展期。

1.胡裕樹和張斌

胡裕樹（筆名胡附）和張斌（筆名文煉）在50年代初相識并長期合作，聯(lián)合發(fā)表了幾十篇論文，出版了多部學術著作，形成了共同語言觀，突出成就是：

其一，發(fā)展了廣義形態(tài)說。他們無法認同漢語無形態(tài)的觀點，認為漢語雖沒有印歐語這樣的狹義形態(tài)，但廣義形態(tài)很豐富，并深入分析了廣義形態(tài)的具體表現(xiàn)：“廣義的形態(tài)，除了單詞的形態(tài)變化外，還包括詞和詞的相互關系，詞和詞的結合，語詞的先后次序，等等?！盵6]廣義形態(tài)論是對方光燾“廣義形態(tài)”說的繼承和發(fā)展，在漢語詞類問題大討論中充分顯示了其科學性，大大豐富了漢語形態(tài)學，使?jié)h語詞類劃分“建立在民族化、科學化的基礎上，對漢語語法學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7]126。更加可貴的是，胡裕樹、張斌還把廣義形態(tài)理論“升華到語言學理論的高度作更加深入的論述。他由漢語這一個別語言的形態(tài)推及普通語言學的形態(tài)學理論，認為在其它語言里也存在類似漢語‘廣義形態(tài)'的東西，如日語里豐富的助詞”[8]。

胡裕樹和張斌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廣義形態(tài)論，充分顯示了他們深厚的理論素養(yǎng)和創(chuàng)新能力。改革開放以后，他們進入學術創(chuàng)新的黃金時期。

其二，建立了句型理論。胡裕樹、張斌高度重視句型研究，提出確定句型是句子分析的終極目標。深入研究了句型與句類的關系，影響句型的因素、確定句型的方法、步驟和原則，總結歸納出了一個簡明、實用、科學的句型理論②參見林玉山、吳曉芳《論張斌、胡裕樹的語法思想》，《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第127頁。。

因為傳統(tǒng)的成分分析法和結構主義的層次分析法都有無法克服的缺陷，1979年，張斌在胡裕樹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修訂本中率先使用了“成分分析同層次分析相結合”的析句方法，即后來所說的句型分析法。這是一次析句方法的成功革新，既有科學性又有實用性。接著他們提出了建立句型系統(tǒng)的構想，擬構了一個現(xiàn)代漢語的句型系統(tǒng)。80年代中期先后發(fā)表了《句子分析漫談》《如何確定句型》等重要論文，明確提出句子分析的終極目的是確定句型，并且擬定了一套確立句型的方法與步驟。在此基礎上，明確區(qū)分句型與句類：“句類和句型是兩個不同的語法概念：相同的句型可以屬不同的句類，相同的句類可以屬不同的句型。”[9]320他們還區(qū)分了句子分析與句法分析：“析句，包括句子分析和句法分析”，“句子分析是尋求句型，句法分析是尋求詞語之間的關系，兩者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強調“應該從劃分成分，配置成分到給句子尋求主語、謂語等的循環(huán)中解脫出來，致力于分析句型，建立句型，把語法分析方法的研究同句型的研究聯(lián)系起來，從而把句型的探討提高到語法研究和教學中應有的地位上來”[10]。

其三，首創(chuàng)了“三個平面”理論。這是80年代以來中國語言學界的最大理論創(chuàng)新，這一理論學說從80年代中期起逐漸成為漢語界的主流學說之一，在國內外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1981年，胡裕樹在其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增訂本中，在談到句子分析如何確定語法關系時明確提出“必須區(qū)別三種不同的語序：語義的、語用的、語法的”，這是三個平面思想的首次出現(xiàn)；1982年，張斌、胡裕樹發(fā)表了《句子分析漫談》，明確提出分析句子必須把屬于語義的、句法的、語用的三種因素區(qū)別開來，而且將“語法”改為“句法”，使“三個平面的概念更加明確，關系也更加合乎邏輯”[7]127，標志著“‘三個平面'的基本框架已經(jīng)初步形成”[11]107；同年張斌《詞語之間的搭配關系》、胡裕樹《試論漢語句首的名詞性成分》，從不同視角闡釋了三個平面思想；1985年，胡裕樹，范曉在《試論語法研究的三個平面》這一重要論文中，深入闡述了“三個平面”理論，“標志著‘三個平面'理論的全面形成”[11]108。胡裕樹1992年發(fā)表了《語法研究的三個平面》,1994年發(fā)表了《漢語語法研究的回顧與展望》等文章，從不同側面，對三個平面的理論學說進行闡述和論證，全面系統(tǒng)論證了三個平面的語言觀：語法研究必須從句法、語義和語用三個平面展開，句法平面研究句子的顯性句法結構，語義平面研究句子的潛性語義結構，語用平面對句子進行語用分析，三個平面既相互聯(lián)系又相互制約。

三個平面理論學說經(jīng)過歷時十余年的研究，理論更加成熟，而且在學術界引發(fā)了研究熱潮，范曉、范開泰、何偉漁等學者紛紛加入其中，對討論的深入起了重要作用。同時出現(xiàn)了大量運用這一理論分析漢語現(xiàn)象的文章。袁暉評價說：“三個平面的理論廓清了以往語法研究中的某些混沌迷亂的現(xiàn)象，拓寬了語法研究的路子，促進了形式與意義、靜態(tài)與動態(tài)、描寫與實用結合，為一些爭論不休的語法問題的合理解決提供了可能?！盵12]劉丹青認為“它對漢語語法研究的直接影響超過了結構主義以后任何西方語法流派的影響,使?jié)h語語法學進入了一個新時期和新高度”[13]。林玉山指出：三個平面的理論“給整個語法研究帶來了新的突破。三個平面理論既是語法本體觀的革新，又是語法分析方法論的進步，促使?jié)h語語法研究更加系統(tǒng)化、精密化和科學化”[7]128。

90年代后，特別是胡裕樹去世之后，張斌繼續(xù)帶領南派語言學研究團隊開拓創(chuàng)新，成為南派乃至中國語言學界的旗幟性人物，深刻影響了中國語言學特別是語法學的發(fā)展。如90年代起，他帶領團隊主持完成了國家社會科學“八五”項目“現(xiàn)代漢語虛詞的功能分析及分析方法研究”；2001年主持出版了商務印書館重點項目《現(xiàn)代漢語虛詞詞典》；他還借鑒多學科的研究方法，開展句子理解的認知研究、格律詩的語言結構與理解、節(jié)律制約句法及詩歌節(jié)奏的表現(xiàn)形式等方面的研究，開拓了語言研究的新領域，推動了語法學的多學科發(fā)展。

2.徐思益

徐思益是方光燾的大弟子，雖遠在新疆，但始終關注學術研究的前沿，為中國理論語言學和語法學的研究做出了貢獻，是南派語言學發(fā)展期成績突出的一位。早在1994年，胡裕樹在徐思益《語言研究探索》一書的序言中就明確指出：徐思益“文章的思想觀點是具有鮮明的南派語法學說特色的”[14]6。2006年，王希杰進一步說：“徐思益教授與胡裕樹、張斌就是中國南派語言學第二代的代表人物。他在理論語言學方面的成果可以看作是南派語言學的一面旗幟。”[15]391徐思益語言學研究的突出成就是：

第一，作為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的忠實傳播者和開拓者①參見胡明揚《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的忠實傳播者——理論語言學家徐思益教授》，《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第151-152頁。，建構了比較科學的語言觀和方法論。他認為“語法是語言的本質特征，廣義地說研究語法就是研究語言”。他“具體提出了語言系統(tǒng)構成理論，即語言系統(tǒng)是由語言的層級關系、類聚關系和組合關系構成的從有限到無限、縱橫交錯的網(wǎng)絡結構體，構成語言系統(tǒng)的各種要素、單位都是常體和變體的辯證統(tǒng)一體”[14]2。這就是徐思益系統(tǒng)而辯證的語言觀，語言是層級系統(tǒng)這一觀點就是其創(chuàng)造，這是對索緒爾語言學思想的補充和完善。

他系統(tǒng)論證與堅持的形式與意義相結合的方法論原則，得到學界認同，已成為語言研究的一條重要方法論原則。語言研究是從意義出發(fā)還是從形式出發(fā)體現(xiàn)了北派與南派的對立。王力、呂叔湘等北派學者長期堅持從意義出發(fā)，而南派的方光燾則堅持從形式出發(fā)去發(fā)現(xiàn)意義，認為意義是終點而不是出發(fā)點，堅持形式與意義相結合的研究原則。徐思益一貫堅信方光燾的形態(tài)理論，堅持形式與意義相結合的方法論原則。從1958年的畢業(yè)論文《論語法學的對象與漢語詞類區(qū)分問題》和1959年的《談意義和形式相結合的語法研究原則》，到1984年的《語法結構的同一性和差別性》《論句子的語義結構》，再到1992年的《再談意義和形式相結合的語法研究原則》系列論文，不僅堅持、闡釋、論證了方光燾提出的語法形式和語法意義相結合、從形式出發(fā)研究語法的原則，而且有所創(chuàng)造，有所發(fā)展②參見鐘玖英《方光燾語言研究的方法論原則》，《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第49-54頁。。

第二，上世紀80年代初在《描寫語法學初探》一書中，建立了漢語第一個描寫語法學體系。徐思益在該書序言中明確申明“試圖確立一套語法研究的方法，比較客觀地、科學地、嚴密地描寫漢語共時的語法體系”[16]。徐思益接受了索緒爾歷時與共時區(qū)分的研究原則，要建立的是處在共時平面的現(xiàn)代漢語語法體系，這與北派的理論立場和研究方法是有區(qū)別的，北派主要接受的是美國描寫語言學布龍菲爾德的理論與方法。早在文法革新討論之時，方光燾就堅持語法體系必須建立在共時平面，而現(xiàn)代漢語語法體系的建設尤為緊迫，并且提出了建立體系的途徑是“憑形態(tài)而建立范疇，集范疇而構成體系”[1]52。方光燾未完成的學術使命最后由弟子徐思益來完成：1981年出版了《描寫語法學初探》一書，初步建立了漢語描寫語法學體系，也是中國第一個描寫語法學體系。這一體系在今天看來，雖有尚待完善之處，但依然有其重要的理論與歷史價值，它“填補了我國語法科學研究的一項空白”[17]。“對新時期的漢語語法理論的開拓產(chǎn)生了積極的推動作用”[18]。

第三，深化了語言的民族變體理論。徐思益始終認為在中國從事理論語言學研究必須結合中國的語言實際，必須找到漢語的特色并把語法特點揭示出來，必須解決語言應用中的實際問題，為人們有效應用語言提供理論指導。從1989年起，他帶領新疆的語言學研究團隊開展新疆語言現(xiàn)狀調查，主持了“八五”國家課題“語言接觸和影響”。1995年弟子高莉琴在《回族話是漢民族共同語的民族變體》一文中首次提出語言的“民族變體”理論：“回族話主要是因為使用這種語言的民族不同，而產(chǎn)生的民族變體。”[19]徐思益頗為認同，1997年主持出版了團隊研究成果《語言的接觸與影響》，第一篇《總論語言接觸與影響——新疆少數(shù)民族使用漢語情況的調查》就是徐先生的論文。在此基礎上他繼續(xù)深入思考，發(fā)表了《論語言的民族變體》這一重要論文，深入闡述了語言的民族變體理論：“語言的民族變體指的是一個民族使用另一個民族的語言而普遍帶有母語印跡,它相對于本民族的母語來說是‘雙語現(xiàn)象'；從被使用的民族語言來看,它是這種語言的民族變體?！盵20]若干年后，高莉琴等繼續(xù)這一工作，主持了國家語言文字應用“十五”科研項目，2006年出版了《新疆的語言狀況及推廣普通話方略研究》。

語言的接觸與影響正是我國“一帶一路”倡議迫切需要探索與解決的新課題，徐思益及其團隊的研究無疑具有開拓性和前瞻性。

三、南派語言學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

胡裕樹、張斌和徐思益作為南派第二代的突出代表，他們的學術思想與南派語言學創(chuàng)立者方光燾、陳望道的語言觀、方法論有一脈相承的關系。胡裕樹說：“在暨大，我從……方光燾老師學語言學，……方先生講授語言課，觀點新穎，特別能把國外的語言學理論用于指導漢語研究，我聽起來覺得很新鮮，也下過一點功夫。”[9]4張斌雖然不是方光燾與陳望道的弟子，但是因為與胡裕樹交往密切，不但熟悉方光燾的學術思想，而且經(jīng)常到陳望道家中請教或討論學術問題，對兩位前輩的語言觀與方法論了然于心。胡裕樹、張斌的廣義形態(tài)論，就是對方光燾廣義形態(tài)說的豐富和發(fā)展①參見吳曉芳《張斌語法思想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287頁。。胡裕樹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教材體現(xiàn)了方光燾的學術思想。徐思益明確指出該書雖然“沒有提方先生，但那里面有很多思想都是方先生的思想。他（胡裕樹）說實實在在宣傳方先生的思想就行了。不舉旗，舉旗，人家要討厭的”[5]51。胡裕樹曾經(jīng)和徐思益徹夜長談自己的學術使命：不舉南派旗幟，但是必須將南派語言學發(fā)揚光大?！八ê洌┑囊粋€根本思想，就是怎么樣發(fā)展南派，怎么樣發(fā)揚光大，怎么樣發(fā)揚光大方先生的學術思想。”[5]51

徐思益作為方光燾的大弟子，他半個多世紀的學術研究和成就，最重要的是對方光燾改造后的索緒爾學術思想的傳承改造和發(fā)展創(chuàng)新，他的語言觀和方法論原則，都與導師方光燾密不可分②參見鄒洪民《學海尋珍流執(zhí)著邊原拓寶灑熱忱——徐思益教授傳略》，《語言與翻譯》，1996年第2期，第69-75頁。，因此，學界早就把他作為方光燾學術思想的代言人、傳播者和發(fā)展者③參見王希杰、聶焱、鄭榮馨《學派和學風及其他》，載李名方、鐘玖英主編《王希杰和三一語言學》，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6年，第390-391頁。。

南派第二代不但繼承和發(fā)展了第一代的學術思想，同時在研究方法、學術氣魄和科學精神上繼承和發(fā)揚了南派傳統(tǒng)。他們重視新理論與新方法，重視運用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的思想方法發(fā)現(xiàn)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他們善于站在語言學前沿，關注語言學研究的全局問題，在語言學發(fā)展的關鍵時期能高屋建瓴提出一些具有導向性的意見，提出有價值的理論和方法，為語言學研究指明方向，其學術膽識與前瞻意識，都是頗具南派特色的。

當然，盡管南派語言學家有強烈的學派意識，致力于推進南派語言學，但是他們與北派語言學家如呂叔湘、朱德熙等保持了密切聯(lián)系。張斌明確說常向呂叔湘“請教一些問題”，同時也有“不同的意見”[11]292-293。徐思益專門回憶了自己與呂叔湘、朱德熙、高名凱等北派學者的學術交往、爭鳴與友誼①參見朱曉軍《徐思益教授訪談錄》，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75-84頁。。他們重視學習、借鑒北派語言學的理論成果，往往在與北派語言學家的相互學習、相互爭鳴中，不斷完善自己的理論學說，從而提升了理論的科學性與解釋力。

特別值得關注的是，隨著多元理論的發(fā)展，當代語言學在追求人類語言共性的價值取向上高度一致，因此漢語語言學逐漸融入世界語言學范疇。南派語言學在保持特色的同時，不斷拓展自己的理論視野，在認知語言學、語法化、語言類型學等方面多有建樹，逐漸和北派語言學乃至世界語言學融合，體現(xiàn)了南派兼收并蓄、不斷創(chuàng)新的治學特色。

90年代以來，張斌成功把心理學、韻律學、信息論、系統(tǒng)論等相關學科的理論方法滲透到漢語語法的研究中，明確提出從認知視角來描寫與解釋語言現(xiàn)象，率先從認知角度提出了句子的理解策略，即“詞語提取策略”“詞語預測策略”“嘗試組合策略”和“模式對照策略”[9]397-40，為語言學界“參與計算機自然語言理解的研究，開了理論研究的先河”[11]156。

胡裕樹、張斌等在幾十年的教學生涯中，培養(yǎng)了一批具有國際視野和創(chuàng)新能力的語言學人才，南派的學術思想得以繼續(xù)傳承與創(chuàng)新，可以說他們是南派語言學的第三代，體現(xiàn)了南派語言學的研究趨勢與最新成就,學界理應對此進行跟蹤研究。胡裕樹的弟子陸丙甫是南派第三代中成績突出的一位，他是我國最早從事認知語言學和語言類型學研究的代表性學者。張斌在《漢語的認知心理研究》一書的序言中坦率指出，中國語言學的百年發(fā)展歷程，在理論與方法上多以吸收消化西方學說為主，像陸丙甫這樣“注重方法探索和理論創(chuàng)新的不多”[21]。在語言類型學的研究中，陸丙甫除了翻譯介紹國外學者的經(jīng)典著作，“同時也作了許多具有開創(chuàng)性質的研究工作,例如他的有關普遍共性的研究,以及近年來的一些研究,都是在語言共性背景下而作的探索和努力?！盵22]

90年代初，博士畢業(yè)后旅居日本，現(xiàn)為日本大阪產(chǎn)業(yè)大學國際學部教授、孔子學院院長的張黎同樣是胡裕樹的弟子。30年來一直致力于漢語意合語法研究，他基于認知類型和語言邏輯視角所建構的漢語意合語法理論與分析原則②參見張黎《漢語意合語法研究——基于認知類型和語言邏輯的建構》，東京：白帝社，2012年，第7-30頁。，引起了中日同行的矚目：“意合語法是對以形態(tài)為中心的語法研究的挑戰(zhàn)，是漢語語法研究的一個方向性探索，也是對漢語語法研究傳統(tǒng)的一種認同和回歸?！盵23]齊滬揚、張誼生、陳昌來等的語言研究深受導師張斌的影響，他們在語法研究特別是漢語語法化方面所取得的成果同樣值得關注，他們也是南派第三代的重要代表。他們的語言觀與方法論，他們的研究旨趣與研究走向值得研究。他們還培養(yǎng)了一批有一定影響的語言學人才，有很強的學派意識，對此進行跟蹤研究，對中國語言學的發(fā)展無疑是有益的。

以上對南派語言學的形成與發(fā)展作了較為全面的梳理與評述，期待引發(fā)更多學者關注、思考和研究中國語言學流派問題，畢竟學派的存在和爭奇斗艷是學術繁榮的標志與推動力。我們不應談“派”變色，而應實事求是地進行系統(tǒng)而科學的研究，為語言學科的發(fā)展繁榮提供有益參考。

中國語言學要想真正走向世界，在國際語言學界占有應有之位，需要語言學家們腳踏實地持續(xù)創(chuàng)新，需要為不同學派的形成與發(fā)展提供合適的文化土壤，需要對已經(jīng)出現(xiàn)或正在形成的學術流派或學術思潮進行跟蹤研究，還需要我們有足夠的文化自信，以寬廣的胸懷及時向世界推介傳播中國的學術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