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時代

張沁怡

安然自己都沒想到，她居然就這樣在福建住了下來，而且一住就是五年。南方的夜，月色如水。凝視遙遠北方，她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她第一次見到土樓的時候。

替教授倒水時，她眼前一亮，看到辦公桌的玻璃墊板下面壓著新淘來的郵票——土樓民居，她以前在父親的集郵冊上看過，父親一生集了無數(shù)關(guān)于土樓的郵票，父在去考察土樓時出了事，車沖進下了懸崖，只給她留下了一本厚厚的集郵冊。安然是來告訴教授自己決定留在北大，做老師的助教的。

恍惚中，他聽到教授微笑著說：“你決定啦，歡迎你能留下來！”

安然動了動嘴唇，想好的了話，居然沒說出口。她望著那組郵票出神。好漂亮的民居：半天朱霞，粲然如焚，草地上被印出了三分紅意，灰黛色的土樓群里高高的屋檐，朱紅的雕花欄桿，細小的鵝卵石泛著光。安然似乎能感受到那林間的清風和樓里飄出的縷縷炊煙。

教授和藹地笑問：“決定啦？”

“決定了，老師，我想去福建！”安然自己都被這樣的回答嚇了一跳。

安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老師辦公室的，只記得教授吃驚的眼神。

安然在福建做了導(dǎo)游。

土樓的游客很多，大多是從廈門游玩過后順便來看一看的，安然總是覺得她們色彩鮮艷的沙灘裙與土樓格格不入。土樓的大部分居民是靠這些游客來維持生計的。安然住在趙爺爺家里，兒子去了城里，剛好空出來一個房間。趙爺爺還有一個未出嫁的小女兒，二丫，平H里用彩繩編一些手鏈賣給游客，城里人覺得稀奇。開始時安然總是幫著二丫吆喝，吸引游客，和二丫熟了以后，漸漸地她也就毫無愧意地自己一個人上山轉(zhuǎn)悠。比起嘈雜的觀光區(qū)，安然覺得，還是這里更符合土樓的氣息。

安然每天都要走到山頂，望著山腳下忙碌的客家青年和一批潮水般來來往往的游客們。等到游客們都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安然便風一般地跑下山去。趙爺爺家的庭院里有幾把褪了色的竹椅，老人躺在竹椅里，瞇著眼睛享受這絕美的夕陽。趙爺爺笑起來的樣子像記憶中的爸爸。陽光的酒調(diào)的很醇，透過土樓圓形的窯頂灑滿了整個庭院。這才是土樓該有的模樣。

這時趙爺爺會端出幾碗青板來到院子里，一邊向著屋子里喊：“二丫，吃飯嘍！”二丫不喜歡人喊她二丫，屋里傳來二丫著急的聲音：“唉，說了多少次了，叫我明珠！”安然問過二丫為什么要叫她趙明珠，二丫掩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俺現(xiàn)在努力攢錢，俺喜歡上海，聽俺哥說上海有個東方明珠，從小沒個正經(jīng)名字，這不，給自己取了個?！倍炯t著臉低下頭“俺哥就在上海，他說過幾年把我接過去，給俺找個好婆家哩！”。安然不明白，她去過上海，沒覺得上海有什么好的，反正在上海她見不著剛剛在山頂上看見的云?？上О踩话l(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年輕客家人走下吱吱呀呀的樓梯，走出土樓，頭也不回，并且再也不回來了。她想土樓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一定會傷心的吧，倒是她這個“外人”，讀著這些土樓的故事。在這待得越久，安然不但沒有感到厭倦，反倒愈發(fā)地喜歡這土樓。她替土樓感到不值，趙爺爺?shù)脑捪袷强淘诹怂哪X子里“在這里，有人走出去，也有人走進來，走出去的人很多，真正走進來的卻很少?！卑踩挥X得土樓對她而言就是沈從文筆下的鳳凰古城，但沈先生二十歲前生活在沅水邊的土地上，二十歲以后只能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她覺得自己幸福多了。

安然望著樂呵呵忙活著的趙爺爺和他身后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風雨的土樓，她突然感到自己該為他們做些什么。安然決定留下來，晚上她開了一個博客，叫做“黃金時代”，她想到王小波說過的“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爰，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p>

安然覺得，自己一瞬間也變成了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云天之下，金色的陽光為土樓抹上一層金粉，安然覺得這是人世間最美的圖畫。

入夜，安然在鍵盤上調(diào)動出一串串動聽的音符，網(wǎng)上無數(shù)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個叫“黃金時代”的博客上。只是安然不知道，教授已經(jīng)系統(tǒng)地研究了她的文章，正打算為她申報土樓民居研究的課題。

南方的夜色靜謐如詩！

老師說

王小波在他的黃金時代想愛，想吃，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他有好多奢望。安然在她的黃金時代選擇留在已經(jīng)過了黃金時代的土樓。趙爺爺說，“在這里，有人走出去，也有人走進來，走出去的人很多，真正走進來的卻很少?！蓖翗橇舨蛔韥硗挠慰?，也沒能留住生于斯長于斯的年輕人，卻留住了一個正當黃金時代的“外人”，安然。錢鍾書說：“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保▏牵o論是想出去還是想進來，都是基于對目的地的憧憬。對于過了黃金時代的土樓憧憬的人少了，但也不乏想進來的人，安然是先行者，那些聚集在“黃金時代”博客上的眼睛里定會有下一個安然。我們有理由相信安然的“黃金時代”必將迎來土樓的下一個黃金時代。安然懂得土樓，而作者懂得安然，她用文字期待與懂她的讀者相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