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讀《楚辭》

痛苦地追尋社會公平和正義價值的偉大詩人

方銘（1964—），甘肅慶陽市人，北京語言大學副教授、教授，中國屈原學會第五屆會長，《中國楚辭學》主編。

在《怎樣讀〈楚辭〉》中，作者把屈原和《楚辭》還原到戰(zhàn)國的時代背景中，把屈原的追求和商鞅、蘇秦以及張儀相比較，把屈原與他的《楚辭》放在“公平正義”的天平上，從而加深了我們對屈原和《離騷》的理解。文章極力贊頌符合時代發(fā)展方向的郡縣制，透過歷史風云看到了歷史發(fā)展的實質(zhì)，表現(xiàn)出一種進步的史學觀。

《楚辭》是漢代劉向所編屈原及宋玉等人的作品集，今本《楚辭》包括了屈原《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游》《卜居》《漁父》等全部25篇作品，以及宋玉等后代人悲憫和模擬屈原的作品。從寬泛的意義說，把《楚辭》理解為屈原的作品集，也不能說錯?！端鍟そ?jīng)籍志》指出：“蓋以原楚人也，謂之楚辭。然其氣質(zhì)高麗，雅致清遠，后之文人，咸不能逮。”屈原因有高尚的情操，才能創(chuàng)作出不朽的詩篇；屈原的作品體現(xiàn)了屈原高尚的情操，因此才成為不可企及的典范。

讀《楚辭》，首先需要了解屈原和理解屈原。沒有屈原，就沒有《離騷》這樣的作品。而《離騷》在楚辭中具有重要地位，因此，后代有人把《離騷》稱為《離騷經(jīng)》，其他作品都稱為《離騷經(jīng)》之傳。如果從《楚辭》中其他作品都體現(xiàn)了如《離騷》一般的人文境界和精神價值而言，這種說法無疑是有道理的。

屈原是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重要政治家，對屈原的把握，離不開屈原的政治活動。抓住屈原的政治活動軌跡，才能準確把握屈原作品的內(nèi)涵。屈原的價值，體現(xiàn)為他的文學成就和政治人格的完美結(jié)合。屈原的作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是他的政治活動和政治遭遇，以及政治活動和政治遭遇所帶來的思想感情方面的期待與沮喪，希望與失望。屈原不僅僅是一個政治家，而且是一個想有所作為的政治家。這是他的悲劇命運的根源，也是《楚辭》具有巨大震撼力的力量源泉。

戰(zhàn)國時期是一個大動蕩的時代。隨著晉國的分裂，楚國的衰落，春秋時的晉、楚兩極世界變成了秦國獨大的一極世界?！妒酚洝で厥蓟适兰摇份d山東諸侯“常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guān)而攻秦。秦人開關(guān)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奉秦”。秦“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疆國請服，弱國人朝”。秦國的強勢，以及楚國的羸弱，決定了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處在一個不可能有大作為的時代。也正因此，屈原給楚王提出的聯(lián)齊抗秦、殺張儀以泄憤，不去武關(guān)會秦王的政治策略，楚懷王都不敢接受。

屈原是一個想在楚國有所作為的政治家，但是楚國不能給他提供大有作為的舞臺。屈原不被楚王任用，懷才不遇，生不逢時。不能有所作為的時代環(huán)境和想有所作為的人生理想的糾結(jié)，是屈原和楚國領(lǐng)導層發(fā)生矛盾的根源，也是屈原悲劇命運的根源。

戰(zhàn)國時期是一個巨變的時代，如何適應社會的蛻變，成了這個時代弄潮兒們追逐的目標，戰(zhàn)國時期成功的政治家無不體現(xiàn)這個特點。法家、縱橫家的成功，在于他們放棄自己的堅守。而屈原的經(jīng)歷和作品，體現(xiàn)了他堅守底線的人生境界。

《史記·商君列傳》載商鞅求見秦孝公，先說帝道，再說王道，三說霸道，四說“以強國之術(shù)”。商鞅的最高理想是帝道，其次是王道，其次是霸道，而強國之術(shù)是他認為的最為下下之術(shù)，但因為秦孝公認為帝王之道“久遠，吾不能待”，商鞅就投孝公所好?！妒酚洝ぬK秦列傳》載蘇秦出道后，先赴秦國，以連橫為說，推介統(tǒng)一之主張。秦不用蘇秦，蘇秦于是東赴燕國，以合縱為說，推介反統(tǒng)一的政治策略?！妒酚洝垉x列傳》說張儀先赴燕國找蘇秦合縱，蘇秦不用張儀，張儀只好西至秦國，投身連橫事業(yè)中，從事統(tǒng)一活動。商鞅，以及蘇秦、張儀，不能說他們心中沒有理想和是非觀，但是，他們不能“知止”“慎獨”，把個人的飛黃騰達放在第一位，選擇了根據(jù)君主的需求來提供產(chǎn)品的人生價值。

屈原是有堅守的政治家，他之所以能堅守，就在于他是一個深沉的思考者、一個關(guān)心楚國命運的政治家。屈原思考拯救楚國的指導原則，思考歷史與現(xiàn)實、自然與社會的有關(guān)問題。屈原在思考楚國的現(xiàn)實困境的時候，提出了解決楚國政治困境的方法，這就是要實現(xiàn)堯、舜、禹、湯文武之“美政”。因此，與其說屈原是法家或者改革家，毋寧說他是一個堅守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家。他的思想價值，不在于他在戰(zhàn)國時期體現(xiàn)了怎樣的改革意識，而在于他知道人民的幸福依靠回歸“選賢與能”的美政。這就使他與同時代的打著改革旗號的勢利之徒劃清了界限。

自漢代以來，人們從屈原的經(jīng)歷和作品中就發(fā)現(xiàn)了屈原的“忠直”和“清廉”的高尚情操，而朱熹更是認為屈原具有“愛國”情懷。屈原的愛國情懷表現(xiàn)為對楚國昏庸和奸詐的政治家以及不能選賢與能的政體的強烈批判，屈原希望在楚國有公平和正義，正道直行的人受重視，而枉道邪行的人被拋棄，但是楚國的現(xiàn)實正好相反，所以他有強烈的不滿。屈原的“愛國”是建立在“正道直行”的基礎(chǔ)上，因而是有正義性的，所以是有價值的。

屈原是歷史中存在過的真實的人，同時也是經(jīng)過歷代文化人和屈原的崇敬者不斷詮釋過的文化符號，我們既要還原歷史中的屈原，也要注意后代人對屈原的詮釋。既要注意對屈原正面的詮釋，也要注意批評者的文化立場?？偠灾?，在中國文化史上，無論是贊揚屈原還是批評屈原，他們都是把屈原當作一個有價值的樣本，體現(xiàn)他們對屈原的尊敬和同情。如果能認識到這一點，還原歷史，就有了科學的立場。

屈原是在一個缺少公平性，喪失了正義價值的時代，積極倡導社會公平和正義價值，并痛苦地追尋社會公平和正義價值的偉大詩人。《楚辭》的價值正在于完整地表現(xiàn)了屈原的痛苦和追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