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趙瑞洋

大年三十的晚上，淅淅瀝瀝地下著點兒小雨，但這并不影響火熱的節(jié)日氣氛。家家戶戶的空氣里都彌漫著濃郁的年味。大人和小孩都懷著對新年的企盼，圍在火爐旁，一邊拉家常，一邊期待著新年的鐘聲。

從廣東趕回家的貴叔走到了村口，卻怔在了路口，盯著腳下的路發(fā)呆。這條曲曲折折又毫不起眼的小土路，是直通家門口的。上面用暗紅色的斷磚與鵝卵石整齊地鋪著，獨有一份舒適與魅力。但與旁邊幾條威武而又寬敞的水泥路比起來，似乎又有些寒磣了。

他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路。細細密密的雨絲如同慈母的針腳，在天空中舞動著，然后倏的消失在路面的縫隙里。貴叔摸了摸身上的新大衣，平整得幾乎沒有一處褶皺，但他的鼻子有些發(fā)酸了，兒時那些舊衣服上的針腳，也如這雨絲一般，無聲無息的，被一個健忘的人遺落在裂縫中。至今再也無處可尋了。

思緒散落一地，其中幾縷又隨紛紛揚揚的雨絲穿梭到了一年前同樣的時間節(jié)點這個同樣下著雨的小路口。那是貴叔南下打工的第一年，還沒有斷磚和鵝卵石，有的只是裸露的黃土。小路不長，但在中途有一個大轉(zhuǎn)彎，極像一個農(nóng)民被生活負擔(dān)壓彎的脊梁。經(jīng)過一番雨水的“洗禮”之后，泥路已經(jīng)儼然成了“泥河”。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有著松軟黏膩的黃泥，一踩就會陷下去幾寸深。小時候，貴叔最喜歡在這條“泥河”里趟來趟去。濕潤、柔軟的黃泥給貴叔常年赤著的腳帶來溫暖的按摩。但現(xiàn)在，馬上就要到家的貴叔，望著自己腳上剛買的被擦得锃亮的新皮鞋，一時沒了主意。

近旁幾戶人家忽明忽暗的燈光照在這條小路上，閃耀著微弱的光芒。寂靜的黑夜，仿佛是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得貴叔喘不過氣來。他多想立馬一路狂奔，奔向那溫暖的小屋，那里有著能給黑暗一片星河的父親和母親，一家人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會害怕了。

可是眼前這條泥路橫亙在他面前，宛如一個強大的魔鬼，張開了巨嘴，阻擋著他前進的腳步；又好似一個頑皮的小孩，用這死一般的寂靜，肆意地嘲笑著他的蒼白與軟弱。他的靈魂也在前進與停留間徘徊，尖利的笑聲在靈魂深處引起了陣陣絞痛。

雨又下得略大了一些。貴叔咬咬牙，準(zhǔn)備讓鞋底與黃泥做一個親密接觸。這時，一陣沙啞的聲音隨著手電筒射來的光卻讓他停住了腳步。

“阿貴，是我家阿貴嗎？”略帶沙啞的聲音在雨中略微有些顫抖，卻又帶著孩子般的喜悅。

兩道人影有點艱難地走向貴叔，貴叔憑著微弱的光線，依稀辨認著他們的臉。一個是撐著傘蹣跚而行的母親。即使撐著傘，她臉上卻掛滿了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液體；一個是佝僂著腰，提著手電筒的父親。老倆口的衣衫大部分都濕透了——興許是來時走得太急。貴叔鼻子一酸，朝父母快步走去。身上那副沉甸甸的擔(dān)子不見了，每一步都能感受到自己充滿著力量。

他爸見他走近，急忙從黑袋子里拿出裹了幾層的雨鞋，沖著它咧嘴一笑。黃中帶黑的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在這一瞬間全部涌現(xiàn)出來，像老樹桿上那一圈圈的年輪，每一道都有著講不完的故事。

貴叔感到眼角濕濕的，急忙低下頭去，換上那雙雨鞋。定睛一看，這雨鞋竟也是新的。

一家三口共著一把傘，朝小路的盡頭走去。一路上，爸媽喜氣洋洋，絮叨著最近的新鮮事。而他終是忍不住眼淚，任由它隨意灑落。

大年三十的夜晚，寒意襲人，但此時的貴叔覺得格外暖和。他牽著父母的手，三人一起向家走去?？諝庵校瑥浡腋５哪晡?。

貴叔被涼涼的雨點給打醒了。眼前的這一條由斷磚與鵝卵石鋪滿的小路是那么的靜謐與安詳，失去了去年的那種狂野，多了一份溫順與可人。

掛著大紅燈籠的家門口已然在望了，貴叔的眼神卻停滯在了家門口的坪上。在那里，沒用完的紅磚與鵝卵石還沒來得及收拾，散落一地。透過窗戶，依稀可以看見父母在家中忙碌的背影，可以聽見父母透著歡愉的聲音?？諝饫铮瑥浡骷夷暌癸埖南阄逗团谥袢挤藕蟮臍庀?。

大年三十的夜里，貴叔靜靜地靠在椅背上，望著窗戶里透出來的光灑在路上的鵝卵石上，柔柔的光、鵝卵石和紅磚一起組成了他生命中的那條回家的路。

這一路走來，他們用愛互相扶持，走過了貧窮與苦難，走向了幸福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