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皓怡
?
從《紅樓夢》看曹雪芹的女性觀
鄭皓怡
(中共漳州市委黨校 科技文史教研室,福建 漳州 363000)
《紅樓夢》中眾多語出驚人的對女性的贊賞評價在推崇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可謂一股清流,許多人得出曹雪芹是女性主義者的結(jié)論。但細細解讀后就會發(fā)現(xiàn),書中雖極力贊揚女性的才華,字里行間仍然流露出不自覺的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性別偏見,作者即使對女性有著關(guān)懷和同情,依舊沒有超越自己時代。
《紅樓夢》;曹雪芹;女性意識
《紅樓夢》以其宏大的篇幅,細膩的刻畫,從明清卷帙浩繁的文學作品中脫穎而出,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而對《紅樓夢》的研讀自清中后期就已勃興,甚至成為一時顯學,稱為“紅學”??梢娖鋵σ淮忠淮说挠绊懼?。而又因其對清代貴族女性生活的細致描寫,成為明清女性研究不可或缺的史料。
《紅樓夢》是一部以女性為主角的小說,作者開宗明義即點出:“念之當日所有女子,其舉止行為,細考校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1]”。并有志于“為閨閣昭傳”,其中自有大量當時女性生活的真實寫照,也從中折射出當時社會對女性價值、女性意識的理念。在男性主導的文壇涌現(xiàn)出這樣一部女性為主角的作品,更因其中有諸多高揚女性價值,甚至是重女輕男的石破天驚的語錄,讓很多讀者自覺將曹氏當做女性意識的先驅(qū)者,認為其具有超越時代的平權(quán)意識。但細細考究文本則發(fā)現(xiàn),此書雖具有一定的先進性,字里行間依舊不自覺流露出傳統(tǒng)性別偏見。
清中葉以來,“性靈派”異軍突起,由于對當時文壇浮夸的摹古文風和黑暗時局的厭惡,從而提倡返璞歸真,直抒胸臆的清新質(zhì)樸的敘事風格。對女性作品中的真善美,純真無邪大加贊賞。一時間,才女作品備受推崇,女性也因之成為“清”“靈”的代表。
如明末學者葛征奇就說:
非以天地靈秀之氣,不鐘于男子,若將宇宙文字之場,應(yīng)屬于婦人[2]。
《紅蕉集》編者鄒漪也認為:
乾坤清淑之氣不鐘男子,而鐘婦人。
而到了賈寶玉這里,更是把性靈只集中于少女身上:
“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薄拔乙娏伺畠罕闱逅?,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p>
明清時期的性靈派文人對才女作品的迷戀,極力推崇其細膩敏感,靈動清新的特質(zhì),而忽略了造成這種特點的原因乃是女性僻處深閨,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教育又沒有工作的權(quán)利,遠離社會,囿于內(nèi)闈,生活圈有限,是以閱歷單薄,眼界狹隘,保留較多原始氣息。
如戴鑒在為許夔臣纂輯的《國朝閨秀香咳集》作序時總結(jié)女子創(chuàng)作之困難所在:
然吾謂女子之工詩,更有難于男子者,何也?僻處深閨,非有名山大川以瀹其性靈,非有良朋益友以辨其正偽,而且操井臼,事針黹,米鹽瑣屑,擾其心思,藉非天資明敏,高才穎悟者,且不知風雅為何事。
正因如此,女子作品在題材方面也深受限制。
與曹雪芹大約同時代的章學誠便有精辟概括:
唐宋以來,婦才之可見者,不過春閨秋怨,花草榮凋,短什小篇,傳其高秀[3]。
男性文人因為可以自由涉獵經(jīng)史,結(jié)交師友,游歷名山大川,深入社會,有機會實現(xiàn)經(jīng)世濟民的抱負。故其作品具有鮮明時代特征。而女性卻因為與社會和時代相對隔離,其作品從唐到清都沒有明顯的變化,題材也不過傷春悲秋或閨中瑣事。其僅靠天真和禁錮而保持的“性靈”其實是一種涉世未深的不成熟狀態(tài),缺乏深度思辨與現(xiàn)實意義,作品價值與男性不可同日而語。
同樣的特征也普遍存在于外國文學作品中,男性作家如雨果、狄更斯的作品堪稱“社會百科全書”,能全方位展現(xiàn)當時的社會眾生百態(tài),而女性作家如奧斯汀和勃朗特的作品則局限于描繪閨閣秘事和女性情感,且終生都只被當做“閣樓上的瘋女人”,不能名正言順地寫作,可見不是女性天生不具備駕馭宏大敘事的能力,而是社會將其人為隔絕。
明清文人對“性靈”的片面強調(diào)結(jié)果卻是強化了女性的禁錮。而到了賈寶玉這里,更是將“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限定于青春期的少女,并為保持其純潔和天真,將其進一步與外界隔離。造成女性“只可愛而不可敬,只靈動而不智慧”“單薄而非豐富,輕盈而失厚重”[4],制約真實女性生命的發(fā)展,將其與現(xiàn)實隔離,嚴重限制女性生命的深度與廣度。
明清主流的文弱審美以及封建制度對人性的摧殘,使男子先自衰落,不僅外表上趨于柔弱,性格上氣節(jié)喪失,社會上懼內(nèi)風行,漸有“陰盛陽衰”之說。為保持男性主導地位,便有意削弱女子,以提倡纖柔順從的女德和纏足導致的肢體殘疾,人為造成性別優(yōu)勢。是以明清對于女性的審美,單薄狹隘,都是欣賞蒼白纖細、弱不禁風的少女。男性書寫的文學作品中,女性常以刻板形象出現(xiàn),不外乎“天使”和“魔鬼”兩種類型,從而嚴重簡化了真實女性生命的豐滿程度。這種現(xiàn)象助長了生活中人們對女性的偏見,傳統(tǒng)語境中對女性的偏見又通過作品得到強化,是以惡性循環(huán)。
與對少女的喜好并行不悖的是對年長的、有力量的女性則有著深深的偏見。這一點四大名著中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
《西游記》中的女性形象多是妖魔鬼怪,《三國演義》中的女性形象則是紅顏禍水,二者都作為男性的對立面存在,面容模糊,形象刻板。
《水滸傳》中的年長女性,如王婆,是舊社會最討人嫌的“三姑六婆”,愚蠢、貪婪、走街串巷,專門打聽家長里短,挑撥離間,為人勾搭成奸提供方便,又幫助潘金蓮謀殺親夫。而即使是身為水滸英雄的少數(shù)幾個女性角色,也是“母大蟲” “母夜叉”,形容丑陋,舉止粗野,不符合傳統(tǒng)女性審美。
哪怕是《紅樓夢》這種以女性為主角的作品,作者雖寫出“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边@樣驚世駭俗的言論,潛意識中仍對年長女性有偏見,并借男主賈寶玉之口表露無疑。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女兒便覺清爽,見到男人便覺濁臭逼人。”
而其“寶珠”和“魚眼睛”的言論,更是將女子價值僅局限于少女時期: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很多不好的弊病兒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p>
甚至“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而《紅樓夢》中所出現(xiàn)的老年女性的角色,除了賈母大多以家長、庇護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以外,其他諸如王夫人、邢夫人、趙姨娘和劉姥姥等角色則大多為反面形象,不是虛偽殘忍就是粗俗貪婪。
賈寶玉的少女崇拜正好是中國乃至整個東亞文化圈的通病。正好符合凱特·米利特所批判的“嬰兒女神”[5],這種將女子的價值局限于少女時期的審美阻礙女性生命向更高更廣處發(fā)展,勢必限制真實女性的成長,也造成了文學作品中的完美女主人公為了避免失去價值只有紅顏薄命。曹雪芹也難以跳脫這種紅顏薄命的刻板印象,于是在《紅樓夢》中,借警幻仙姑之手,給大觀園的美人們都安排了薄命的結(jié)局。在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帶他領(lǐng)略的群芳髓(碎),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即大觀園女子無法逃脫的悲劇宿命。與此不同的是,這個家族的男性則大多幸存,作為父系家族的繼承人,他們承擔著延續(xù)和振興家族血脈的重任,實在不能夠這樣輕易凋零。
《紅樓夢》極寫賈寶玉和林黛玉二人前世今生的姻緣。撇開二人現(xiàn)世中身處的社會,即使在西方神話世界中,二人也始終處于不平等的地位。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雨露滋養(yǎng),遂得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
林黛玉前身為絳珠仙草,靠賈寶玉的神瑛侍者澆灌而得以成活。這個故事中,作為男性的賈寶玉一直承擔著高等生命形態(tài)、給予者、拯救者的角色。而林黛玉則以一種較為低級的生命形態(tài)(草木),接受賈寶玉的照顧和施舍,弱者地位不言而喻。而她落入凡塵“僅修成個女體”更點出了她的地位比身為男子的賈寶玉低級,這就為其轉(zhuǎn)世“報恩”,為愛情流盡一生血淚而死做了足夠鋪墊。
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因愛而死的,大多是女性。這種“致命的激情”唯美哀傷,成為佳話,也讓讀者為這些美好女性的夭折而唏噓不已。這些女主對愛情的大膽追求,看似勇敢,實則體現(xiàn)的是古今中外女性的永恒困境,根源則在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婚姻對男性是一種選擇,在女性則是命運”。“以弱者姿態(tài)體驗愛情所產(chǎn)生的生命危機。”[7]舊時女子被剝奪了自力更生的能力與權(quán)利,只能依附男子,命運不得自主。很自然地將愛情作為唯一救贖。是以當其與不公命運抗爭,追求自由解放的手段都是追求自由的愛情與婚姻,而當發(fā)現(xiàn)愛情破滅之時就只有一死。從茶花女、包法利夫人到安娜卡列尼娜再到林黛玉、杜麗娘,莫不如是,但其不顧一切追求自由和命運自主的代價往往是獻祭生命。
不可否認,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了一大批血肉豐盈,栩栩如生的經(jīng)典女性形象,為研究中國明清貴族女性生活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其立志“為閨閣昭傳”,且文中不乏有重女輕男的語錄,在當時可謂石破天驚,但歸根結(jié)底,依然是默認女性作為“第二性”劣于男子,被禁錮深閨,價值僅局限于少女時期。這也反映了作家的思想觀念只能達到這個時代的最高水平卻不能超越時代。曹雪芹身為封建時代的文人,縱然能發(fā)自內(nèi)心同情和欣賞女性,卻無法具備超越時代的性別平等思想。
[1] [清]曹雪芹,高鶚.新批校注紅樓夢[M]. 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13.
[2] 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885.
[3] [清]章學誠.文史通義[M]. 臺北:里仁書局, 1984.
[4] 歐麗娟.大觀紅樓[M].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7: 15.
[5] 凱特?米利特.性政治[M]. 上海: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0: 177.
[6] 西蒙娜?波伏瓦.第二性[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1: 756.
(責任編輯:黃文麗)
The Female View of Xueqin Cao from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s
ZHENG Hao-yi
(The party school of Zhangzhou, Zhangzhou, Fujian, 363000, China)
In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there are so many appreciation and evaluation for women, it’s so incredible in the feudal age of promoting the superiority of men over women. So many people made a conclusion that Xueqin Cao is a feminism. But when we read the next carefully, thought the book praises the talents of women, There is still an unconscious gender bias between the lines. Even though the author cares sympathizes with women, he still hasn't gone beyond his own era.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s; Xueqin Cao; feminism
2018-07-17
鄭皓怡(1990—),女,福建漳州人,助教,碩士,研究方向:明清史。
1673-1417(2018)04-0043-04
10.13908/j.cnki.issn1673-1417.2018.04.0009
I206.2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