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
(棗莊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山東 棗莊 277160)
陳凱歌導(dǎo)演的《妖貓傳》以唯美的場景和瑰麗的色調(diào)為觀眾再現(xiàn)了大唐的盛世繁華,更將美艷動人的楊貴妃再次從歷史中喚醒,引發(fā)新一輪的熱議與關(guān)注。趁著這縷東風(fēng)筆者回望盛唐詩文,探尋總結(jié)一下唐詩中楊貴妃的復(fù)雜多彩形象。
楊貴妃,是唐代歷史和文學(xué)永恒的題材,陳寅恪先生指出:“唐人竟以太真遺事為一通常練習(xí)詩文之題目?!雹佟度圃姟肥珍浵嚓P(guān)詩歌有九十七首之多,或敘寫明皇貴妃情事,或斥責(zé)貴妃誤國,或同情貴妃玉殞。其中李白、杜甫、李商隱、杜牧四個詩人很有代表性,涉及楊貴妃的篇目現(xiàn)可查有十六題二十三首:李白《清平調(diào)》(三首)、《宮中行樂詞·其二》《雪讒詩示友人》共五首,杜甫《麗人行》《解悶十二首》(第九和十二)、《病橘》《北征》《冬狩行》《哀江頭》共七首,杜牧《過華清宮》(三首)、《華清宮》《華清宮三十韻》共五首,李商隱《龍池》《華清宮》(二首)、《驪山有感》《馬嵬二首》共六首。這里選取有代表性的相關(guān)作品進行賞析,借以對唐詩敘寫中貴妃美艷高貴、驕奢淫逸、媚君禍國、可憐可嘆的復(fù)雜形象做一個梳理,從中探析書寫者的態(tài)度和心理,并嘗試從社會背景、書寫者的境遇、詩歌自身的特點等方面分析其原因。
楊貴妃在上述篇目中被賦予不同的形象,不同詩作之間,既有相似,也有差異,甚至同一篇目之中,也前后不同,體現(xiàn)出詩人們對其復(fù)雜多變的態(tài)度和感情。
李杜是貴妃同時代的人,《清平調(diào)》和《麗人行》寫貴妃美貌時,貴妃還在世。先看《清平調(diào)》三首,其一寫貴妃美如白牡丹,“云想衣裳花想容”,甚至以仙女為喻,不是“群玉山頭”就是“瑤臺月下”的仙子,云、花、玉、瑤、月這些意象所生發(fā)的聯(lián)想,突出貴妃之高潔脫俗。其二寫貴妃艷如紅牡丹,“一枝紅艷露凝香”,并且以趙飛燕做襯托,“倚新妝”云云,是說漢宮趙飛燕要依仗新妝,才仿佛比得上貴妃,貴妃之艷麗自然遠在趙飛燕之上了。其三,“兩相歡”妃花合一,牡丹號為名花,貴妃貌可傾國,花對貴妃即是自對,貴妃賞花就是自賞,貌至于自賞,則其美不言自明。再看杜甫在《麗人行》中寫道“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既然是寫楊氏姊妹群像,自然包括貴妃,從肌理到服飾無不奢侈極麗。
貴妃馬嵬慘死之后,老杜和小李杜都有對貴妃容貌的提及。杜甫在《哀江頭》中懷念“明眸皓齒今何在”,《解悶》云“勞生重馬翠眉須”,“明眸皓齒”“翠眉”,回憶之中的貴妃形象更是美艷。小李杜詩中沒有具體描繪外貌之麗,用“紅粉”“蛾眉”“紅妝”這些習(xí)見形容美女之詞來指代,“泉暖涵窗鏡,云嬌惹粉囊。嫩嵐滋翠葆,清渭照紅妝”(杜牧《華清宮三十韻》),“自埋紅粉自成灰”(李商隱《馬嵬》),“猶恐蛾眉不勝人”(《華清宮》),想象中的貴妃就是美的符號。
《清平調(diào)》三首是當(dāng)面贊美,有討好的成分在里面,杜甫的《麗人行》和李商隱的《華清宮》語含譏諷,《哀江頭》是后來追憶,相同點是都承認貴妃的天生麗質(zhì)。正史和唐人筆記小說也可以印證這一點,《舊唐書·列傳第一》記載,“或奏玄琰女姿色冠代,宜蒙召見?!标慀櫟摹堕L恨歌傳》去貴妃時代不遠,記載應(yīng)該可靠:“鬢發(fā)膩理,纖秾中度,舉止嫻冶,如漢武帝李夫人?!?/p>
楊貴妃之美,還在于能歌善舞,宜嗔宜笑。“可憐飛燕倚新妝”,趙飛燕之善舞,也就是暗含貴妃之善舞。李商隱的“朝元閣迥羽衣新”,杜牧的“霓裳一曲千峰上”,都明確了貴妃善舞《霓裳羽衣》,白居易在《霓裳羽衣舞歌》里說“由來能事皆有主,楊氏創(chuàng)聲君造譜。君言此舞難得人,須是傾城可憐女?!卑资显谶@里是諷刺還是贊美不易分辨,但是,惟有貴妃適合此舞,這一點是明確的?!肚迤秸{(diào)》里的倚欄桿,《哀江頭》里的“一笑正中雙飛翼”都是貴妃的動作之美?!抖旁娫斪ⅰ贰耙恍Γ纲F妃。下文明眸皓齒,就笑容言”這些詩歌充分展現(xiàn)了貴妃的動態(tài)之美,不是冰霜美人。
貴妃作為真實的人物,有其多面性,所以在一些詩中又呈現(xiàn)出作為權(quán)貴驕奢淫逸的另一面。
首先是衣食奉養(yǎng)豪奢。衣飾則金銀珠翠,食物則山珍海味,都是極盡奢華,“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榼葉垂鬢唇。”“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筯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其中最惹詩人關(guān)注的是荔枝,“荔枝還復(fù)入長安”“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弊詭X南或者西蜀運送不易保鮮的荔枝到長安或者驪山,確實是非常奢侈的事情,難怪到了代宗年間,杜甫還說“云壑布衣駘背死,勞生重馬翠眉須”。據(jù)《舊唐書·玄宗楊貴妃傳》“每年十月幸華清宮,國忠姊妹五家扈從,每家為一隊,著一色衣,五家合隊,照映如百花之煥發(fā),而遺鈿墜舄,瑟瑟珠翠,燦爛芳馥于路?!笨磥韺τ跅钍系尿溕荩娙藗儾⑽纯浯?。
其次是個人私生活的丑穢。尤為世人所詬病的是不倫之戀,詩人們毫不避諱地寫出這一點。對貴妃本是壽王妃的丑事,李商隱不止一次的加以諷刺,《龍池》尚略為委婉“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國君大宴群臣,薛王盡興痛飲,壽王妃為父親所奪,故痛苦無飲?!扼P山有感》則甚為直白,“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前句“每幸”寫明皇的荒唐,后句“惟”寫壽王的屈辱,當(dāng)然,“每幸”的對象是貴妃,“不從金輿”的原因也是貴妃。兩首詩用壽王李瑁的在明皇宴樂前后的反常來暗示貴妃和明皇的不倫,譏諷也是十分辛辣。杜牧的《過華清宮》“云中亂拍祿山舞,風(fēng)過重巒下笑聲”又點出了安祿山和貴妃的曖昧。
再次是楊氏親族的跋扈。這一點在《麗人行》中表現(xiàn)的十分充分,“賓從雜沓實要津”“當(dāng)軒下馬入錦茵”“炙手可熱勢絕倫”。《資治通鑒》記載,楊氏姊妹凌駕于皇族之上,“以貴妃姊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出入宮禁,并承恩澤,勢傾天下”;皇帝子孫嫁娶操縱在貴妃姊妹之手,十宅諸王及百孫院婚嫁皆以千緡賂虢韓,無不如志;楊氏五宅夜游,家奴鞭打帝女廣平公主致使墜馬。凡此種種,都是對楊氏權(quán)勢最好的寫照,也是對《麗人行》最直觀的注解。
隨著安史之亂的爆發(fā),貴妃的形象有了一次重大的轉(zhuǎn)變,尤其在李杜筆下,特別明確——由一位受盡君王寵溺的美麗妃子,轉(zhuǎn)換為禍國亂政的罪人。
對于安史之亂前的貴妃,這些詩歌或明或暗的都突顯了明皇的寵愛。比如《清平調(diào)》中“春風(fēng)”“露華”,在中國古典詩文語境下,指代君王恩澤是常識,所以,“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意為明皇對貴妃恩寵至盛?!霸朴晡咨酵鲾嗄c”,神女楚王歡會之虛“枉”,正是意味著明皇貴妃恩愛的不枉。在另外三位詩人筆下,不知道是巧合還是詩人們互相學(xué)習(xí)借鑒,貴妃都被稱作第一人,“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華清恩幸古無倫,首按昭陽第一人”,那就不僅僅是寵愛,還是專寵。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楊貴妃被杜甫罵為妲己、褒姒,“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此前李白也有過幾乎同樣的看法“妲己滅紂,褒女惑周。天維蕩覆,職此之由?!?《雪讒詩贈友人》)——天下蕩覆,都是因為這個女子。李商隱把貴妃的歡舞當(dāng)作安史之亂的起因:“當(dāng)日不來高處舞,可能天下有胡塵!”當(dāng)年如果不是沉迷于歌舞享樂,怎么可能招致胡人戰(zhàn)亂。另一首則說得更為刻薄,“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暫蒙塵”,楊貴妃僅僅致使帝王暫時受逃竄奔波之苦,不免被褒姒嘲笑,因為褒姒戲諸侯的結(jié)果是周幽王在驪山被殺,斷送了西周。杜牧則語含雙關(guān),“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舞破”既是歌舞曲終,又是國破,歌舞誤國,如果不是在驪山歌舞享樂,怎么會引起禍亂天下的胡塵?以上都明顯體現(xiàn)出了“女禍論”的影響,所謂女禍論, 是將國家的動蕩與個別后妃的行徑聯(lián)系起來, 將敗亂責(zé)任主觀地放在她們身上,不管后者是否有明顯罪惡。并且, 由對個別后妃的抨擊擴展到美色禍國的普遍觀念。明明是君主荒廢政事因而誤國,卻由并不掌握權(quán)柄的女子作為替罪羊,承受千夫所指。
盡管有以上不少詩作對貴妃頗多指責(zé),但關(guān)乎馬嵬的題材時對佳人玉殞又都寄予了同情。杜甫《哀江頭》“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血污游魂”寫貴妃之死的慘狀,“歸不得”表現(xiàn)出對貴妃游魂的同情?!懊黜X”狀貴妃在時之麗,“今何在”,含有深深的懷念之意,照應(yīng)開頭的“細柳新蒲為誰綠”,貴妃已逝,國家殘破,曲江的美好風(fēng)景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靶赳R嵬血,零落羽林槍。傾國留無路,還魂怨有香。”傾國美貌在將士的喧嘩中不得香消玉殞,確實令人痛惜。還有“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背鹫做椬ⅲ狐S生曰“詩意本哀貴妃,不敢斥言,故借江頭行幸處標(biāo)為題目耳”。清渭是貴妃被縊之地,劍閣是明皇幸蜀之道,去即亡,住為存,一存一亡兩無消息,這里既有明皇對貴妃的思念,也有杜甫對貴妃的懷念,于亂軍叛賊之中吞聲哭泣,生者對死者的懷念沉痛之極。
杜牧對貴妃的同情則融進了景物之中,“行云不下朝元閣,一曲霖鈴淚數(shù)行”,“往事人誰問,幽襟淚獨傷。碧檐斜送日,殷葉半凋霜”,“孤煙知客恨,遙起泰陵傍”。霜天凋零的紅葉,帝陵旁的孤煙,都帶有凄涼的色彩,融入了詩人對逝者的悲思。
李商隱則為貴妃被殺不平,將矛頭指向玄宗,“如何四紀(jì)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彼氖嗄甑幕实郏€不如平民之家,可以保護妻子的安全,再聯(lián)系上聯(lián)“當(dāng)時七夕笑牽?!保?jīng)恩愛盟誓,真是莫大的諷刺。
值得關(guān)注的是,馬嵬題材的詩歌里,作者們幾乎都選擇性地遺忘了楊氏的政治身份,只剩下性別身份,她是一個需要保護的女子,偏偏被政治出賣了,做了維護帝王安全的交換條件。而明皇的政治身份突顯出來,這樣,就更加明確了詩人們對貴妃的同情。
以安史之亂為時間分界,貴楊妃在四位詩人筆下呈現(xiàn)出美麗高貴、驕奢荒穢、媚君禍國、可嘆可憐四種迥乎不同的形象。與這四種形象基本對應(yīng),詩人們在詩歌里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和情懷的矛盾性與復(fù)雜程度,可以說非常微妙,更令人深思。
對同一個貴妃,真實的人物,在同時代或稍后的詩人筆下,呈現(xiàn)出如此多面的形象,得出如此矛盾的評價,不可謂不是一個奇跡。究其原因,除了與貴妃自身的多面性有關(guān)外,更重要的是與社會背景的變化和詩人不同際遇相關(guān),也和文學(xué)本身有一定的關(guān)系。正如黑格爾所說:“藝術(shù)作品都屬于它的時代和它的民族,各有特殊環(huán)境,依存于特殊的歷史的和其他的觀念和目的?!雹?/p>
唐代最大的變故是安史之亂,亂前的詩作多為對貴妃美貌的贊美如《清平調(diào)》和《麗人行》。因為彼時社會上下沉浸在盛世的安穩(wěn)富庶之中,杜甫詩云“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皇室貴族生活豪侈一點或者并未引起人們的太大反感,社會對此更多的是艷羨,“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門楣”。即便是詩人比一般人敏感,杜甫也只是借以諷刺而已。
寫于安史之亂中的詩則對貴妃多有指責(zé)批評,如《雪讒詩贈友人》《北征》。詩人看到原本富庶的社會陷入動蕩,人民生活于水火,“夜深經(jīng)戰(zhàn)場,寒月照白骨。潼關(guān)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笔⒋蟮耐醭缧嗄景闾埽扒ず忦?,憂虞何時畢。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斌@恐之余,自然要找原因,女惑外戚亂政是一個比較容易找到的借口。
從門第上看,杜牧門第顯赫,杜家號稱“城南韋杜,離天尺五”,在《新唐書》里是寫入宰相世系表的,祖父杜佑相德宗、順宗、憲宗,堂兄杜悰相武宗、懿宗,他自己寫詩說“我家公相家”,自然對于貴族的驕奢反映不是那么強烈,因而他的態(tài)度較為客觀,批評語氣就不是那么尖刻。其他三人就來自下層,杜甫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到處遣悲辛”的生活;李商隱則是一生掙扎于貧困“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依之親”,尤其是在長安“十年京師寒且餓”;李白先是豪邁,安史之亂后,靠人救濟生活,“贈微所費廣,斗水澆長鯨。彈劍歌苦寒,嚴(yán)風(fēng)起前楹”。所以,三位詩人對于楊氏家族的驕奢淫逸自然看不慣,批評起來語氣就比較激烈,諷刺也辛辣,甚至刻薄。
從科舉來說,李白沒有參加科舉考試,要通過皇帝賞識直接授予官職,所以要獲明皇的開心,對貴妃極盡贊美。通過討好贊美帝王周圍的人從而謀取職位,在唐朝也是常見的途徑。詩人王維就走玉真公主的門路。安祿山未反叛時,其拜,必先妃后帝,帝怪之,答曰: “蕃人先母后父。”帝大悅。為了討好帝王,即便是附屬品是男性,也可以獲得贊美,《舊唐書·楊再思傳》:“又易之弟昌宗以姿貌見寵幸,再思又諛之曰:‘人言六郎面似蓮花; 再思以為蓮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蓮花也。’其傾巧取媚也如此。”小李杜都是三十歲之前中進士科,屬于少年得意,就不存在討好的問題,所以諷刺較多。
這四位詩人都是不甘心僅做詩人的,用世之意很強烈。大小杜都抱有儒家思想,杜甫的理想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杜牧說自己:“平生五色線,愿補舜衣裳。弦歌教燕趙,蘭芷浴河湟?!?《郡齋獨酌》)李白雖然號為仙人,內(nèi)心深處從來沒有放棄過建功立業(yè)的追求,“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而且要繼承周、孔事業(yè)“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大雅思文王,頌聲久崩淪”(《古風(fēng)》)。李商隱則要重塑天地之后歸隱,“欲回天地入扁舟”。既然要致君堯舜,同情人民,建功立業(yè),祖述周孔,自然要對君主身邊的女惑進行批評,自然要對奢侈的習(xí)氣進行諷刺。
但是他們的文學(xué)理念又不一樣,所以在美、刺的風(fēng)格和角度上表現(xiàn)出差異性。李白和李商隱比較直白,他們推崇的是“真”的標(biāo)準(zhǔn)和直抒胸臆的方式。李白在《古風(fēng)》里強調(diào)“圣代復(fù)元古,垂衣貴清真”“一曲斐然子,雕蟲喪天真”。李商隱二十五歲時在《上崔華州書》中宣言“始聞長老言,學(xué)道必求古,為文必有師法,常悒悒不快”,“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揮筆為文,不能攘取經(jīng)史,諱忌時世。”可見他們主張直揮筆為文,主張創(chuàng)新,贊美就贊美,指責(zé)就指責(zé),贊其美就如花似玉、仙子神女,責(zé)其惡就是禍水狐媚,同情就諉過于明皇,態(tài)度鮮明。但是,李商隱又一味地追求翻新出奇過了,有失溫柔敦厚,所以葉蔥奇先生忍不住批評李商隱的《華清宮》說“此詩殊為淺薄”。
杜甫和杜牧信守儒家文學(xué)正統(tǒng),杜甫在《陳拾遺故宅》里贊美陳子昂“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主張“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風(fēng)雅代表的儒家經(jīng)典就是杜甫的文學(xué)典范;杜牧在《獻詩啟》中自敘“不務(wù)奇麗,不涉習(xí)俗,不今不古,處于中間”,在《唐故李府君墓志銘》中借李戡之言表明“嘗痛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可見他們在文學(xué)功能方面注重教化之功,繼承美刺傳統(tǒng);表達方面追求中和之美,溫柔敦厚的風(fēng)格。所以在對貴妃的批評上不是那么尖刻,在談到貴妃之死時也多有同情憐憫之意。
從詩歌的題材方面考慮,有關(guān)華清宮和驪山,詩人多持批評的態(tài)度;語涉馬嵬坡,對貴妃之結(jié)局則多抱有同情。
從體裁方面分看,歌行古體和排律容量較大,容得詩人鋪敘開來,對容貌或者驕奢進行描寫,然后能夠從容轉(zhuǎn)換,加以諷諫。近體詩尤其是絕句要新奇取勝,話就說得比較絕對,刺則一針見血,美則不及其余。這一點在杜甫和杜牧那里表現(xiàn)的特別清楚。同是杜甫在貴妃死后所寫,《哀江頭》為長詩,有批評有同情有懷念,《解悶》為絕句,就只有批評。同是杜牧以華清宮為題材的詩作,《華清宮三十韻》就有贊美有批評,七絕《華清宮三首》就只是委婉的諷刺。
這一切因素綜合在一起,造成詩人視角的不同,從而塑造出不同的楊貴妃形象,也表達了詩人們不同的態(tài)度。從社會的視角,則會譏諷貴妃驕奢;從政治的視角,批評貴妃禍君誤國;從歷史的視角,又會紀(jì)念其代表的富足繁盛;從性別的視角,同情貴妃被縊死的遭遇。多面甚至矛盾的形象,復(fù)雜甚至沖突的態(tài)度,可能是貴妃的不幸,卻是文學(xué)的幸運,豐富了詩歌,并為后世相關(guān)題材的戲劇提供了主旨上的多種可能性,比如《梧桐雨》的同情為主,《長生殿》的諷諫贊頌各半。
總之,美人形象從來都不是一種純客觀的獨立存在。所謂北方有佳人,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美人大多是和時代、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文人筆下的“他者”形象,折射著不同時代環(huán)境下文人自身的心境。歲月終流逝,美人永不老,她站在時光的深處,任憑他人言說,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傳奇。至于形象與本人到底有多少符合,多少差異,后人不得而知。
注釋
①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M]. 北京 :三聯(lián)書店, 2015:3.
②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xué)[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