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瑋
(湖南城市學院 人文學院/晚清民國文學研究所,湖南 益陽 413000)
1957年1月25號,《詩刊》創(chuàng)刊,發(fā)表了毛澤東的十八首舊體詩詞。國內(nèi)出現(xiàn)舊體詩寫作熱?!对娍犯敝骶幮爝t對此描述說:“自從毛主席詩詞發(fā)表后,舊詩漸漸多起來了,并且也神氣起來了。各地報刊上發(fā)表了很多舊詩,甚至有些新詩詩人也寫起舊詩來?!盵1](P212)比如郭沫若、葉圣陶、矛盾、老舍、俞平伯、田漢等新文學作家就用舊體詩吟詠性情、抒發(fā)襟懷,他們大都將之當作自娛或娛人(應酬)的一種方式。后來,茅盾評價自己的舊體詩“皆不足觀”[2](P106)。聶紺弩晚年對舊體詩創(chuàng)作反躬自省,嘆息“我寫了一些詩,只為無聊消遣”。[3](P76)與眾人不同的是,沈從文把寫作舊體詩當成一件非常莊重的事,報之以極大的熱情、精力和期待。如張新穎所言:“他下放的時候?qū)懥撕芏嗯f體詩,為什么要寫這么多詩呢?一點也不是文人的風雅,而是那時候覺得文物研究沒法進行了,就要做一件能夠做的事,所以他說他寫舊體詩是醞釀再一次改業(yè)。他是把這個當成事業(yè)去做的。”[4](P33)
1961年11月27日,沈從文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安排下,同蔡天心、江帆、戈壁舟、安旗、華山、阮章競、周鋼鳴等作家組成參觀團,赴江西參觀訪問。沈從文原本計劃在訪問期間試寫幾章以張鼎和烈士為原型的長篇小說,出人意料的是小說還沒動筆,卻開始了舊體詩的寫作。這一年,他創(chuàng)作了組詩《匡廬詩草》《井岡山詩草》。誠如其本人所說:“白頭學作詩,溫舊實歌今?!盵5](P260)
雖是“白頭學作詩”,但沈從文并非剛剛接觸舊體詩。他同舊體詩的淵源要追溯到42年前。沈從文驀然回首,感慨道:“一九一九年在部隊中始學作舊詩,一九二二年過北京后即從未著筆,已四十年?!盵5](P263)他在給妻子張兆和的信中回顧了當年寫詩的經(jīng)歷:“……讓我回想起四十年前在同樣鄉(xiāng)村中,一蕭姓軍法長教我作詩故事,當時以為我大有‘老杜’風味,但事實上他倒更欣賞我燉的狗肉,因為上桌子時吃得比誰都多,至于作詩,不過是自己寫來要人和韻,在鄉(xiāng)村中遣有涯之生而已。我和了他四五十首詩時,就還不知‘老杜’是誰,還以為或者是個郵政局長一類人物!……六十歲重寫舊詩,而且到井岡山起始,也是一種‘大事變’。”[6](P117~118)這番話表明作為曾經(jīng)未諳世事的懵懂少年,沈從文對詩不甚重視,僅僅就是應付似的“和韻”,將其視為遣“有涯之生”的小手段。但是四十年后,他有不同的見解,認為重拾舊體詩是人生中的“大事變”,由此可見沈從文對舊體詩這種文體以及寫作舊體詩本身都產(chǎn)生了“鄭重其事”的看法。這種跨越四十年的“回眸”不僅凝結(jié)著他本人獨特的人生體驗,還沉淀著他對抒情文體的反思。沈從文得意地向張兆和訴說內(nèi)心的愉悅:“因為詩人多,大家寫詩,我也把四十年前老家當拿出試試,結(jié)果似乎比黃炎培老先生詞匯略多,比葉老也活潑有情感些些。若是別人寫的,發(fā)表在貴刊上,我說不定還要加以稱贊稱贊,以為編者還有眼力!”[6](P117)
沈從文似乎就此找到了方向,創(chuàng)作熱情十分高漲。他不斷在書信中跟親人分享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成果和寫作心得。比如1961年12月31日,他告訴大哥沈云麓:“我四十多年不作舊詩,因同行多詩人,在山上大做特做,已過十首?!盵6](P121)1962年1月5日,他致信沈龍朱、沈虎雛、沈朝慧,說:“因為同行多詩人,都寫舊詩,我因此也受了點傳染,寫了十多首五言詩。有一首七言,還在井岡山大會上由一個廿來歲胖胖的女孩子朗誦過,那個腔調(diào)絕不比北京報幕的最好角色減色?!盵6](P133)或許,在對女孩腔調(diào)高度肯定的背后,他更想告訴孩子們女孩朗誦的這首七言詩的確寫得“好”,他本人甚為滿意。故沈從文在這封信里接著說:“這些詩你們都可以讀讀,是用‘古體’寫的,似乎還寫得好?!盵6](P133~134)
沈從文在接下來的十余年間陸續(xù)完成《贛游詩草》《青島詩存》《郁林詩草》《牛棚謠》《云夢雜詠》《文化史詩鈔》《京門雜詠》《喜新晴》等作品。堅持不懈的創(chuàng)作反映了他赤誠的創(chuàng)作欲和恒久的內(nèi)驅(qū)力,潛藏著一個作家頑強的執(zhí)念和見解。
新中國建立后,文學創(chuàng)作受政治氣候影響的程度加深。舊體詩作為一種少數(shù)人諳熟的文體形式,帶有精英文化色彩,與“大眾文學”的時代氛圍不相契合。人們在對待舊體詩的態(tài)度上存在不少困惑?!对娍穭?chuàng)刊之際,該刊編輯部致信毛澤東(據(jù)徐遲《慶?!丛娍刀逯苣辍匪?,該信由他起草。信的落款署名包括主編臧克家,副主編嚴辰、徐遲,編委田間、沙鷗、袁水拍、呂劍),名義上是希望毛澤東訂正詩詞傳抄中的訛誤,征求是否同意發(fā)表的意見,深層上或許也是期冀最高領(lǐng)袖能對舊體詩詞亮明態(tài)度,所以信中說:“我們請求您,幫我們辦好這個詩人們自己的刊物,給我們一些指示?!盵7](P367)毛澤東回復稱,“這些東西,我歷來不愿意正式發(fā)表,因為是舊體,怕謬種流傳,遺誤青年;再則詩味不多,沒有什么特色”“詩當然應以新詩為主體,舊詩可以寫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為這種體裁束縛思想,又不易學”。[8](P480)毛澤東對舊體詩有一定認可,同時也流露出不滿。在他看來,舊體詩有“謬種流傳,遺誤青年”的風險,體裁會“束縛思想”。這些進步與否、優(yōu)劣與否的疑慮不僅說明他的識見仍停留在新舊文學之爭的邏輯范疇,同時也顯示出其從政治視野出發(fā),評判文學功用的傾向。此后,時人對舊體詩的反省大都難以跳脫出這種思想漩渦,如臧克家《在1956年詩歌戰(zhàn)線上——序〈1956年詩選〉》《1957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輪廓——〈1957年詩選〉序言》、馮至《漫談如何向古典詩歌學習》、郭沫若《就當前詩歌中的主要問題答本社問》等試圖對舊體詩的價值等做出探索,不僅區(qū)分新舊、強調(diào)時代,甚至還直言:“內(nèi)容總是占領(lǐng)導地位的,政治第一,這是鐵定不移的?!盵9](P391)這意味著受政治羈絆影響的理論思辨無力描述和揭示舊體詩本身的文學價值(當然,其他價值如社會價值等也受到忽略)。
與之相比,沈從文對舊體詩價值的認識就顯得難能可貴。在重拾舊體詩之時,他致信張兆和,稱:“寄了四首詩,同是五言古體,意思倒還新,內(nèi)中互有補充,字雖不多,包含內(nèi)容可不少。比散文記記山水人事多內(nèi)含之美。請你看看,可否交給《人民文學》投稿?”[6](P127)這個以小說和散文馳名文壇的作家從“審美”角度比較文體間的差異,認為舊體詩比“散文記記山水人事多內(nèi)含之美”?!皟?nèi)含之美”不僅指“意思倒還新”“包含內(nèi)容可不少”,也應該有含蓄內(nèi)斂、韻味無窮的意思。張兆和讀完詩后,認為《廬山含鄱口望鄱亭》中的最后一句“惟傳王母鞋,一擲在湖心”,缺少余味,“能改改一下更好。因為在詩末,有些有力或有余味的句子好些”[5](P277)。沈從文很快就寫信回復:“《含鄱口》也寫得極好,妙在末尾二句,你們自己不到這里,反而想把末句改動,一改可就完全失去本詩應有的意思了。這詩并不比《花徑》壞。將來刻到含鄱亭上也是值得的?!盵5](P279)對同一句詩的理解存有歧義比較容易理解,但沈從文這里卻有些“介意”。他認為妻子等人實在“外行”,未能領(lǐng)會經(jīng)過特別處理的詩句的“妙處”??梢?,沈從文對舊體詩的“內(nèi)含之美”有自覺的追求。這與他不滿當前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有關(guān)。沈從文抱怨說:“現(xiàn)在因為看人到處題詩,都極俗氣的堆名詞,情、理、境三不高。還到處寫到處送人、發(fā)表(最不佳的恐是豐子愷),多只讀讀一般詩話新舊雜湊成篇。”[5](P279)“情、理、境三不高”抑或是“新舊雜湊成篇”本質(zhì)上折射出舊體詩審美功能的弱化以及時人對舊體詩文學體性的舍棄。沈從文對“內(nèi)含之美”的推崇反映了在審美“錯位”的歷史語境中,他對舊體詩這種文體美學價值的重新體認。
沈從文對舊體詩審美價值的重視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1947年3月22日他在《益世報·文學周刊》上發(fā)表的給投稿人灼人的回信。信中寫道:“詩應當是一種情緒和思想的綜合,一種出于思想情緒重鑄重范原則的表現(xiàn)。容許大而對宇宙人生重作解釋,小而對個人哀樂留個記號,外物大小不一,價值不一,而于詩則為一。詩必需是詩,征服讀者不是強迫性而近于自然皈依。詩可以為“民主”為“社會主義”或任何高尚人生理想作宣傳,但是否是一首好詩,還在那個作品本身。……我們的困難在充數(shù)的詩人太多,卻迫切要他人認可他為“大詩人”或“人民詩人”,沒有杜甫十分之一的業(yè)績,卻樂意于政治空氣中承受在文學史上留下那個地位。[10](P436)”
沈從文不否認“詩可以為‘民主’為‘社會主義’或任何高尚人生理想作宣傳”,但也主張評價詩歌必須看作品本身——“詩必需是詩”。六七十年代,他在給張兆和的書信中喃喃自語似的對舊體詩“不落俗套”“寫景抒懷”“情真意切”“藝術(shù)享受”[6](P145)的呼吁與十余年前公開的主張一脈相承。其意義在于,他不是簡單地從文體新舊的立場出發(fā),裁定舊體詩的價值與意義,而是繞開以往帶有情緒色彩或政治批判意味的評斷,向文學本身復歸。
沈從文沒有糾纏于“理論思辨”的“是是非非”,而是以“務實”態(tài)度,通過自身創(chuàng)作,探索舊體詩的現(xiàn)實“功用”以及新時代語境中創(chuàng)作的標準。
首先,從詩體上看,沈從文較為推崇五言古詩。1962年1月5日,沈從文將自己的四首五言古詩寄給張兆和,說道:“寫詩近于舊瓶裝新酒,七言的較多,詞也有,五言古體卻不多,因為得有個古文底子。”[6](P128)同年1月30日,又致信沈云麓,說:“一般人多作七言,易寫難工,境界不高,常借助于三百首調(diào)動調(diào)動字句而已。我倒‘人棄我取’,專寫五言,因為古文底子好些,又記得較多典故,且熟讀漢魏詩,所以舊瓶裝新酒,寫來倒還有意思,和目下一般舊體詩不大同?!盵6](P173)他認為寫七言詩的人太多,七言詩本身“易寫難工”“境界不高”。換言之,五言古詩就能夠表現(xiàn)充沛的情感、雄渾的氣勢和古樸的格調(diào)。所以沈從文很認可所作五言古詩《井岡山之晨》:“其中除了三五句用時事,不免近打油,其他似乎還有氣勢、感情?!盵6](P117)后又云:“舊詩未嘗不可寫得極有感情,有氣魄。”[5](P279)可知,沈從文所作舊體詩絕大部分為五言古詩并非偶然。這是其詩學主張的具體實踐。
其次,沈從文關(guān)注現(xiàn)實,主張表現(xiàn)新題材。他在看到“大家無例外,都在作舊詩表現(xiàn)新題材”[5](P143)后,也躍躍欲試。但沈從文卻不像其他人一樣緊盯當下的重大題材,以虛浮的辭藻配合各種運動和政策。他把目光投向身邊的人和事,寫瑣碎的勞動場面、生活片段、人情面貌。他致信張兆和說:“我最近又已寫上了新詩七八首,舊形式新內(nèi)容,有的似乎還切題。文字有熱情、也極明白親切?!蛟S將一一試用不同方法,同一態(tài)度,寫下去。主要即贊美五七干校戰(zhàn)士的種種干勁。國內(nèi)似乎還少有這么寫的。將來或許有發(fā)表的一天,為了是新事物的新反映。”[11](P267~268)他關(guān)注這群默默無聞的戰(zhàn)士(小人物)身上的“閃光點”,著力展示“新事物的新反映”。1970年,他在下放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期間創(chuàng)作了《云夢雜詠》?!洞蠛耙弧吩疲骸暗教幦鐟?zhàn)場,紅旗同飛翻。三月天氣惡,雨雪日夜兼。機耕爭分秒,雷鳴土地翻?!泵鑼憫?zhàn)士、民工熱情高漲地勞動?!洞蠛型侠瓩C手》歌頌拖拉機手忘我的工作精神?!毒胚B三戰(zhàn)士》分別記述醫(yī)術(shù)高超的金大夫、勤勞純樸的老賈和細心周到的菜農(nóng)老蘇。沈從文用詩記錄這個時代最細微的場景、最普通的人物、最血脈噴張的片段。這些作品因而都有鮮活的生機,讓人倍受鼓舞。在這期間,他反省說:“心十分靜。因此寫了幾首詩,雖不如在井岡山那幾首利落,動人,可是有個苗頭,寫到廿卅首后,會把得住題,五七干校的贊歌,會寫得好的。難處在自然背景過于柔美,而生產(chǎn)斗爭十分艱苦,如這里,二人下井打眼,一小時半才完成一孔,近于跪在泥水中作業(yè)。晚十一點回來一撥,早四點又去一撥,似比運磚燒瓦還辛苦。如何結(jié)合來表現(xiàn)新戰(zhàn)士精神,結(jié)合得好較難。不比你們整個是‘拓荒區(qū)’,倒比較好辦。也試寫了幾首。不算成功。”[11](P275)沈從文要刻畫的不是秀美壯麗的自然風光,而是艱苦的生活、工作環(huán)境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要寫好很難,但他覺得自己終究會成功。
除近距離觀察周圍的人與事,他還將目光投向久遠的歷史,以一種批判和懷疑的態(tài)度進行反思,企圖溝通歷史與現(xiàn)實。早在1962年,沈從文就曾表示要寫“史”:“目下倒真想應該多活幾年,好為寫這些專史及寫《中國通史》、《文化史》……出一把力?!盵6](P186)1970~1971年間,他創(chuàng)作了組詩《文化史詩鈔》(包括《紅衛(wèi)星上天》《讀賈誼傳》《讀秦本紀》等9首作品)。這些作品對歷史變動中的人和事做了深入思考,比如《讀秦本紀》對秦始皇焚書坑儒的統(tǒng)治策略進行了批判:“不知惜民力,卻怕識字人。……但知圖省事,不如付一焚。不料書易焚,難焚是人心?!盵5](P371~372)這樣的描述在“文革”時期要擔負很大的風險,沈從文自然清楚這組“文化史詩”不合時宜,因此在寫給好友程應镠的信中說:“因為詩易犯時忌,即充滿熱情,也十分容易出事故,所以到‘宮墻柳’,便近于告一小小結(jié)束。除非將來得到什么長特別擔保,生前大致是不大會有發(fā)表可能的,所以不給少數(shù)熟人以外的人看,大致還是對的。免得另一時什么新運動中,又讓人費神把卅年前的習作小說,一道來‘消毒’”。[12](P196)孔子早就斷言詩可以“興”“觀”“群”“怨”,沈從文將這種“怨”做了特別的發(fā)揮。
再次,沈從文強調(diào)舊體詩創(chuàng)作的“試驗性”,不斷摸索表現(xiàn)藝術(shù)。比如他在創(chuàng)作《大湖景》等詩后說:“《大湖景》題目似乎還有派頭。三首連續(xù),似乎把五七干校環(huán)境、工作、理想、目標歸納概括到五百字以內(nèi)了。這壓縮技術(shù)還有水平。特別是氣魄不俗,既無舊套,也無新套,試驗性說,還過得去?!盵11](P279)在他看來,把環(huán)境、工作、理想、目標同時納入詩中不僅體現(xiàn)了“壓縮技術(shù)”的水平,還不落俗套,有“試驗性”的意義。沈從文的這種試驗,不是偶一為之。他常在信中向張兆和訴說心得:“近來又新作些試驗,當個試探性工作,大致還有可寫的。試有意就主題中略作抒情,或?qū)憣懢拔?,文字用得有?jié)制,似乎還可以?!盵11](P313)1970年代,沈從文做了更為大膽的試驗,自稱:“試就平時對古典樂章所理會到的作曲法,轉(zhuǎn)而用五言舊體詩,作文化史詩,試作種種分別不同處理?!盵5](P365)沈從文在“試驗”中,完成《文化史詩鈔》。這組詩因有計劃地“試作種種分別不同處理”,而具有明顯的文體特色,所擬標題、文本組織、使用方法和寫作理念都像學術(shù)論文,如《文字書法發(fā)展——社會影響和工藝、藝術(shù)相互關(guān)系試探》《敘書法進展——摘章草行草字部分》《商代勞動文化中“來源”及“影響”試探——就武官村大墓陳列》《西周及東周——上層文化之形成》等。
在一些技法層面,沈從文也有深刻的見解。比如他強調(diào)詩應該具有“高格”。他很不滿當下舊體詩創(chuàng)作的習氣,稱:“近年寫舊詩人甚多,打油成為風氣,其實基本功不曾好好練習,格多不高?!盵5](P279)又如沈從文十分看重作品的新穎度,“新”是評價他本人舊體詩的一個標準。他稱自己的作品“詩體舊,意思卻新”[6](P132),“各詩感舊歌今,不落俗套”[6](P145),“用字造句自然,不生硬,在舊體裁中表現(xiàn)新意思,還是會不斷作自己記錄突破,得到新章段的”[11](P313)。沈從文沒有“人云亦云”,做學舌的鸚鵡。盡管面對古今文人相同的“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辛棄疾《永遇樂》)的宿命,這位老作家依然在挫折和困境中不斷自我超越,也超越他人。
沈從文對舊體詩創(chuàng)作的前途有自己的認識。他說:“可以走一段路,但也不會有什么真正更好的收成,因為內(nèi)受體力限制,格式限制,外有主席說的舊詩可以寫,不必提倡的意見,寫得即再好,也不一定有發(fā)表機會。當成一種學習心得倒還切實。當成一種試探性努力,也就更無所謂成功失敗感了?!盵11](P348)沈從文理性地意識到政治環(huán)境給予舊體詩的強大壓力——“寫得即再好,也不一定有發(fā)表機會”。這在一般人看來,自然是一種絕望,沈從文本人也不免這種感懷。但是,他的特異和智慧之處在于放下眼前的個人得失,懷揣一種理想,盡一份“試探性努力”。這種努力使他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從這個意義上看,舊體詩可以視為他在停止文學創(chuàng)作,轉(zhuǎn)投從事文物研究后,開創(chuàng)的又一項“事業(yè)”。他憑借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以及書信中只言片語似的詩論找尋到了文學價值,重續(xù)文學夢,完成了向文學的復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