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剛
(內(nèi)蒙古大學(xué)蒙古歷史學(xué)系,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010021)
敦煌寫本《西州圖經(jīng)》,編號P.2009,現(xiàn)存法國國家圖書館。P.2009《西州圖經(jīng)》首尾殘缺,依次記載了出蒲昌縣的赤亭道、新開道、花谷道、移摩道、薩捍道、突波道,出柳中縣的大海道,出高昌縣的烏骨道,出交河縣的他地道、白水澗道,出天山縣的銀山道,柳中縣丁谷窟寺,柳中縣丁谷窟禪院,前庭縣寧戎窟寺,州子城外圣人塔。P.2009《西州圖經(jīng)》,分量雖不大,史料價值頗高,常為治唐史者引用。已有學(xué)者,利用P.2009《西州圖經(jīng)》,對相關(guān)問題,提出了重要看法①如王去非《關(guān)于大海道》,《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1983年第5期;鄭炳林《唐五代敦煌新開道考》,《敦煌學(xué)輯刊》1994年第1期;巫新華《唐代西州溝通周邊地區(qū)的主要交通路線》,《中國邊疆史地研究》1997年第4期;李并成《盛唐時期河西走廊的區(qū)位特點與開發(fā)》,李孝聰主編《唐代地域結(jié)構(gòu)與運作空間》,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78-79頁。相關(guān)論文,對筆者的研究很有借鑒意義。。但是,仍存在一些問題,還需要進一步探索,P.2009《西州圖經(jīng)》中的“高昌縣”名問題,即是其中之一。
《舊唐書·地理志》記載西州領(lǐng)五縣,高昌、柳中、交河、蒲昌、天山[1]卷40,1645。《通典·州郡四》記載略同[2]卷174,4558?!缎绿茣さ乩碇尽酚涊d西州領(lǐng)五縣,前庭、柳中、交河、蒲昌、天山,于前庭下自注:“本高昌,寶應(yīng)元年更名。”[3]卷40,1046據(jù)這幾處記載,唐代西州領(lǐng)五縣,前庭縣由高昌縣更名而來。唐宋典籍記唐代西州領(lǐng)縣總數(shù),向無疑問,只是高昌縣更名為前庭縣的時間有一定的分歧②《元和郡縣圖志》卷40《隴右道下》(第1032頁)記載西州領(lǐng)五縣:前庭、柳中、交河、蒲昌、天山,并謂高昌“天寶元年改為前庭縣”。按:吐魯番文書有大量天寶元年以后與高昌縣有關(guān)的文獻,可見《元和郡縣圖志》此處記載有問題。。自P.2009《西州圖經(jīng)》發(fā)現(xiàn)后,唐代西州領(lǐng)縣總數(shù)有了新說法。較早提到傳世文獻中記載的唐代西州領(lǐng)縣有問題的,是晚清民國時期著名學(xué)者羅振玉。P.2009《西州圖經(jīng)》載:
烏骨道
右道出高昌縣界北烏骨山向庭州四百里,/足水草,峻崄石危,唯通人徑,馬行多損[4]75。
又載:
寧戎窟寺一所
右在前庭縣界山北二十二里寧戎谷中,峭巘三/成,臨危而結(jié)拯,曾巒四絕,架回而開軒,既/庇之以崇巖,亦之以清……/草木蒙籠,見有僧祗,久著名者[4]75。
P.2009《西州圖經(jīng)》高昌縣名與前庭縣名同時出現(xiàn)。羅振玉據(jù)此推論:“今此卷內(nèi)所載凡六縣:曰高昌,曰前庭,曰柳中,曰蒲昌,曰天山,曰交河。高昌、前庭并載。疑唐志及諸地志誤也?!盵5]這個觀點得到不少學(xué)者的認同。如,佟柱臣認為:“或許兩唐書地理志均誤,而殘卷是對的?!盵6]鄭炳林也據(jù)P.2009《西州圖經(jīng)》“疑諸志記載或有誤”[4]78?!秲商茣乩碇緟R釋》錄羅振玉此文而未出斷語[7],當(dāng)是同意。
這些學(xué)者的意思是清楚的,即懷疑《舊唐書·地理志》《新唐書·地理志》及其它地志的記載,認定唐代西州同時領(lǐng)高昌縣和前庭縣。羅振玉之后,學(xué)界提到P.2009《西州圖經(jīng)》多襲用此說,表明它為人們所接受。然而《元和郡縣圖志·隴右道下》謂高昌“天寶元年改為前庭縣”[8]卷40,1032,這與《新唐書·地理志》記載不同,表明《元和郡縣圖志》《新唐書·地理志》關(guān)于高昌更名前庭的記載各有所本。應(yīng)該說,唐宋人所見史料對高昌更名前庭的時間有不同說法,而沒有說高昌與前庭同時存在。吐魯番出土文書并沒有唐前期關(guān)于前庭縣的文獻。
不過,王仲犖并沒有對《舊唐書·地理志》《新唐書·地理志》及其它地志關(guān)于唐代西州領(lǐng)縣的記載提出異議。他引寶應(yīng)元年高昌改名前庭的記載,謹慎地把P.2009《西州圖經(jīng)》既有高昌又有前庭說成“此《圖經(jīng)》殘卷有時稱高昌有時又稱前庭”[9],并未述及具體佐證,似乎問題是不言自明的。關(guān)于P.2009《西州圖經(jīng)》西州領(lǐng)縣的爭訴仍然存在。
值得注意的是,《舊唐書·地理志》《通典·州郡四》《元和郡縣圖志》等對庭州的記載有問題,尤其是《通典·邊防七》《舊唐書·地理志》對庭州領(lǐng)縣的記載更是自相矛盾(詳后)?!缎陆畧D志》認為“諸家論蒲昌縣最為淆混”,其原因“蓋貞元以后,西域淪亡,晚唐考訂已同捫扣,后人傳寫益滋豕魚,承訛至今,末由解惑”[10]卷2,27。日本松田壽男列舉了《元和郡縣圖志》等典籍中西州蒲昌縣、庭州蒲類縣、庭州金滿縣混淆的情況,他說:“安史之亂后,唐朝與西域的直接交通斷絕了,中原的地理學(xué)家,由于對西域方面的情形不十分了解,所以在編纂地志時,誤將蒲類縣與蒲昌縣,或把蒲昌縣與蒲昌海混淆了,把史料弄錯了?!盵11]374此說甚有見地。于是,依循松田壽男的認識路徑,清理一下《通典·邊防七》《舊唐書·地理志》等文獻對西州領(lǐng)縣的記載,或者是必要的。
庭州始置年代,與討論貞觀十四年(640)西州、庭州領(lǐng)縣總數(shù)不無關(guān)系,有先澄清的必要?!锻ǖ洹ぶ菘に摹穂2]卷174,4559《輿地廣記》[12]《新唐書·地理志》[3]卷40,1047等唐宋時期的地理文獻說庭州置于貞觀十四年(640)。然《舊唐書·地理志》說:“貞觀十四年,侯君集討高昌,西突厥屯兵于浮圖城,與高昌相響應(yīng)。及高昌平。二十年四月,西突厥泥伏沙缽羅葉護阿史那賀魯率眾內(nèi)附,乃置庭州,處葉護部落?!盵1]卷40,1645又說金滿、蒲類、輪臺,“已上三縣,貞觀十四年與庭州同置”[1]卷40,1646?!杜f唐書·地理志》對庭州設(shè)置年代的記載已自相矛盾。北宋樂史撰《太平寰宇記》繼承了《舊唐書·地理志》庭州置于貞觀二十年(646),而其所轄三縣置于貞觀十四年的說法[13]卷156,2996-2997?!短茣酚洠骸埃ㄘ懹^)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五日,突厥泥伏沙缽羅葉護阿史那賀魯率眾內(nèi)附,置庭州。”[14]卷73,1135此為庭州置于貞觀二十二年(648)說。上述三種記載本互不相容,因為庭州不可能既置于貞觀十四年,又置于貞觀二十年或貞觀二十二年。松田壽男認為庭州置于貞觀十四年,他引《舊唐書·突厥傳》“貞觀二十二年,乃率其部落內(nèi)屬,詔居庭州”和《新唐書·突厥傳》“處其部于庭州莫賀城”的記載,斷言《舊唐書·地理志》將開設(shè)庭州和阿史那賀魯安置混為一談[11]353。王永興先生亦認為庭州置于貞觀十四年[15]。薛宗正先生則認為庭州置于貞觀二十二年[16]。檢《故庭州參軍上柱國弘農(nóng)楊公夫人阿史那氏白珉玉像銘并序》尾題“貞觀十五年四月造訖”[17]。既然貞觀十五年(641)已有庭州參軍,其時必定有庭州建置。此為庭州始置于貞觀二十年或貞觀二十二年說的強有力反證。所以,貞觀十四年(640)置庭州的記載應(yīng)該可信。
一般來說,年代較近的記載比年代較遠的記載可信,因為事實一般只能愈傳愈失真,不可能愈傳愈近真。《初學(xué)記》引《括地志·序略》:“至十四年,西克高昌,又置西州都護府及庭州,并六縣。通前凡三百六十州?!盵18]李泰引蕭德言、顧胤、蔣亞卿、謝偃等就府修撰《括地志》,參與修撰者多飽學(xué)之士,這些人自應(yīng)熟悉本朝史事?!独ǖ刂尽烦蓵谪懹^十六年(642)[19],上距唐太宗滅高昌國,不過一年多,以當(dāng)代人著當(dāng)代史,何以會憑空杜撰貞觀十四年西州、庭州領(lǐng)縣總數(shù)?
《通典·邊防七》“車師高昌附”條:“十四年八月,交河道行軍大總管侯君集平高昌國,下其郡三、縣五、城三十二,戶八千四十六,口萬七千七百三十,馬四千三百疋。太宗以其地為西州,以交河城為交河縣,始昌城為天山縣,田地城為柳中縣,東鎮(zhèn)城為蒲昌縣,高昌城為高昌縣。初,西突厥遣其葉護屯兵于可汗浮圖城,與高昌為影響,至是懼而來降,以其地為庭州,并置蒲類縣,每歲調(diào)內(nèi)地更發(fā)千人鎮(zhèn)遏焉?!盵2]卷191,5205-5206這和《舊唐書·地理志》等文獻唐代西州所領(lǐng)五縣縣名的記載,是相符合的。杜佑雖位及將相,仍常手不釋卷,博覽古今典籍。他應(yīng)該看過《括地志》或唐初置西州、庭州的相關(guān)資料。杜佑說庭州初置時領(lǐng)蒲類縣必有一定的史料根據(jù)。
《舊唐書·地理志》記:“至(貞觀)十四年平高昌,又增二州六縣?!盵1]卷38,1384《新唐書·地理志》所記略同[3]卷37,959。然而,《舊唐書·地理志》又說:金滿、蒲類、輪臺“已上三縣,貞觀十四年與庭州同置”[1]卷40,1646??梢?,《舊唐書·地理志》對庭州初置縣記載自相矛盾?!锻ǖ洹ぶ菘に摹芬舱f:金滿、蒲類、輪臺“三縣并貞觀中平高昌后同置”[2]卷174,4559??磥?,《舊唐書·地理志》對庭州初領(lǐng)縣記載自相矛盾處與《通典·州郡四》如出一轍。《舊唐書·地理志》庭州初領(lǐng)一縣與三縣并存說當(dāng)本于《通典》或出于同一史源。杜佑治學(xué)嚴謹,其對庭州初領(lǐng)縣兩種記載不同或據(jù)不同史料。概言之,杜佑認為貞觀十四年置庭州并領(lǐng)縣,這是無可置疑的。
若前庭縣與高昌縣同時置,貞觀十四年西州、庭州共領(lǐng)六縣實在不敷分配。這樣,庭州將無領(lǐng)縣。高昌縣與前庭縣同時存在之說,小心求證,便啟疑竇。
檢點吐魯番出土文書,可以看到大量唐代前期與高昌縣有關(guān)的文獻,不見唐代前期與前庭縣有關(guān)的文獻。陳國燦《吐魯番出土唐代文獻編年》,所收最早的前庭縣編年文書為《唐大歷五年(770)后前庭縣馬寺常住田收租帳》[20]258,這也與典籍中高昌更名前庭的時間大致吻合。也許有人還會有這樣的疑問:吐魯番出土與唐代前期高昌縣有關(guān)的文獻,而沒有出土與唐代前期前庭縣有關(guān)的文獻,正是吐魯番文書用的是高昌縣的廢紙,怎見得唐前期無前庭縣呢?答復(fù)是:從相關(guān)文獻可以判斷前庭縣地境就是高昌縣地境,今據(jù)所見,姑舉幾條史料作為佐證:
《新疆圖志》:“案,高昌縣在今吐魯番東鄉(xiāng)三堡地,今廳城東至勝金口七十五里,由勝金口南行十五里,即三堡也。宣統(tǒng)元年(1909)十月,巡檢張清至三堡村北掘取古跡,得《唐張懷寂墓志銘》,云‘葬于高昌縣之西北舊塋’?!盵10]卷2,261984年哈拉和卓出土的《大唐伊西庭支度營田副使銀青光祿大夫試衛(wèi)尉卿上柱國渤海高公墓志銘并序》稱高耀“以建中三年十二月廿八日葬于前庭東原”[21]。高耀墓“西南距離高昌故城約三公里半”[22]。據(jù)此,前庭東原就在高昌故城東北不遠處。此其一。
貞觀十六年(642)前后的《吐魯番出土文書》67TAM78:46有“寧戎鄉(xiāng)”字樣,其為高昌縣諸鄉(xiāng)之一[23]。寧戎鄉(xiāng)當(dāng)在寧戎谷附近。P.2009《西州圖經(jīng)》:“寧戎窟寺一所。右在前庭縣界山北二十二里寧戎谷中,峭巘三/成,臨危而結(jié)拯,曾巒四絕,架回而開軒……”[4]75大谷文書2872《唐西州高昌縣退田薄》:“……城北二十五里寧戎低苦具谷?!盵24]可見,前庭縣北寧戎谷即高昌縣寧戎低苦具谷。此其二。
《太平寰宇記》“高昌縣”條:“交河水,西北自交河縣界流入。”[13]卷156,2995《元和郡縣圖志》“前庭縣”條:“交河,在縣西?!盵8]卷40,1032可見,高昌縣交河水就是前庭縣交河水。此其三。
高昌縣城即今吐魯番市高昌古城[25]。阿斯塔那古墓群位于吐魯番市區(qū)東偏南約40公里處,距高昌故城6公里。阿斯塔那506號墓《唐大歷四年(769)張無價買陰宅地契》記有:
筮協(xié)從,相地襲擊,宜于州城前庭縣界西北[20]6。
大歷四年(769),西州治前庭,而前庭縣界西北就在高昌故城附近,可見“州城前庭縣界西北”當(dāng)即高昌故城西北。此其四。
從上舉四證可以看出,前庭縣地境就是高昌縣地境已明白無疑。金滿縣更名后庭縣的年代,《元和郡縣圖志》[8]卷40,1034《新唐書·地理志》[3]卷40,1047說在寶應(yīng)元年(762),而《太平寰宇記》說在貞元中[13]卷156,2997。貞元六年(790),吐蕃陷北庭都護府[1]卷196下,5257??梢哉f,金滿縣改名后庭縣大概在762—790年之間。顧名思義,后庭是相對于前庭而言,高昌縣更名前庭縣應(yīng)該不晚于金滿縣更名后庭縣。前已述及,吐魯番出土有關(guān)前庭縣文書最早是唐大歷五年(770)后[20]258。這與典籍中金滿更名后庭的時間大致吻合。所以,傳世文獻中前庭由高昌更名而來之說不宜否定。
敦煌地理文書有的存尾題的抄寫年代。P.2009《西州圖經(jīng)》后面殘缺,不知是否恰巧殘缺的是抄寫年代的記載。P.2009《西州圖經(jīng)》的成書過程并不清楚。P.2009《西州圖經(jīng)》是什么時代的作品呢?羅振玉這樣回答:“至此志之作,竊意當(dāng)在乾元以后,貞元之前。新開道下,有‘見阻賊不通語’,是作志時尚未淪于吐蕃之證。且其敘述丁谷寧戎兩窟風(fēng)景,文字爾雅,尤非唐中葉以后所能為也。又卷中丁谷窟云,‘西去州廿里’,圣人塔條云,‘在州子城外東北角’,則此書之名,當(dāng)是《西州志》而非《交河郡志》,又可知矣?!盵26]P.2009《西州圖經(jīng)》是晚唐作品。其時印刷術(shù)并不普及,書籍流傳主要靠手抄。怎么解釋抄本P.2009《西州圖經(jīng)》高昌、前庭兩縣道路并載之謎呢?這應(yīng)該有三種可能:
可能的謎底,也許應(yīng)從古書以前名代后名的修辭去解釋。楊樹達《漢文文言修辭學(xué)》“以前代后”條:“(一)《左傳》哀公九年云:利以伐姜,不利子商。伐齊則可,敵宋不吉。(二)《莊子·山木篇》云:窮于商周。樹達按:二商字皆所以代宋字。宋為商后,以商代宋,是以前名代后名也?!盵27]以前名代后名是古書的一種文例。P.2009《西州圖經(jīng)》“右道出高昌縣”云云,可能是以前名“高昌”代后名“前庭”。
當(dāng)然,謎底也可能是另一種情況,那就是《西州圖經(jīng)》以前名“高昌”代后名“前庭”一事本屬烏有,“高昌”與“前庭”兩縣名并載可能是P.2009《西州圖經(jīng)》成書過程中產(chǎn)生的。P.2009號,王重民定名為《西州圖經(jīng)》[28]。唐代地志普遍采用圖經(jīng)形式。唐代地方定期造圖經(jīng)上報中央是中央了解控制地方的手段之一[29]。唐代“州圖每三年一送職方,今(建中元年)改至五年一造送”[14]卷59,879。圖經(jīng)以圖為主或圖文并重記述地方情況。唐代各地編修的地圖是圖經(jīng)的基礎(chǔ)。唐代州郡級政區(qū)修纂圖經(jīng),辛德勇曾查找出一些[30]274。P.2005《沙州都督府圖經(jīng)》是在貞觀年間《沙州圖經(jīng)》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三次編修和補充而成[31],即為唐代州級政府多次編修和補充圖經(jīng)之一例。P.2005《沙州都督府圖經(jīng)》是唐開元初補修后的抄寫本,避諱有:武避虎諱1次、其避基諱6次、隆字缺筆1次、人避民諱6次、代避世諱3次,卷中大周處多跳行、空格[32]。開元初,“大周”是正兒八經(jīng)的“偽周”①如,《酉陽雜俎》引張鷟《朝野僉載》:“偽周滕州錄事參軍袁思中,平之子,能于刀子鋒杪倒箸?!保╗唐]段成式撰,方南生點校:《酉陽雜俎·酉陽雜俎續(xù)集》卷4《貶誤》,中華書局,1981年,第238頁)。可見,圖經(jīng)補修后往往留下前幾次的時代痕跡。再如,《元和郡縣圖志》文水縣:
汾水,東北自清源縣界流入,經(jīng)縣東十五里,又西南入汾州隰城縣界。
文水,西北自交城縣界流入,經(jīng)縣西,又南入隰城縣界[8]卷13,371。
上元元年(760),隰城縣改為西河縣[8]卷13,377?!对涂たh圖志》寫成于元和八年(813),這兩處“隰城縣”應(yīng)該是抄錄舊圖經(jīng)而未以當(dāng)時縣名改稱的結(jié)果。前已述及,P.2009《西州圖經(jīng)》是晚唐作品。唐代西州一度為安西都護府治所,其戰(zhàn)略地位十分重要,應(yīng)該多次修圖經(jīng)。P.2009《西州圖經(jīng)》應(yīng)該是按照律令多次續(xù)修和補充的結(jié)果。P.2009《西州圖經(jīng)》既出現(xiàn)高昌縣名,又出現(xiàn)前庭縣名,也可能是當(dāng)?shù)卦靾D經(jīng)或續(xù)修、補充時以舊圖經(jīng)為藍本而未以新縣名改正,在邏輯上也講得通。
唐代縣級政區(qū)也修纂圖經(jīng),“是否普遍編纂圖經(jīng),沒有見到明文記載”[30]274。唐代高昌縣、前庭縣是否修纂圖經(jīng),也難斷定。假如纂修P.2009《西州圖經(jīng)》的人曾看到前庭縣圖經(jīng)出現(xiàn)高昌縣烏骨道、前庭縣寧戎窟寺,則在摘抄時依葫蘆畫瓢,亦未可知。
然而我們不能忘記P.2009《西州圖經(jīng)》是抄本。錢大昕《三史拾遺》力挺《水經(jīng)》是西漢桑欽著作,他解釋《水經(jīng)》郡縣間有與西漢互異的情況說:“乃后人附益改竄,猶《爾雅》周公作而有‘張仲孝友’之語,《史記》司馬遷作而有揚雄之語也?!盵33]古書輾轉(zhuǎn)傳抄,在傳抄過程中有附益改竄的情況,《顏氏家訓(xùn)》早已提出這個問題[34]。假如我們允許用《水經(jīng)》傳抄過程中有附益改竄,而郡縣名出現(xiàn)與西漢互異的情況來比較,那么P.2009《西州圖經(jīng)》也有傳抄過程中附益改竄的可能性。
綜上所述,可以認知:典籍中前庭縣由高昌縣更名而來的記載比較可信;P.2009《西州圖經(jīng)》高昌、前庭兩縣名并載當(dāng)有三種可能性。不能否定高昌更名前庭的歷史記載,目前無法解開P.2009《西州圖經(jīng)》高昌、前庭兩縣并載之謎,只能三存其說,值得進一步探討。這樣,自不能根據(jù)P.2009《西州圖經(jīng)》烏骨道“出高昌縣界北烏骨山向庭州四百里”、寧戎窟寺“在前庭縣界山北廿二里寧戎谷中”,就作出“唐志及諸地志誤也”的推測。倘說P.2009《西州圖經(jīng)》記載有誤,那也是成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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