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
采訪李誠儒,是一個沖出鬧市、走向郊區(qū)的過程:浮躁密度降低,茍活質(zhì)量提升。待我走出輕軌昌平線終點站,抬頭只見青山、烈日,凝神只聞風(fēng)聲、蟬鳴,不遠(yuǎn)處,就是著名的十三陵而傳說中的李誠儒的“隱居小院”——櫻桃園,也藏在附近
櫻桃園里有塊大影壁,上面除了“櫻桃園”李誠儒親書的三個草書大字外,還有李誠儒請陳燕民導(dǎo)演按他的意思寫的《櫻桃園記》,其中,有幾句:“紫禁城中天生個北京爺,煤山腳下練就了十年功……熒屏閃爍道出人生演繹,扉門脆響歸來儒者懷誠”
并非偷懶,被采訪者自帶標(biāo)題了
采訪中,李誠儒的真,時常驚得我目瞪口呆,心里下意識盤算:這一段要隱去,那一段要得罪人《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里曾提道,“莫死莫生,莫虛莫盈,是謂真人”對于生死考驗,李誠儒好像做到了“莫死莫生”:被當(dāng)鼻竇癌晚期患者做了手術(shù),出院前一天被告知不是癌癥;對于榮華富貴,李誠儒也體味了“莫虛莫盈”:鮮衣怒馬少年郎,也曾差點兒被商海淹死
采訪結(jié)束,告別之際,我們也還在為這個“真”字唏噓,仿佛他六十余年的人生劇本,就一個字:真他甚至半認(rèn)真:“叫我李真儒也行咱就說‘真”
然而.我還是覺得“儒者懷誠”更貼切這和偶爾聽他把某些古書倒背如流,發(fā)現(xiàn)他對歷史尤其是近代史無比熟稔,有關(guān)系和《莊子》里的問答貌似也能相關(guān):“請問何謂真?”“真者,精誠之至也”然而,最直接的相關(guān),還是我的初見初問:
“到底是‘李誠儒還是‘李成儒?”
李誠儒的解答很有主觀立場與客觀佐證:
“其實這個出入很大,如果不帶言字旁,就是他還在努力中想做一個文化人,帶言字旁,誠實的誠,那就是李誠儒是一個誠實的文化人這個我還不是故意改名字的,我的身份證就是帶言字旁我們的家譜到我這一輩都是‘誠,我上邊一個哥哥,叫李誠勇,勇敢的勇到我這就是李誠儒”
想做一個讀書人,努力做一個讀書人,于人生而言,都是一件誠意通透、幸福滿溢、真切美好的事吧
此次采訪,最該留存、最有特點的是音效和香味:從幾百棵櫻桃樹中走過。進屋第一感受是鳥語木香。
家里有鳥.李誠儒還開著錄音,錄音里咿咿呀呀的戲音外,是鳥語逗趣:“吃了嗎?沒吃回家吃去吧……”而木香則是滿堂的金絲楠木家具,迎面就是3米6高、手工雕刻32條龍的朝服柜和5米26長的書案。我不懂金絲楠木,但嗅覺是本能,香氣四溢。采訪中,李誠儒讓我走過去,拿掉鎖扣。打開朝服柜的門,認(rèn)認(rèn)真真聞一下。我照辦,結(jié)結(jié)實實地理解了歷史上金絲楠木的皇家御用價值。真的是香,無論是前味、基調(diào)還是余味,任何香水都無法比擬。在難得的香中,我們探討的是真。加起來。但愿能應(yīng)了蘇軾那句:人間有味是清歡。
“那個年代,我母親還從家里的兩個小鏡框拿出兩幅畫來,賣了118塊錢,換吃的。一幅顏伯龍(民國時期京津畫派著名的花鳥畫家)的《麻雀》,一幅馬晉(民國時期京津畫派著名的花鳥畫家)的《馬》。”
就像看電視劇,讓我們穿越到清末的京城:
前門往南,珠市口往北,鷂兒胡同旁臨街的五間門臉兒,買賣字號“義和信”,主營綢緞,生意興隆。一天,一位老官員到義和信買東西,覺得無比仁義,頗有特別之處。感動之余,表示:我給你寫個匾吧。于是,揮毫潑墨。李誠儒打趣“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錦旗”,上書三個大字:特別特。想來,當(dāng)時李誠儒的祖輩不會想到這三個字會被晚輩里的后生小子用到了新中國改革開放后的西單,并因服裝生意成就了家族的一位鮮衣怒馬少年郎。此處,我們按下不表,后面章節(jié)詳解。
光陰荏苒,改朝換代。
1954年11月,北京東城一戶人家的老幺降生了,這就是李誠儒。母親生了十一個孩子,養(yǎng)活了九個。特殊年代,資本家的成分讓他們嘗盡了苦頭。野菜、槐花、柳芽、白菜幫、豆腐渣,甚至馬吃的豆餅,都得搶。否則,比如柳絮一飄,剩下的只有懊惱:柳芽不能吃了!孩子們沒吃的了,怎么辦?為母則剛,總得想出辦法。李誠儒母親就把家里收藏的字畫、家具拿去賣,賣一次能支撐一個星期左右。印象深刻的,李誠儒說母親歪打正著“藏”了兩幅畫,賣了118塊錢。藏的,用的,拿出,賣掉,字畫、家具流通是為了一家人吃飽。孩子們吃在嘴里,心里、腦海里悄然間留下的,卻是那些字畫、家具的美。李誠儒說自己是“非常非常愛”,這也正是他以后收藏情結(jié)的源頭活水。
李誠儒:“‘文革后期了,我母親還從家里的那兩個小鏡框拿出兩幅畫來,一幅顏伯龍(民國時期京津畫派著名的花鳥畫家)的《麻雀》,一幅馬晉(民國時期京津畫派著名的花鳥畫家)的《馬》?!母锍?,我二哥的朋友寫了兩幅毛主席詩詞,就放在那鏡框里了,等于那兩幅舊畫就當(dāng)作襯底了。所以,抄家就沒動這兩幅。這兩幅畫,當(dāng)時能賣到多少錢呢?母親那天特別高興就回來了,拿了118塊錢,118塊錢可是錢哪,1969年、1970年的時候不得了啊,那真是一路小跑就回來了啊,我母親!所以對字畫,我非常非常愛?!?/p>
“我父親居然能用兩塊大洋來買一個蛐蛐罐,那時候一塊大洋買一袋洋面啊。蛐蛐罐都是宮里的,那蓋都是盤龍的?!?/p>
李誠儒家桌上有瓷器,我不識古董,只覺得那人物圖案,端莊秀美,和瓶子一樣沉靜有致。
李誠儒:“那時家里瓷器更多,我父親年輕時就喜歡玩瓷器,都是從宮里買的罐。我們家買賣就在前門外,珠市口往南。那陣呢,全是掛號屋子,什么叫掛號屋子?就相當(dāng)于古玩店,就是買與賣。那陣子的王公貴族啊,都是悄悄地托下人來把東西往這兒走。宮里太監(jiān)也從里面偷,往外賣,所以才有宮里的蛐蛐罐。我父親居然能用兩塊大洋來買一個蛐蛐罐!那蛐蛐罐的蓋都是盤龍的,二龍戲珠的。我媽回來就鬧啊,因為那時候一塊大洋能買一袋洋面啊,不得了。
后來,抄家的時候把那一百多個罐全拿壘球棒砸了,包括瓷器,全給砸了。但是,我對瓷器、字畫、家具,就是特別感興趣?!?/p>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認(rèn)識馬未都了,就一起玩。那時候,你要收齊白石一張畫,兩萬塊錢那就絕對穩(wěn)拿了?!眅ndprint
改革開放之初,李誠儒下海了,生意風(fēng)生水起。有錢了,兒時從父母那里見識的好物件,又以另外一種復(fù)雜的模樣,來到了他面前。李誠儒有驚喜也有喟嘆。
李誠儒:“可能是老北京人的傳統(tǒng),我經(jīng)商時手里有錢,揮霍了很多,也買了很多古玩。那時候東西都是真的,1988年以前嘛,清朝的、宋代的官窯,這些都是我現(xiàn)在的財富。我還買了不少畫,近代像徐悲鴻、齊白石、傅抱石、黃賓虹、李可染、黃胄、李苦禪、周思聰、吳作人,這群人的畫我買了一些。我不圖它的名頭,純粹是自己喜歡,所以也不會賣。那時候收東西還比較便宜,你要收齊白石一張畫,兩萬塊錢那就絕對穩(wěn)拿了,開始是三千,后來五千,后來一萬。八十年代中、九十年代初甚至都這樣。后來有個拍賣會,黃胄的丈六賣了一億多,我們那時侯買才七八萬,這差距多大??!也有人勸我把吳作人、周思聰和黃胄的畫賣了??晌疑岵坏?,還是留著吧,除非自己想拍的片子沒人投資,那我就賣幾件自己投?!?/p>
“想要一堂金絲楠木家具,收是肯定收不到的。馬未都當(dāng)時逗我說,那你除非拆故宮和承德那個。那就只有做了?!?/p>
李誠儒一直難忘母親賣掉的那些家具,說自己有家具情結(jié),特別想要一堂金絲楠木家具。談話間,3米6高的朝服柜前面,就是無接縫長5米26的金絲楠木書案,上面有筆墨紙硯和大大小小的印章。李誠儒就在上面寫字,無比開闊。
李誠儒:“我從小就有一種家具情結(jié),就是一定要做一套自己真喜歡的家具。可是我的知識又告訴我,黃花梨開鋸的時候是臭的,金絲楠開鋸,香極了。黃花梨在一百多年前,在海南本地,都做門檻、車軸、鋤把子。當(dāng)時在本地要聘閨女,給做一套家具嫁妝,要用黃花梨都讓人笑話。是現(xiàn)在社會有一些人在炒黃花梨,炒作。誰不知道金絲楠木難得啊,幾千年來都是皇家御用的。清朝和珅有一根橫粱,用了,僭越。和珅辯解,那是乾隆爺賜我的。那賜給你,你就用嗎?賜給你,不是讓你用的,要供在家里。所以金絲楠木家具你收是肯定收不到的,再要一堂,那就只有做了。我找到了,雕工全是咱們浙江東陽的雕工,而且金絲楠木是軟木,它上不了機器,一上機器,它吃刀,所以必須是人工雕。一堂家具180件,做了兩年?!?/p>
“人不能占兩份,明白嗎?這個對我也有影響,老年間或者老戲班的一些規(guī)矩,對我影響挺大,要單純?!?/p>
現(xiàn)在李誠儒很少收東西了,他覺得價格虛高,自己的寶貝也不賣,“我總覺得一賣就破了,還沒到賣的時候呢?!逼鋵?,李誠儒一開始就是真正的藏家心態(tài),單純且執(zhí)拗。
李誠儒:“我當(dāng)時收的時候也不是為了今后要賺錢,就是喜歡。只有這樣,你才能買到好東西。如果一開始,就憋著說我要發(fā)財,你收不了。就跟寫字一樣,為了寫好了賣,你完了,你寫不好字。誰跟我要字,喜歡我就送,絕不賣字,因為我站在這個表演行業(yè),能養(yǎng)家糊口,我不能再賣字為生。邢威明先生(著名京劇老生)畫畫得那么好,人家是畫院的,顏伯龍(民國時期京津畫派著名的花鳥畫家)的同桌,人家絕不賣畫,我挑班唱戲,我能掙錢。人不能占兩份,明白嗎?這個對我也有影響,老年間的一些老東西或者老戲班的一些規(guī)矩,對我影響挺大?!?/p>
“我老師董行佶后來就跟我說,以后不要再跟別人說你是我的學(xué)生,我說那不行,一定要說。那人家誰敢要你?你去哪兒?。俊?/p>
李誠儒“業(yè)余”了很多年,“業(yè)余”里,有主動,也有被動。比如,連李誠儒的發(fā)小兒王姬都說,直到近年來才知道他是專業(yè)演員,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做生意的。再比如,從小哥哥們好戲,他耳濡目染學(xué)了不少。十幾歲拜人藝表演藝術(shù)家董行佶為師,董老卻叮囑他,考試不要說我是你老師。
在過去,戲班就有兩種學(xué)習(xí)京劇的方法,一種是比較大的科班,一種是家庭授業(yè)。比如京劇大家李少春,就在家苦學(xué)了十年。按現(xiàn)在的說法,李誠儒一開始也類似這樣,并非學(xué)院派,而是一對一家庭授課派。不過,最終李誠儒還是考上了北京電影學(xué)院的進修班,七干人中取三十幾人。終于成了學(xué)院派吧?李誠儒還非要強調(diào)是“業(yè)余表演進修班”,哈哈,放下了。
李誠儒:“我三十歲之前,要比中戲北電的學(xué)生下的功夫多多了。我家住北池子,我就在景山的前門和故宮的后門練了十年功。每天早上六點到八點練臺詞,不管風(fēng)雨雷電,一日不間斷。從十五六歲到二十五六歲這十年,每周五去老師家學(xué)習(xí)半天。
但是,考哪都不要我。有的時候是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有的時候是因為念得太好??纪昀蠋熥烦鰜恚耗隳畹檬钦婧?,跟誰學(xué)的?董行佶。好老師,好老師。轉(zhuǎn)身就回去了。因為他也是董老師的學(xué)生,但是呢他是中戲只聽過董老師一節(jié)大課的學(xué)生,我是到董老師家里邊學(xué)了十年的學(xué)生。他能教我嗎?他教得了我嗎?不行。所以我老師后來就跟我說,以后不要再跟別人說你是我的學(xué)生,我說那不行,一定要說。那人家誰敢要你?你去哪兒?。恳驗槲覀兡莻€年代,無論是收音機、小說、唱片,還有電影里的旁白,基本上都有董行佶??梢娝?dāng)時多棒!我的老師就是喜歡我,幾乎當(dāng)我干兒子對待,不收費的,這是我的造化。”
“揚潔導(dǎo)演說,‘拍《西游記》缺了李誠儒就如同我缺了手??!我發(fā)現(xiàn)他是個人才!”
今年4月《西游記》導(dǎo)演楊潔去世,李誠儒在微博寫下:
“驚聞楊潔導(dǎo)演仙逝,不禁淚如雨下……《西游記》拍攝之初,我們只有六人,導(dǎo)演楊潔、攝像王崇秋、燈光孫永福、美術(shù)彭曼麗、場記李誠儒、劇務(wù)老鄭。難忘的是采景及選擇演員……”
這段信息量很大,翻《西游記》片頭,還能看到李誠儒的前綴是“劇務(wù)”,按李誠儒自己的話說:“從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之后,我被借調(diào)到央視拍第一版的《西游記》,工作了五年,先是場記,后來劇務(wù),最后制片,香港叫茶水,北京叫碎催。想演戲啊,沒少和導(dǎo)演請戰(zhàn),‘讓我演一個吧?導(dǎo)演說‘你這么多工作你演戲了誰來干,去去去干活去!一下就給我打發(fā)了,五年啊,《西游記》幾百個角色,我一個都沒演上。”
看楊潔導(dǎo)演的采訪,老太太笑瞇睞:“拍《西游記》缺了李誠儒就如同我缺了手??!我不知道他想當(dāng)演員?。 段饔斡洝放牧怂募?,都沒有一匹白馬。后來他給我去錫林浩特買來了白龍馬,800塊錢就買回來了,軍馬!可是,他太能干了,總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傳到我耳朵里,太麻煩了。我只好說,你走吧。可他一走了,麻煩更大了!我只好再讓他回來。每次心里其實很不愿意讓他走,但是不走沒有辦法啊!三進三出?!眅ndprint
哈哈,楊潔導(dǎo)演真不知道嗎?李誠儒原本不僅是想演戲,他是想演唐僧!反正沒演成,在唐僧這條線上多想無益。倒是劇組是個特別鍛煉人的地方,來不來就是幾百號人的吃喝拉撒了,還不算道具、場景的變換。想一想《西游記》拍五年的一個組,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即便把三進三出,想成五年的間隔,一年半算一段,也是足夠駭人的龐大體量了。
“下海那段經(jīng)歷用四個字總結(jié),慘不忍睹。就是有輝煌,有收獲,也有慘敗,也有揮霍,慶幸沒被淹死。”
李誠儒富豪過,吃鮑魚,開奔馳,穿世界頂級西裝,買衣服只去王府飯店?;蠲撁擋r衣怒馬少年郎。多年后,李誠儒談起這一段,像說笑話了。
李誠儒:“我原來是一個什么人呢,原來是一個喜歡給自己挖坑的人。然后跳進去,掙扎著爬上來,抖一抖身上的土,還很慶幸地說你看我又上來了。隨著年齡、閱歷、知識的豐富,體力的衰退,現(xiàn)在認(rèn)識到不能再給自己挖坑了?!?/p>
從《西游記》出來,李誠儒沒做成演員,適逢下海大潮,李誠儒決定搞點兒小買賣。結(jié)果小買賣,一不留神就成了大買賣了。經(jīng)商八年后,李成儒西單開了家名噪一時的“特別特”商場。而這“特別特”就來自我們開篇說的李誠儒祖上“義和信”綢緞莊的那塊匾上的題字。世事輪回,有時候由不得你細(xì)思量。然而,三個月后李誠儒離開特別特,奔赴沈陽和朋友開酒店。裝修七個月準(zhǔn)備開張,李誠儒被醫(yī)院確診:鼻竇癌晚期,不做手術(shù),半年就死;做了,弄好了可能還能活七八年。李誠儒想了想,做,做完了就不做生意了,干最愛干的事:演戲!做完手術(shù),出院前一天,李誠儒被告知:不是癌癥,是霉桿真菌。
命運垂青,趙寶剛《過把癮》的機會來了,只演了三集的李誠儒,一炮而紅,第一次體會到了成名的滋味:“趙寶剛帶著四個演員江珊、王志文、史可還有我去天津,那車根本開不動啊……”
馬未都曾在接受CCTV10《人物》欄目采訪時說李誠儒:“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有過錢,那我覺得這輩子基本上,就能夠知道什么叫風(fēng)雨了。”那如果見過錢之后,又見了生死,見了名,會如何?
“……什么叫成功人士你知道嗎?成功人士就是,買什么東西都買最貴的,不買最好的。所以,我們做房地產(chǎn)的口號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
這段電影《大腕兒》里的臺詞,只有一個鏡頭,1分26秒,都算不上一場戲,但真是可以用“婦孺皆知”來形容。這段經(jīng)典臺詞,不但預(yù)言了此后十幾年的房地產(chǎn)形勢,更是教科書級別的表演。李誠儒講這段戲的幕后故事時,又演了一遍,說實話,笑翻了。
李誠儒:“當(dāng)時馮小剛請我去來幫他這個忙,他是深思熟慮,腦子里過了不下幾百個演員的。我去之前說,就一場戲,你來吧。我說演個什么呀,你來了就知道了。去了給了我一頁紙,就這一個鏡頭是你的。我說這是精神病?對,你得演個精神病。我腦子里就先搜索我所知道的精神病患者是什么樣,是沒有思維,脫口而出。所以不是說把這段說下來了就是好樣的,是真的要沒有思維,是一個嗯、啊都不允許有,也就是說不允許有一個墊字,不允許有0.25秒的思維,更不允許有0.5秒了。
生活中人都是邊想邊說做出來的,這是正常人,精神病是沒有思維的脫口而出。我一同學(xué),失戀精神病了,就這樣。當(dāng)時周圍有太多搞房地產(chǎn)的,也見過。破產(chǎn)了,壓力太大超負(fù)荷了,但腦子里全是房地產(chǎn),即便是精神病了,他講起房地產(chǎn)仍然比那些不懂的人要講得好。馮小剛說就一個鏡頭,爭取一分半完成。當(dāng)時電影還允許120分鐘,現(xiàn)在90分鐘,更不能拖。因為它牽扯到你院線能放多長,一天能放多場的問題,全是市場。
我到那十點半,那就練唄。然后,那里邊有英語,這玩意兒我說不了啊。幸虧英達在,我就問英達這是什么意思,你說幾種我聽聽,哪個我能用。就這句英文折騰了一個鐘頭,我一共就準(zhǔn)備了兩個半小時。我當(dāng)時對馮小剛就提出,一條過啊,你都準(zhǔn)備好了,再叫我。拍第二條一定不行的,肯定是不行的。預(yù)備開始。通過這一個鏡頭,我還悟出很多表演體系里邊所說的東西,包括斯坦尼拉夫斯基,包括布萊希特,包括我們中國京劇表演體系。其實無論你在塑造誰,你如何進戲,你仍然有一個我。其實你內(nèi)心深處或者是你腦子,絕對是清醒的。因為當(dāng)我演到“四千美金起,你別嫌貴,還不打折”的時候,如果完全進入角色,完全是精神病,你怎么可能會想到:堅持住,馬上就完了,李誠儒咬住牙關(guān)。
所以你沒發(fā)現(xiàn)嗎?從那句以后,我的精氣神兒反而倍增,脫口而出,一氣呵成。過!全場掌聲,馮小剛過來擁抱我。演員這時候是一種成就,因為當(dāng)時在場很多人啊,英達、葛優(yōu)、關(guān)之琳、張黎……哥們兒好樣的,拿下來的,對不對?
平常有人說李誠儒狂,即使我躲在一邊,我仍然有這個狂勁。你狂,你來一段啊,你把我這段拿下來,對不對?咱們架上機器,支上燈,給你十天時間準(zhǔn)備。來,咱們試拍一次,你只要能像我這樣,我納頭便拜。李誠儒有時候就有這個毛病,所以在圈里邊容易得罪人。然后呢自己給自己解嘲,不道人妒是庸才?!?/p>
李誠儒是不折不扣的戲瘋子,說起戲,極有觀賞性:落霞與孤鷺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那色調(diào),可參照梵高。飽滿,醒目。的確有人說李誠儒狂,從所謂“業(yè)余演員”一路磕過來,按節(jié)奏,哈哈,是該變奏了。
“我就跟這個導(dǎo)演徐慶東,還有文學(xué)編輯說,這一星期我不來了,我回家寫一集,看看能不能夠作為給編劇們的范本?!?/p>
還記得《重案六組》里的“大曾”嗎?北京爺?shù)姆秲骸@钫\儒給這個角色的定位是“有極高的愛國主義情懷,又嫉惡如仇”。2001年開始播,重播率奇高。然后,老百姓待見,警察也喜歡,并深深地把“大曾”當(dāng)成自己人。
李誠儒講了一個小故事,到南京去看教戲的三哥,五哥開車,不熟路,走錯了。北京司機開著北京牌子的車走在南京的路上,單行逆行,前面五六個警察。三哥說,“哎喲,老五,干了!“李誠儒趕緊搖車門下車,敬禮。警察樂了:大曾!”一句“大曾”,不僅分分鐘讓李誠儒在陌生的城市找到了正途,還讓雙方都重溫了曾經(jīng)共有的精神家園。不過,觀眾可能還不知道,劇本里有李誠儒的功勞:一個字一個字碼出了最初的人設(shè),完成了劇本第一集,并成為編劇創(chuàng)作范本。翻片頭,上面署名策劃。endprint
李誠儒:《重案六組》前篇其實是《警壇風(fēng)云》,還拍了一個,后來我們改名叫《重案六組》。當(dāng)時弄這個劇本的時候,20多個編劇呀,三個多月沒有完成一個理想劇本。后來我就跟這個導(dǎo)演徐慶東,還有文學(xué)編輯說,這一星期我不來了,回家寫一集,看看能不能夠作為給編劇們的范本。他們其實不相信,他們認(rèn)為不太可能。然后我寫一星期,沒出過門,寫了96場戲,一集。一般的電視劇有45場、50場就夠了,但是《重案六組》呢,就是我們《警壇風(fēng)云》當(dāng)時要求的一集完成兩案子;沒有警察的戲一場不寫;要貫穿男一號和女一號兩條主線。這三條難壞了很多編劇。一星期后,徐慶東看我拿著那么一摞紙,其中還有半頁的,讓他女兒打字。打出來之后,一看,行,有了!把編劇們重新再請過來,把我寫那一集印了很多份,每人拿一個作為樣板,這才有了《警壇風(fēng)云》,也就是后來的《重案六組》。
“年輕的時候也喜歡看書,基本上古今中外的名著都讀了吧,更重要的是什么呢,科技進步,手機普及,簡直手里就拿著圖書館,你說你還不用心學(xué)嗎?”
跟李誠儒聊天,不容易。為什么呢?他扔出的信息點,你能接住的不多,而他速度不減,接茬兒丟過來。這兒有一個佐證,采訪完,我請數(shù)據(jù)公司整理錄音,文字回來,我樂了,很多人名后面加了“(音)”。難為孩子們,是真不知道??!
采訪臨近尾聲,李誠儒有客人,寒暄過后,客人問,你怎么沒給她講講京劇那一段?李誠儒看看我,她不懂戲??!還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里面差距太大了。有人是角兒,生旦凈末丑全本、好幾百出戲輪番演——戲與人生的參照,呈強強相長的態(tài)勢;戲與人生的可復(fù)制性,大大降低。最讓你拍馬難追的是,這角兒還學(xué)習(xí)能力超強,沒完沒了地成長。
李誠儒: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看書,基本上古今中外的名著都讀了吧,更重要的是CCTV-9、CCTV-10頻道的出現(xiàn),再加上手機上網(wǎng),你想查什么,簡直你手里拿的就是圖書館,你說你還不用心學(xué)嗎?《百家講壇》講誰,我就非常感興趣想驗證一下跟自己看過的書是否一樣。
作為一個演員,就應(yīng)該通讀啊。比如2004年湖北電視臺要拍《武昌首義》找到我了,大伙兒坐在一塊兒,編劇的結(jié)論是:您所了解的,比我跟導(dǎo)演寫了三年劇本還清楚,還能說出很多細(xì)節(jié)。
我們要以怎樣的歷史觀,來看待一個人呢?再比如,反西涼馬超追得曹操望風(fēng)而逃,狼狽不堪。披紅袍的是曹操,他把衣服脫了,留長髯的是曹操,他把胡子刮了。狼狽嗎?狼狽,但并不妨礙曹操是一代梟雄、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還是一個偉大的詩人。
我經(jīng)常在片場會跟年輕的演員說,演戲一定要演過程,不要先知先覺,演結(jié)果。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你先把一弄好了。塑造人物一定要有變化,而這個變化不是你刻意的去找這個變化,你順勢而行,自然變化無窮。
“我對圈里的現(xiàn)狀不滿意?!?/p>
今年賀歲檔,觀眾會看到一部喜劇電影《大導(dǎo)歸來》,李誠儒自編自導(dǎo)自演。曾經(jīng),電影《私人訂制》,李誠儒演繹的大導(dǎo)的故事,既是馮小剛的自嘲,也頗有向李誠儒在《大腕》里那一分二十六秒的經(jīng)典表演致敬的意味。李誠儒覺得不過癮,大導(dǎo)還有很多可說的,演藝圈還有很多可諷刺的。于是,有了《大導(dǎo)歸來》。李誠儒曾承認(rèn),偷師馮小剛、趙寶剛,自己雖然導(dǎo)演過電視劇《龍須溝》、《紅墻綠瓦》,但當(dāng)電影導(dǎo)演還是處女首秀。在臺前瘋魔般演戲,在幕后提刀庖丁解牛。他能否做到以無厚人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而有余地呢?李誠儒有忐忑,用大藝術(shù)家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八字真言,提醒自己。
李誠儒:“演員,人家高興說你是明星,不高興就說你是戲子。這是謬誤,把一個文藝工作者誤斥為戲子是余毒。其實他不知道,這是人類文明精神工程師。比如,我就是看不慣業(yè)內(nèi)的很多金錢綁架藝術(shù),你談一個戲,現(xiàn)在導(dǎo)演說了不算,都是投資方說了算。你投資方既然說了算,那就是金錢綁架藝術(shù),或者說市場綁架藝術(shù),是吧?
有時候,我也能審時度勢,可是當(dāng)我回到我最愛的這個領(lǐng)域時,會茫然到一籌莫展,得與之抗?fàn)?,拍《大?dǎo)歸來》,完全是一種抗?fàn)?。不知道這個影片播出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結(jié)果?同行會怎么看我?觀眾會怎么來欣賞這部片子?我現(xiàn)在不管那么多了,直抒胸臆,先把我的觀點亮出來,我之所以做這些,說明我對社會上某些不好的現(xiàn)象是有看法的,說明我對這圈里的現(xiàn)狀是不滿意的?!?/p>
“非要把這正字上面加一不,變成歪嗎?這就是當(dāng)下,你付出十幾年的心血,面對市場,你覺得你太孤立了,你太無援了……”
李誠儒對歷史題材,有顛撲不破的立場:絕不戲說。然而,這種嚴(yán)肅,有時候是一種孤絕,就像納蘭容若的“孤絕如初見”。可庸碌的人生、勢利的創(chuàng)作氛圍,還有多少初見、初心,沒有被遺忘呢?
李誠儒:“按正史,拍好看,找市場,是我創(chuàng)作的原則。我按著這九字方針拍了一部戲叫《紅墻綠瓦》,描寫英法聯(lián)軍,就是西方列強如何用堅船利炮來打開我們國門,告訴我們后人勿忘國恥的戲。可這幾年的風(fēng)氣你是知道的,歷史正劇,基本沒有播出空間了。
還有,現(xiàn)在人們的審美也奇怪。比如,我四十集的《紅墻綠瓦》,大家總希望整出什么野史的事兒,才好看。我到現(xiàn)在都百思不解。非要把這正字上面加一不,變成歪嗎?這就是當(dāng)下,你付出十幾年的心血,面對市場,你覺得你太孤立了,你太無援了……”
突然,我覺得面前坐的不是演員,是歷史老師,這歷史老師真難對付:你知道那時候科學(xué)叫格致嗎?海關(guān)怎么成立的?恭親王用了英國人赫德當(dāng)海關(guān)總稅務(wù)司,穿五品官服,拿四品俸祿啊!海關(guān)總署一年給大清收多少銀子嗎?那時候如何學(xué)西學(xué)、破八股,不拘一格選拔人才……李誠儒真把我說慚愧了,慚愧不僅在于我知識存量不足,還在于他這個年齡了,鐵肩擔(dān)道義的責(zé)任感,赫然。李誠儒激動處,說自己就像一個愛國志士,有報國之心卻無報國之門。
“我最崇拜的一個人就是張良,張子房,幫著漢劉邦打下天下,曾經(jīng)還謀刺過秦始皇,功成名就,全身而退,成為逍遙侯。”endprint
李誠儒現(xiàn)在一年有大部分時間,遁在櫻桃園。李誠儒很喜歡出自《增廣賢文》的一句:庭前生瑞草,好事不如無。問他提籠架鳥的悠閑,一年中有一半嗎?李誠儒嘆,我希望一年中有一年,但是總有朋友邀約,大約一年還得拍戲100天?!傲畾q的人了,還有人請,這是光榮,但其實還是想過悠閑生活。如果不想休閑,我也不會在京北十三陵來擇一塊佳地?!?/p>
櫻桃園建于2009年,也就是說約十年前,李誠儒就有了隱退的心。于是,有了這幾百棵櫻桃樹,以及櫻桃樹下,烤肉、柴鍋灶燉羊腔骨、貼餑餑熬小魚的閑適。這和經(jīng)商時的李誠儒,判若兩人。細(xì)問方知,李誠儒的偶像是張良,而意識到張良是自己人生的重要參照時,五十知天命。
李誠儒:“我最崇拜的一個人就是張良,張子房。鴻門宴沒有張良可以嗎?劉邦打下天下沒有張良可以嗎?根本影兒都沒有。但是張良認(rèn)為:主公,是我遇見您才得以完成了我的宿愿,推翻了強秦,我的一生目標(biāo)達到了。您千萬別那么大的封賞給我,接受不了。我在哪兒跟您相逢相識,您就把那地分給我就行了。后來還不行,又讓劉邦再封他為逍遙侯,就連那塊封地也不要了,尋遍群山,做逍遙人去了。最后張良到底死在哪兒?不知道,但是人家壽終正寢,真豪杰也。差不多應(yīng)該是在五十歲,《重案六組》、《大腕》、《古玩蟲》、《人生幾度秋涼》幾部戲火了以后,我又看了一本《素書》。就覺得一生熱愛表演,甚至棄商從文。自己一生最愛的是什么,演戲。那既然演戲,現(xiàn)在算成功了嗎?起碼達到一些目的了,那就應(yīng)該逐漸隱退了?!?/p>
“北京人這張嘴太討厭,所以你要說我有什么優(yōu)越或者是有什么滋潤,沒有,我就覺得我挺招人討厭的,我是最招人討厭的北京人?!?/p>
說到北京特有的滋養(yǎng),土生土長的李誠儒一臉茫然,嘴上是深深的自嘲。
李誠儒:我只知道北京人非常招討厭。仗義,有里有面,那是北京人自己說,外地人這么說你嗎?因為北京人有一種什么呢,就是我在天子腳下,對別人那種關(guān)照和幫助表達起來,經(jīng)常在不屑之中。我說的這個不是沒有事件啊,就發(fā)生在劉金山和李琦身上,李琦當(dāng)時闖北京的時候,慘到什么程度?慘到臘月二十三就跟大伙兒說拜拜。身上就點夠住地下室的錢,他就說得回西安去過節(jié)。劉金山大年初一一推文化部地下室招待所:“孫子,別裝了啊,知道你丫沒回去,跟我回家包餃子去!”
你看,你遇見一個懂的,知道的這是他對我好,但這話說得多難聽。你看,這是李琦親口跟我說的,永遠(yuǎn)不能忘了劉金山,對不對?多少外地人之所以能在北京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難道不是北京人的寬容嗎?但是他們有時候不理解,北京人這張嘴太討厭。所以你要說我有什么優(yōu)越或者是有什么滋潤,沒有,我就覺得我挺招人討厭的,我是最招人討厭的北京人。
“所以我就希望兒子是自己飛、自己走,自己找到一個能謀生掙錢的路。這就是我對兒子的態(tài)度,從來都是這樣?!?/p>
李誠儒對自己家庭生活的總結(jié)是,“自由并享受自由”。兒子李大海喜歡音樂,也演戲,近十年來,父子關(guān)系融洽,兒子越來越理解父親,李誠儒很知足。李誠儒對兒子的態(tài)度,是用家里的老鴿子、小鴿子來說事兒的。
李誠儒:我就希望孩子走自己的路。比如我兒子來時,我放了鴿子,正好那倆老鴿子把小鴿子給咬出去了,從房上掉在地上,我院里還有狗啊,那狗就撲,這小鴿子就往前掙扎著飛,這狗還撲。我就跟兒子說,如果這鴿子它能飛上房,說明它有救了;如果它飛不上房,這狗就給它吃了。你看大自然講了一個很深刻的道理,到了你該走的時候,你就趕緊走人。所以我就希望兒子是自己飛、自己走,自己找到一個能謀生掙錢的路。這就是我對兒子的態(tài)度,從來都是這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