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什么就是喜歡

楊曉升

俗話說：人過四十不學(xué)藝。母親已是耄耋之年，可至今仍孜孜不倦，記日記，抄文摘，寫半白不白半古不古的詩（確切地說更像順口溜或打油詩）。即便近些年父親因身體欠佳，每天需要她協(xié)助我家阿姨忙前忙后地照顧，為父親端水送食，遵醫(yī)囑一天多次地安排父親吃藥服藥，甚或陪父親談天說地，為父親講新聞，哄父親一起唱潮曲或回憶舊時往事以打發(fā)每天的漫長時間……等等，反正每天家務(wù)事大大小小接踵而來沒完沒了。何況高齡的母親自己的生活瑣事還需要自理，有時候母親忙得團團轉(zhuǎn)，甚至累得坐下來休息時不住喘氣，可她依然不忘三天兩頭地擠時間，從抽屜里掏出筆記本，端起筆沙沙沙地記錄著什么。樂此不疲，幾乎從不間斷。

母親目前共有四冊不同類型、仍未寫完的筆記本（以前還有多少冊她自己也記不清了，因為她是近年才到京城來居住的，以前的都放在廣東老家了），一本是家庭生活記錄，上面三天兩頭地記錄著我們這個大家庭生活中發(fā)生的點點滴滴，大到我家共同關(guān)心的國內(nèi)外新聞或舊聞，小到我們?nèi)依闲∩者^節(jié)、迎來送往、喜事愁事，或兒孫們的工作或?qū)W習(xí)業(yè)績，更小的還有一日三餐、購物購衣和其他的家庭收支，當(dāng)然更多的還是生活隨感、喜怒哀樂酸甜苦辣盡在她的記錄之中。母親的三兒一女四孫，每個人的性格如何，優(yōu)缺點如何，家庭表現(xiàn)怎樣，誰工作更加出色和誰對他們二老更加孝順，全都能在母親這本“家庭生活實錄”和“家庭生活大全”中找到自己的鏡像。可以說，我們?nèi)颐總€家庭成員的基本情況盡在母親的觀察和記錄之中，我們姐弟幾個或?qū)O子孫女，誰都在意自己在母親心目中的形象，誰都希望有好的工作業(yè)績和好的家庭表現(xiàn)。

母親的第二本筆記本，是唐詩宋詞等經(jīng)典名篇和古往今來、古今中外警句名言摘抄?？少F的是，母親不是為摘抄而抄，也不是僅僅為了練字，更不是抄了之后將其束之高閣。母親抄那些唐詩宋詞或警句名篇，是為了閑暇時反復(fù)研讀、欣賞，甚至是為了默記背誦。都八九十歲的人了，可母親至今能背誦岳飛的《滿江紅》、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關(guān)漢卿的《竇娥冤》、周敦頤的《愛蓮說》等。她甚至能背誦更長的名篇，如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諸葛亮的《前出師表》、李密的《陳情表》、林覺民的《與妻書》等等。至于《毛主席詩詞》，母親能背誦的就更多，可以說是脫口而出，倒背如流。母親的這本筆記本的第一頁上工工整整寫著這樣的文字：退休老人，閑暇無聊。學(xué)點詩詞，練筆練腦。

母親的第三本筆記本，則是用順口溜和打油詩寫的生活隨感，如2009年母親生日時寫的《生日頌》，之一：“天高氣爽艷陽天，楊門一派呈吉祥。盆花盛開兆頭好，瑞氣洋溢煥芬芳。九月十二娘生日，合家大小喜開顏，兒孫為娘添福壽，美滿家庭多溫馨?！敝骸按髢哼h(yuǎn)道來祝賀，二兒買來大蛋糕。三兒出差來賀電，兒媳添買新衣裳。女婿孝敬長壽面，女兒親手煮甜蛋。歡聚一堂慶生日，兒孫齊祝奶奶好。人生有此天倫樂，二老齊全福氣厚。”之三：“國家盛世民發(fā)展，兒女成家又立業(yè)。各展才能為家國，奉獻(xiàn)社會創(chuàng)詩篇。孫輩一代有出色，奮發(fā)攻關(guān)列前茅。下代前景更美好，堪慰桑榆上輩人。但愿滿門平安福，孝順美德代代傳?！苯旮赣H年邁生病，母親終日圍著照顧父親，難以出門活動游玩，有時候不免心生怨氣，可這怨氣都是曇花一現(xiàn)，她很快會自我調(diào)整。母親在2014年10月20日寫的《真情相待心才安》中這樣描述她的心境：“風(fēng)雨同舟五十年，相濡以沫兩相依。病痛之中多安慰，悉心關(guān)照細(xì)護理。再苦再累仍挺住，壓力多大責(zé)不辭。老伴老伴永為伴，真情相待心才安。”

母親的第四本筆記本，是專用于收集、記錄生活尤其是健康保健常識的，比如生活中的小技巧，諸如淘米水的妙用、米飯怎么做更好吃等，還有水果怎么保鮮，每天什么時候吃水果更科學(xué)，換季衣物應(yīng)該如何清潔保存等，當(dāng)然更多的還是健康保健知識。我因工作原因，這些年報刊界的朋友每年免費為我家贈訂了好幾份報紙，像《文摘報》《報刊文摘》《作家文摘》《北京晚報》《北京法制報》《北京青年報》，以及《家庭》《知音》雜志等等，每當(dāng)我從報箱將報刊帶回家里，母親又愁又喜。愁的是本來就瑣事繁多終日忙碌的她又增添了時間的壓力，喜的這些報刊中又有很多的新聞和知識引誘著她。而我發(fā)現(xiàn)，無論她多么忙碌和心煩，沒多久那些新來的報刊就被母親的剪刀裁剪得千瘡百孔，而她那本專門收集知識的筆記本則又新添了大小不一的各色剪報、同時新添了母親娟秀有力的一行行字樣。不難想象，母親收集剪報時就如辛勤的蜜蜂快樂地扇著翅膀，穿行于報刊的百花園中，貪婪地采集著知識的花粉、吮吸著知識的瓊漿蜜汁……

以前我只知道母親喜愛收集知識、抄抄寫寫記錄什么，不知道她究竟寫了什么、寫了多少。因為應(yīng)文友之約要寫這篇短文，征得母親同意要翻看母親的筆記本，不料她一下子搬出了厚厚幾冊，而且如此分門別類。母親當(dāng)了數(shù)十年的鄉(xiāng)村教師，辛苦操勞了一輩子，晚年本可以徹底放松享受天倫之樂，沒想到她仍如此孜孜不倦、如此勤奮好學(xué)。我心疼母親的身體，勸她悠著點，也好奇地問她這么大年紀(jì)為何還要如此辛苦地記錄、抄寫、收集知識，母親笑著說：“不為什么，就是喜歡?！贝藭r此刻，母親笑得是那么舒坦、那么甜蜜，那笑像秋天的壽菊一樣燦然開放、芬芳四溢。我明白了，母親忙碌之余仍樂此不疲地記錄、抄寫著什么，肯定是樂在其中、也從中得到了歡樂、充實與滿足。

而后，我又從母親的記錄本中發(fā)現(xiàn)她2008年抄寫的一首《臺灣歌謠》：“人生七十正開始，八十滿滿是。九十算來不稀奇，一百笑瞇瞇。六十還是青少年，五十小孩兒。四十睡在搖籃里，唉唷唷，三十才出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