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啟銘
摘 要:“水”是沈從文早期創(chuàng)作的主要意象,是其在著名的鄉(xiāng)土寫作中反復出現(xiàn)的生命意識和作品風格,而到四十年代之后寓居昆明的時期,沈從文開始思考更加抽象的問題,創(chuàng)作心境大變,在《看虹錄》等作品中可以感受到其跳動的“火”一般的生命意識。但是兩種意象的轉(zhuǎn)變是具有延續(xù)性的,也是對于沈從文的人生境遇的概括和表現(xiàn)。
關鍵詞:沈從文;《看虹錄》;生命意向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06-0-01
一、早期創(chuàng)作:“水”的清澈與流淌
如果要找一個意向來概括沈從文的早期創(chuàng)作,最妥帖的無疑是“水”。他的作品是從湘西濕潤的土壤中孕育出來的,柔軟、清澈而飽含著生命的靈性。沈從文多次在文章中提到水對于自己的“教育”:“檐溜,小小的河流,汪洋萬頃的大海,莫不對于我有過極大的幫助,我學會用小小腦子去思索一切,全虧得是水,我對于宇宙認識得深一點,也虧得是水。”[1]可以說,湘西的水賦予了沈從文看待自然與人事的世界觀——“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2]
二、《看虹錄》:“火”的熱烈與毀滅
到四十年代之后寓居昆明的時期,沈從文整個散文表現(xiàn)形式的特點相較于早期散文的清新活潑、詩意情懷,顯得完全不同。首先受到索居向下生活的孤寂、冷漠的影響,二來沈從文的散文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從三十年代對外部現(xiàn)實世界的客觀敘寫轉(zhuǎn)入對社會人生的內(nèi)心關照,對人生帶普遍性的哲理思考在作品中占據(jù)了壓倒的優(yōu)勢,“即便那些對人生現(xiàn)實的具象描繪部分,也往往只是通向抽象思考的引子或象征”[3]。我們看見不善于邏輯思考的沈從文開始被“應該”的抽象問題所困擾,在精神上受到了“小我”與“巨大世界”的碰撞。
在1943年發(fā)表的《看虹錄》中,“鹿”、“百合”[4]等帶有宗教意味的意象值得分析和討論,但是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還是文本中提到的“火”。而且這里所說的“火”,并不是在故事中多次客觀出現(xiàn)的“爐火”,而是詩人或者瘋子說的和詩一樣“使生命會燃燒起來的”的“火”,“燃燒后,便將只剩下一個藍焰的影子,一堆灰。”
首先,在沈從文筆下,水的特性是恬淡的;而火是張揚的、熱烈的。在第二部分中,客人和主人之間的狀態(tài)是微妙的,用沈從文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浸透了矜持的憂郁和輕微瘋狂,由此而發(fā)生種種沖突,這沖突表面平靜內(nèi)部卻十分激烈,因之裝飾人性的禮貌與文雅,和平或蘊藉,即如何在沖突中松弛其束縛,逐漸失去平衡,必在完全失去平衡之后,方可望重新得到平衡?!盵5]失衡的瘋狂就是“火”、就是“燃燒”,在作者看來也是生命極美的綻放。比如看《看虹錄》中對于身體的描摹,這種充滿了矜持和敬仰的迷狂感在沈從文前期的創(chuàng)造中是少見的,顯然《看虹錄》文字之下涌動的情感更加炙熱而濃烈。
其次,水過無痕,水是沒有傷害性的;而火在燃燒的過程中必然會“反噬”,對主體造成灼燒的傷痛。沈從文要表達的傷痛有兩層:一層是他對于生命的美的形式的闡述:“‘如中毒,如受電,當之者必喑啞萎悴,動彈不得,失其所信所守。美之所以為美,恰恰如此?!盵6]換言之說,最原初的生命形式、最美的神性必然與最切膚的人生體驗相聯(lián)系,而這種切膚性只能由痛感承受。第二層恰恰表現(xiàn)了這個時期沈從文自身的精神狀態(tài),也就是上文提到過的“痛苦的思想者”階段,在追尋“美”的過程中他也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我仿佛正在從各種努力上將自己生命縮小,似乎必如此方能發(fā)現(xiàn)自己,得到自己,認識自己?!釂饰?,我恰如在找尋中。生命或靈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種帶膠性觀念把它粘合起來,或用別一種人格的光和熱照耀烘炙,方能有一個新生的我?!盵7]在思索與嘗試過程中“如焚如燒”的狀態(tài)正是沈從文下一個“囈語狂言”階段的前期鋪墊。
三、兩種意象的延續(xù)性
雖然在這里,沈從文作品中的生命意象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但是從“水”到“火”的意象變化過程并不是割裂的,與其說是跳躍式的發(fā)展模式,不如說這種轉(zhuǎn)變來自于作家延續(xù)的生命過程,并隨著其生命閱歷的變化波濤起伏。我們可以認為“水”是較平穩(wěn)的階段,而“火”達到了張力的高峰,兩者不是完全隔斷的,只能說表現(xiàn)在作品中占的比重此消彼長。
在“水”和“火”這兩種元素中,一以貫之的除了它們蘊含的生命活力、純凈性之外,透過兩者所表現(xiàn)出來的沈從文對于生命和美的看法也是相同的。沈從文的信仰是“生命”,美存在于生命中,生命就是人生價值估量至高無上的尺度:“美固無所不在,凡屬造形,如用翻身情感去接近,即無不可見絀其精巧處和完整處。生命之最高意義,即此種‘身在生命中的認識?!盵8]這樣的思想在《看虹錄》中直接通過抽象的手段進行了多次強調(diào),也通過“火”的意象來表現(xiàn),“到火息時,這花才會謝落,正是一種生命的象征?!薄斑@本書成為一片藍色火焰,在空虛中消失了?!钡侵档米⒁獾氖牵谏驈奈牡脑缙谖膶W創(chuàng)作中,“水”的意象也常常被用來表現(xiàn)生命美的藝術形式,比如《邊城》中的“神性”、自然純樸的生命意識的展現(xiàn)等等。
綜上所述,沈從文作品中生命意象從“水”到“火”的轉(zhuǎn)變是具有延續(xù)性的。當作者踏入四十年代的思考深淵中,思想中現(xiàn)實和抽象的部分產(chǎn)生了巨大的糾葛和激烈的對沖,推動沈從文選擇了具有更大張力、更極端的“火”意象去比照生命的神性,這其實也是他這一時期思想焦灼的側(cè)面反映。經(jīng)過之后精神幾近崩潰的“囈語狂言”階段,轉(zhuǎn)入文物研究的沈從文則又漸漸從“火”的瘋狂中抽身,回歸了包容、堅韌和澄澈的那條“長河”。
注釋:
[1]沈從文:《我的寫作與水的關系》,《沈從文全集》第11卷。
[2]沈從文:《湘行書簡·橫石和九溪》,《沈從文全集》第11卷。
[3]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對作為文學家的沈從文的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
[4]《舊約·雅歌》中使用了這樣的比喻:“我的良人哪,求你快來,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逼渲幸灿卸嗵幱冒装俸弦庀笮稳菖缘拿溃骸八淖齑较癜俸匣ㄇ业拖聸]藥汁?!?/p>
[5]沈從文《〈看虹摘星錄〉后記》,《沈從文批評文集》。
[6]沈從文:《燭虛》,《沈從文選集》第5卷。
[7]同上。
[8]沈從文:《美與愛》,《沈從文全集》第17卷。
參考文獻:
[1]石柏勝. 文化選擇與審美判斷:沈從文研究綜論[M]. 吉林:吉林大學出版社. 2011(04).
[2]張新穎. 沈從文精讀[M].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6(11).
[3]凌宇. 從邊城走向世界[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1985(1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