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蜀炎
有一個詞是唐玄宗創(chuàng)造的。當他第一次見到由賀知章引薦的李白時不禁脫口而出:“卿名滿天下。”這位皇帝一生功過不去評騭,但他對于藝術經(jīng)典還是很有眼光的,“名滿天下”這一脫口而出的評價,千年之后李白照樣受之無愧。
“自圣賢述作,是曰經(jīng)典?!边@是劉知幾在《史通》里所說。其實,我更認可塞萬提斯的話:“只有不屬于時間的事物,才能在時間里永不消失?!弊髌返膬r值是用時間而不只是銷量來衡量的,司馬遷的“史家之絕唱”、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寫的是熱血情懷,寫的是山河板蕩,寫的是春秋大義。因此,無論經(jīng)過了多大的時間跨度,一襟凜凜正義與拳拳之忱仍鮮活地“活在當代”,一直顯現(xiàn)出無限的可讀性。
是的,僅以時間而論還不足以證明其構(gòu)建,經(jīng)典是人類文化的精華,其根本品質(zhì)在于它超越了國家、民族、文化等距離。與克勞塞維茨齊名的戰(zhàn)略思想家李德·哈特是英國爵士,可他在自己的經(jīng)典名著《戰(zhàn)略論:間接路線》卷首列舉了《孫子兵法》中13條語錄,因為他認為孫子“思想的淵博和深入程度,從無后人能夠超越”;而莎士比亞的作品1840年就開始在中國譯介,170多年間至少有60多人將其翻譯為中文……西方人也會為黛玉葬花動容,中國人也可以為安娜·卡列尼娜落淚。經(jīng)典總是能夠喚醒著人性中相似的價值觀和深沉的情感,打動著每一個不同文化背景閱讀者的心靈。
當然,不會消失于時間的經(jīng)典其實是最花費時間的。馬克思寫《資本論》花了40年,歌德寫《浮士德》花了60年,康德為靜心思索《純粹理性批判》沉默了12年,《紅樓夢》“披閱10載、增刪5次”,直到作者去世尚未寫完……
博爾赫斯說:“望遠鏡是視力的延伸,電話是語音的延續(xù),犁耙和刀劍則是手臂的延長,而書則完全不同,它是人類記憶和想象的延伸?!彼季S的延伸不同于操控一件器物,尤其是高尚思想總是保持著高尚的格調(diào)和品位,所以,閱讀經(jīng)典必然是一個重新學習的過程。大多讀經(jīng)典著作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書中的字你都認識,但這種表面的熟悉又帶著一種陌生——它并不按照你熟悉的套路去演繹,它觀念的水位總是高于你慣性的思維。走馬觀花似的瀏覽、心不在焉的泛讀,只會讓你覺得它的距離越來越遠,所謂“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
革命導師列寧的一段話讓我充滿敬意:“不懂黑格爾的全部邏輯學就不能完全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特別是它的第一章?!闭f實話,黑格爾的書以晦澀著稱,我是沒有讀懂,更罔論其他了。然而,惟其如此,才讓人們對經(jīng)典產(chǎn)生著經(jīng)久不衰的興趣。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蔽蚁嘈?,人生有許多快事,能孜孜矻矻地讀懂經(jīng)典絕對是一種。
“文章千古事,亦與時榮枯?!被ヂ?lián)網(wǎng)時代開拓了一個幾乎人人都可以參與的閱讀時代,對讀屏與讀書本不必有畛域之見,但“真理和謬誤有著同樣的傳播方式”。我要說的是,消費主義在創(chuàng)造一種“偽閱讀”,通過大量的娛樂消遣信息和調(diào)味料勾兌的“雞湯”,讓我們覺得時尚之風就是精致生活,職場利益就是人生價值,現(xiàn)實無須參照歷史,言行不必思考意義……這些應接不暇的“刷屏”在經(jīng)營一種以淺薄為輕松的閱讀氛圍,它讓你將自己的思考判斷能力擱置下來,慢慢地遲鈍、褪色。
漢語中,窮和貧的含義稍有不同。貧從貝,與富相對,只是缺少財富,意味物質(zhì)的匱乏和不足;而窮的繁體字下面是躬,屈身困于穴下,有勁使不出,多指自己的處境和心理狀態(tài)。物質(zhì)上的脫貧者不等于脫離了精神上的貧窮。在這個意義上,閱讀經(jīng)典,其實是一種精神上脫離貧困的突圍。
北大一位教授在課堂的名言被廣為傳揚:“一個人一輩子一定要讀一部大書,讀過大書的人,會有不一樣的氣象?!贝髸?,經(jīng)典也。相比而言,閱讀經(jīng)典不是為了簡單地獲取信息,而是一種嚴肅的、甚至悖逆時風的深度閱讀。因為人類的文明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經(jīng)典構(gòu)成的,世界各民族精神文化的基石都是他們的經(jīng)典。經(jīng)典也是文明的坐標,它幫助我們理解我們是誰,我們所達到的位置,我們將走向何方等這一系列我們應當思考的問題。請記住美國作家鮑爾斯之言:“深度讓我們能扎根于這個世界,讓生命有質(zhì)量和完整?!?/p>
“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碧諟Y明之意是雖然尚不知收獲,但只要動手耕作就很欣喜了。典冊在手,我心亦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