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蔭楠：我的命運末班車

董巖

從電影《孫中山》開始，丁蔭楠導演一直都在拍人物傳記類的電影，《周恩來》《鄧小平》《魯迅》皆出自他手。從中我們能夠感受到他的那份濃濃的偉人情結(jié)。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再到“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丁蔭楠在事業(yè)上終究成就了自己，家庭卻無暇顧及，如今他希望這40多年的累積能夠給從事導演的兒子一些幫助。盡管時代已經(jīng)變了，兒子也要忍受他當年的那份孤獨。

有一種說法：丁蔭楠屬虎，后來當導演，常常帶一哨人馬轉(zhuǎn)戰(zhàn)南北，有虎嘯山林之威。1938年出生的丁蔭楠，因為是躲在幕后指揮的人，所以對于普通觀眾來說，他的作品比他的名字更出名，《孫中山》《周恩來》《鄧小平》《魯迅》皆出自他手。記者對于丁老的作品，確實不陌生，但還是想象一個80歲老人，不管過去如何輝煌，想必也該服老了吧？見面后發(fā)現(xiàn)丁老還在風風火火、馬不停蹄的忙碌著，他自稱是個勞碌命。記者見到他時，他正在和兒子丁震籌備電影《林巧稚》。憑借《啟功》丁震獲得中加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導演獎，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天地，他也更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拍攝一部電影。雖然丁蔭楠說現(xiàn)在的父子關(guān)系亦師亦友，但丁震覺得只有離開父親才能叫真正的獨立，只是現(xiàn)在不服老的父親更想給兒子更多的幫助。

丁蔭楠身體結(jié)實精干，小平頭，說話簡單明了，思路清晰，斬釘截鐵，除了臉上的皺紋，歲月在他身上幾乎沒留下什么痕跡。丁老只簡單了解記者的采訪思路，便滔滔不絕講了大半天。在他的講述中，你能看到他身上留下的那個時代深深的烙印，感恩、勤奮、激情、拼命，這樣的特質(zhì)他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甚至他對兒子也有著同樣的期待與要求，盡管他們完全不同。有著這樣一個老爸，丁震并不輕松，父親既是標桿更是壓力。

虎頭虎腦的少年

到了北京豁然開朗要讀書改變命運

“感覺自己趕上了最后一班地鐵?！倍∈a楠從開始便對自己的一生有了定位。也是有此心態(tài)，他在工作時更拼命，甚至無暇照顧母親、妻子和兒子。

“外祖父是做生意的，從賣布頭到做大買賣，母親是大家閨秀，師范大學畢業(yè)，她40多歲生的我，父親在我2歲多去世，所以原本殷實的家后來沒落了?！倍∈a楠出生在天津的一個大戶人家，只是他出生后家道中落，他的童年感受到的不是闊綽而是沒落?！拔倚r候沒有玩具，就玩家里有的物件，喜歡玩留聲機，玩了沒幾天沒了，喜歡玩瓷器，玩幾天也沒了，后來聽媽媽說都賣了?！?/p>

丁蔭楠印象中的媽媽是勤勞的，靠給別人繡花、做衣服貼補家用：“媽媽一到過年就生病，長大后我才知道，她是過年前給人家趕活累的?！倍∈a楠的印象中，媽媽再勞苦也不能改變現(xiàn)狀，姨媽家雖然有錢，常貼補他家，卻也讓他有了寄人籬下的感覺，所以他的童年敏感而壓抑。貧困沒有讓他奮發(fā)讀書，貪玩的丁蔭楠初中畢業(yè)后便當了工人，媽媽擔心他的前途，也認為唯有換了環(huán)境他才能學好：“她希望我能考上大學，必須趕緊離開天津，讓我到北京投奔姨姐。”到了北京的丁蔭楠果然豁然開朗，他的姨姐是北京醫(yī)學院的教授，環(huán)境改變了，丁蔭楠的想法真的改變了，他一下確定了自己的生命方向，唯有讀書改變命運：“北京醫(yī)學院里都是有學問的人，不少留學海外回來的教授，交流都是用外語，只有我到了那之后總換工作，一開始是化驗員，后來去培養(yǎng)細菌，兩年后又被下放到清河大煉鋼鐵，我想怎么我總被調(diào)來調(diào)去的，那時總結(jié)是因為自己沒有專業(yè)。于是我下定決心一定要上大學，改變命運?！本瓦@樣丁蔭楠白天工作，晚上去夜校補習文化課，3年自學，1961年他終于考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澳菚r候整個社會環(huán)境是溫暖的，周圍的人都給了我很大的幫助，也樹立了我健康的人生觀、社會觀。”

丁蔭楠覺得在大學期間他得到的最大幫助還是接受了系統(tǒng)的專業(yè)學習，他說：“老師的比例和學生差不多，學校的學習氛圍特別好，很多大師給我們講課，老師像對待自己家的孩子一樣對待我們?！?/p>

從1956年來北京到1966年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yè)，丁蔭楠稱這10年是他武裝自己的階段：“媽媽的家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來到北京，考入北京電影學院，我遇到了很多幫助我的人，也遇到了像媽媽一樣的老師?！碑厴I(yè)后丁蔭楠被分配到廣東省話劇團。

初生牛犢不怕虎

單槍匹馬闖廣東畢業(yè)13年拍得第一部電影

1969年丁蔭楠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廣東。他說這要感謝母親和哥哥的全力支持。離開北京時，站臺一片送行人的哭聲，只有他一點也不難過。話雖如此，自己前途未卜，未來何時能夠重返北京都是未知數(shù)，丁蔭楠內(nèi)心的蒼涼感油然而生。

果然，到了廣東的丁蔭楠沒有電影拍，他在廣東省話劇團做了5年的話劇導演，直到1979年丁蔭楠擔任導演，拍攝了人生當中的第一部影片《春雨瀟瀟》，這期間隔了13年。“我學的是電影干的是話劇，團長很關(guān)心我的專業(yè)，1975年給我調(diào)到‘珠影，很多人都會覺得13年太過漫長，漫長得能把一個人的理想與意志消耗殆盡，但是經(jīng)歷了13年等待的我并不這么認為，我覺得這13年恰好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積累階段?！迸旁拕〉哪切┠?，丁蔭楠有機會合作到幾乎廣東籍所有大牌演員，并學會了如何與演員合作，調(diào)到珠江電影制片廠后，丁蔭楠拍攝了5年紀錄片：“這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卻是我熟悉電影設(shè)備，學會用鏡頭說話，了解電影拍攝的一個重要時期?！?/p>

“文革”結(jié)束以后，丁蔭楠積壓了十幾年的創(chuàng)作熱情被充分激發(fā)起來，整個人都充滿了拍攝電影的激情和活力?！爱敃r珠影廠一共有47名導演，經(jīng)歷了‘文革之后，誰都想拍片子，尤其是那些年齡比較大的老導演，哪里還輪得到我。那時候，沒有人相信我能拍好電影。當時我們的一個業(yè)務(wù)處長還跟我說：你還拍電影，你能把它接上就不錯了。意思是說，我能將鏡頭剪輯在一起就不錯了。對于我而言，我必須‘打敗其他46名導演，才有可能完成自己的夢想。”丁蔭楠拿出的第一個劇本是有關(guān)葉挺將軍的故事。他到資料館看了將近三個多月，兩三百萬字的資料，之后找到了好朋友、著名編劇蘇叔陽，一起寫出了劇本《江南一葉》。但是這個劇本最終沒能投拍。不甘心的丁蔭楠又和蘇叔陽合作，由蘇叔陽創(chuàng)作了一個劇本，就是他的第一部電影《春雨瀟瀟》的劇本。endprint

《春雨瀟瀟》是當時電影界普遍流行的“傷痕電影”的典型代表。這部影片之后，很多人不僅覺得故事好看，還有一種詩的意境。丁蔭楠說這是后來人們對他的電影總結(jié)的“詩化”風格的萌芽?！洞河隇t瀟》獲得了當年的文化部青年創(chuàng)作獎，但丁蔭楠認為，《春雨瀟瀟》只是別人的故事，他只是做了一個故事的講述者而已。在他看來，一名導演應該和一個文學家一樣，文學家用文字來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看法，電影導演就應該運用電影的手段來表達自己的理念，自己的哲學思考，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吧蠈W的時候，我們所用的教材基本上都是蘇聯(lián)五、六十年代的電影理論，借鑒普多夫金、愛森斯坦、杜甫仁科等電影大師的經(jīng)驗。印象最深的就是杜甫仁科的作品，思想內(nèi)涵豐富，主題意念多角度，有詩的意境、詩的激情，能感染觀眾，喚起觀眾的多種感覺，而不是僅僅停留在講故事上。”

丁蔭楠稱自己的第二個成長階段是從1969年到1979年，這10年的積累奠定了他做導演的本事。丁蔭楠覺得做導演的本事不是憑空來的，需要漫長的“悟”：“以前我不知道電影導演是干什么的，學到第三年的時候突然悟出導演要表達，專業(yè)人才的成長是個參悟的過程。5年排話劇、5年拍紀錄片的積累，是到了讓我實現(xiàn)想法的時候了，我的每部電影我都知道要干什么，達到什么目標?！?/p>

丁蔭楠的強烈創(chuàng)作欲望不可遏制，他迫切地需要擁有一部真正屬于自己的電影，一部表達自我的《逆光》就這樣產(chǎn)生了。這部影片被丁蔭楠認為是一部半自傳體的電影，片中的主人公廖星明和他的經(jīng)歷有太多相似的地方，這部電影要表現(xiàn)的是一個社會底層青年的奮斗歷程。

《逆光》上映以后，很快便掀起了觀影熱潮，尤其在大學生中間，更是展開了廣泛的探討。丁蔭楠還記得有一次在高校中放映《逆光》后，全場起立鼓掌：“直到現(xiàn)在，很多觀眾見了我，知道我是《逆光》的導演后還熱烈擁抱我?！薄赌婀狻凡粌H表達出丁蔭楠對命運的不屈抗爭和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還奠定了他在第四代導演群體中的地位。這部電影后作為電影導演的丁蔭楠找到了拍電影的自信。

就這樣一步步走出來的丁蔭楠，對待兒子和年輕導演的建議也是這樣的：“我過去學習電影導演，要從場記、副導演、執(zhí)行導演這樣一步一步干完以后，才能干導演?，F(xiàn)在不是這樣了，現(xiàn)在是有錢有想法就可以當導演。但是我自己的體驗是，如果你對電影專業(yè)不熟悉，你沒有自己在這個過程中的體驗是不行的。干電影這行不是外人說的那么有意思，它是很寂寞的，這個職業(yè)要經(jīng)歷很多苦痛和奮斗，你沒有執(zhí)著堅持的勇氣和精神是不行的。我給年輕電影人的建議是首先要耐得住寂寞，然后要看到高峰，看到了厲害的才知道自己的不足。應該多看看大師的作品，向大師和前輩學習。”

生龍活虎的青年導演

一部《孫中山》他豁出命去要拿第一

由珠江電影制片廠出品，丁蔭楠導演的電影《孫中山》，以史詩的格調(diào)全面展示了孫中山在1894年到1924年這三十年間曲折但永不言敗的革命歷程，歌頌了孫中山“我不犧牲誰犧牲”的獻身精神。這部電影至今還保持著8項“金雞”大獎的紀錄。對于這部影片，丁蔭楠表示是無心插柳的結(jié)果：“珠影廠被認為小廠子不能拍大片子。當時廠長孫長城就憋著一股勁，一定要拍一個我們自己的大片。他制定了拍攝影片《孫中山》的計劃，最后他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我?！倍∈a楠坦承接到這個任務(wù)很激動，他意識到，通過拍這樣一部巨片，可以鍛煉自己駕馭大題材的魄力和能力，可對于如何把握這樣史詩性大題材的電影，他還是有些蒙：“這個題材太大了，我的歷史知識又少得可憐，實在有點摸不到邊?！苯酉铝诉@個任務(wù)的同時，丁蔭楠向廠長提出了要求：自己請美工師；自己請編劇并參與創(chuàng)作；拍攝過程中，怎么想就怎么拍。廠長孫長城當時即表示全力支持他。

因為要爭一口氣的緣故，珠影對這部片子非常重視?；I拍之初，廠里就給了丁蔭楠六萬美金，讓他沿著孫中山走過的路，重走一遍，搜集素材。于是，他和攝影王亨里、美術(shù)閔宗泗、制片主任李榜金一起從澳門到香港到日本再到夏威夷，轉(zhuǎn)了一大圈，訪問相關(guān)人士，參觀故居，收集資料等等?；貋砗螅∈a楠對孫中山有了不一樣的理解。1984年6月，他組成一個劇本創(chuàng)作集體，并聲明不掛名，不拿稿費，但是劇本一定要按照他的想法去寫?！拔液途巹〗M的同志一起閱讀了一千多萬字的有關(guān)孫中山的歷史資料。孫中山一生經(jīng)歷繁復，涉及的事件和人物浩如煙海，要對這個人物進行塑造，我覺得有點老虎吃天，無處下嘴。我覺得孫中山一生屢遭挫折、犧牲和背叛，他留下了震撼人心的悲壯詩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孫中山終其一生奮斗，卻沒有看到中國革命的成功，他是一個失敗的革命者，這個人物達到了‘悲劇的境界。所以歌頌孫中山的‘我不犧牲誰犧牲的獻身精神，就是這部影片的最高主題?！眲”緞?chuàng)作階段正好趕上中國女排5連貫，受此激勵，丁蔭楠心一橫，豁出去一切，一心想著拿個全國第一。

話雖如此，電影《孫中山》拍攝中遇到的重重困難是難以想象的。“寫劇本階段，編劇不理解我的意圖，我只好把自己關(guān)在招待所45天寫分鏡頭劇本，后來就按照我寫的拍。開拍前，我把攝制組的人帶到北京資料館看了大量的外國參考片?！睂O中山的扮演者劉文治還記得，在接拍《孫中山》的戲后，他就被導演丁蔭楠“軟禁”在山區(qū)一個賓館里，用汽車把成堆的有關(guān)孫中山的材料運來，擺在他的房間里，并告訴他：“你什么時候說準備好了，我什么時候拍?！贝撕髣⑽闹纬顺燥垺⑺X之外的所有生活內(nèi)容就是熟悉孫中山。整整四個月，10多萬字的材料，熟悉了幾遍之后，他找到了飾演孫中山的感覺。

看似順利，困難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到訪。1986年2月25日，南京午朝門下，電影《孫中山》劇組在這里拍攝當年南京人民歡迎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的盛況。為了這場有六千人參加拍攝的戲，劇組做了兩個月的準備。由于南京的報紙搶先發(fā)了消息，招致十萬市民潮水般涌進現(xiàn)場，拍攝人員百般勸阻也無濟于事，使得這次拍攝還沒開始就被迫收兵。3月7日，經(jīng)過周密計劃，攝制組和群眾演員第二次進入現(xiàn)場，莊嚴的儀仗隊、車隊、馬隊、軍樂隊、歡迎群眾，整齊有序，待命而動。就在這時著火了，焰火的火星飛濺到用松柏搭建的道具牌樓上，一座壯觀的牌樓付之一炬。這一意外刺痛著大家的心，也使得這場戲的拍攝再次失敗。丁蔭楠現(xiàn)在說起來仍舊心痛：“這個牌樓搭起來4萬，燒了重搭又4萬，當時的4萬可不是小數(shù)目。但是必須重新弄，再拍，我心里想的就是必須再拍，非拍不可?！彼钩写饲安粫拇髨雒骐娪?，就拿出10本膠片實驗：“好不容易拍完、剪出‘廣州起義的戲，發(fā)現(xiàn)標語寫錯了。拍攝中沒錢了，我就剪出5本樣片到北京給領(lǐng)導看，最后是國家拿了一筆錢才支撐整部電影拍攝完成?！眅ndprint

至今丁蔭楠仍舊對30多年前的拍攝細節(jié)記憶猶新，因為他是豁出命去拍攝的，他甚至因為心臟早搏暈倒在拍攝現(xiàn)場，“可以說，《孫中山》這部戲是對我意志力的一次考驗。廠子壘出原本要給職工蓋宿舍的錢來拍電影，我們廠決定上這部片子時，廠里80%的領(lǐng)導和職工表示反對，有人甚至諷刺孫長城廠長是‘更年期。我是頭一回拍這么大的片子，統(tǒng)帥146人的攝制組，處理錯綜復雜的矛盾，也并非輕而易舉。再加上資金籌備方面遇到的挫折，影片幾乎面臨下馬的危機。整個拍攝期間，我就像舉著沉重的杠鈴，好幾次覺得實在堅持不下去了，一咬牙又挺過來了。審片時，我坐在最后一排很緊張?！?/p>

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難以想象的困難拍攝的電影《孫中山》，放映后贏得了廣泛贊譽，在“金雞獎”的頒獎典禮上，丁蔭楠憑借此片獲得了最佳導演的珠榮，那一年他47歲?！拔矣袀€舅舅，每次見他我都不愛理他，我學習不好，但他每次見了我都會用天津話問我‘孩子考第幾？我考的差，不愛跟他說。他就說‘嗎？第十五算嗎？考第一?。　边@個情景在丁蔭楠的腦子里印象很深。電影《孫中山》終于讓他如愿以償?shù)孬@得了第一，他也因此贏得“電影詩人”的美譽，也在中國電影史上創(chuàng)立了他自己獨特的風格。

虎嘯山林

拍的戲不多，用的精力不少，自稱是個手藝人

如果說拍攝電影《孫中山》是丁蔭楠“無心插柳”的結(jié)果，電影《周恩來》卻是他自己特別想拍的。丁蔭楠對周總理是情有獨鐘的，“1957年，我曾經(jīng)在一次聯(lián)歡會上見過周總理，還有幸跟總理握過手，雖然握手很快一帶而過，可我對總理的皮膚、眼神至今念念不忘，他的眸子黑亮黑亮的，能穿透一切，令我震撼！”

拍完《孫中山》以后，丁蔭楠曾經(jīng)有兩次要拍反映周總理在外交方面的電影，但由于種種原因都沒拍成，“周恩來無疑是一個吸引藝術(shù)家去探索的人物，將他富有戲劇性的人生搬上銀幕，就會閃爍著無比的光彩?！彪娪啊吨芏鱽怼窐s獲了第十二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故事片特別獎和第十五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

丁蔭楠說拍攝這部電影時他所追求的是真實感：“拍《孫中山》時我給自己定的主旨是：寫我心中的孫中山。而拍《周恩來》我們確定的主旨是：人民心中的周恩來?！币臄z這部電影前，丁蔭楠獲得了不少人的支持，也有人潑冷水：“能夠?qū)懙帽M善盡美嗎？凈寫那些人們所知道的事有人看嗎？影片能得到廣大觀眾的認可嗎？”丁蔭楠說：“這個度一定要拿捏得準確，過了會讓人覺得虛假，少了又不足以展現(xiàn)總理的風采。所以，我只有一個法寶，就是到生活中去，周恩來以及劇中出場人物生活過、工作過的地方我們都去調(diào)查了解。我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的樓上整整讀了三個月的書，周恩來研究小組的同志隨時解答我的各種問題。在影片中我立足于盡量在真實的事件中具體地表現(xiàn)周恩來的性格。力避虛構(gòu)，采取紀實化甚至接近文獻化的方法去再現(xiàn)歷史。影片中的很多場景、道具都是真實的。”

丁蔭楠請來了王鐵成主演周恩來，王鐵成老師曾回憶，按照丁蔭楠的要求，他半年減重20斤，拍攝過程中還遇到車禍，斷了六根肋骨，身受重傷。丁蔭楠到醫(yī)院看望他，見面第一句話居然是：“行，五官沒破相，還能拍。”當時王鐵成疼得說不出話，心想自己都這樣了，導演怎么滿腦子只有拍攝?。∈潞笏f，也看出丁蔭楠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看似不近人情，但是真的把戲看得比天大。影片中有場悼念賀龍的重頭戲，為了追求真實，丁蔭楠說在八寶山拍的那場戲，還真的把賀龍同志的骨灰請了出來。“拍攝的時候，當賀龍同志的骨灰就位，哀樂聲響起，周圍一片哭聲，王鐵成扮演的周恩來沉重地步入靈堂祭奠，淚流滿面鞠了七個躬，那場戲一氣呵成，給觀眾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p>

2003年，丁蔭楠導演的又一部偉人傳記片《鄧小平》與觀眾見面了，這部電影從開始籌備到最后拍攝完成歷經(jīng)了十年的時間。丁蔭楠坦言：“拍偉人電影難，拍《鄧小平》更難。首先，鄧小平是世紀偉人，功勛太多了，可圈可點之處更是不勝枚舉，選擇什么來表現(xiàn)，這一問題就困擾了我好多年。經(jīng)過我和中央文獻研究室的專家反復研究探討，才決定用政治事件來表現(xiàn)政治人物，塑造作為改革開放總設(shè)計師的鄧小平的形象。但影片也不是簡單地堆砌事實，而是飽含感情的，表現(xiàn)情感化的政治人物、政治事件。鄧小平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我們尤其謹慎的考察核實研究。我有個原則，就是不能編造。做到政治上準確，藝術(shù)性還要強，所以難度是相當大的。其次，造型也是這部影片的一大難點。造型有兩方面，一是盧奇的表演，一是化裝。盧奇當年49歲，經(jīng)過十幾年的摸索，掌握了很多表演鄧小平的方法和經(jīng)驗。但要讓49歲的盧奇演活70-90歲的鄧小平，的確太難。我對化裝師說，演員已經(jīng)是現(xiàn)成的了，但如果造型不過關(guān)，就不能開機?；醚b之后不僅照相，還用攝影機實拍，拍出膠片來，在電影畫面上檢驗化裝效果。五個月里，我們用了幾千尺的膠片。盧奇沒有肚子，所以服裝師根據(jù)小平同志的照片，為盧奇設(shè)計了一套特別的內(nèi)衣，里面塞有棉花，再穿上中山裝，肚子就出來了。因小平同志脖子比較短，又在盧奇的兩肩加了墊肩。這樣，盧奇在形體上漸漸接近了小平同志。在開拍之前，我曾經(jīng)對盧奇說，外形也好，動作也好，這些東西是外在的，而神韻是他最需要下功夫的地方。由于片子里的史實和我們現(xiàn)在時代靠得太近了，觀眾太熟悉了，挑剔的程度可想而知。表演上的難度比以往的歷史片子要難得多?！庇捌臄z更大的難度在于，《鄧小平》的拍攝遠非一個人或一個班子就能完成的，它的拍攝工作必須依靠國家的力量和全社會的支持。丁蔭楠說，影片的拍攝先后得到70多個單位和一些主要領(lǐng)導的大力支持：“特別是小平的家人、鄧小平生前的秘書和工作人員，他們對影片的拍攝給予了極大的無私的援助。如果沒有這樣的支持，這部電影是不可能完成的?！?/p>

從1986年的電影《孫中山》到1991年的《周恩來》，再到2003年的《鄧小平》，丁蔭楠導演用16年的時間完成了他的“偉人三部曲”。2005年，丁導又把目光從政治領(lǐng)袖轉(zhuǎn)向了文化名人，推出了《魯迅》?！安噬聂斞浮笔嵌∈a楠對影片創(chuàng)作提出的一個概念，他說這部電影的創(chuàng)作可謂殫精竭慮，僅文學劇本前后就修改了16稿，籌備拍攝長達3年之久?！棒斞胳`魂深處是豐富多彩的，我們要把魯迅豐富的精神，變成可視、可感、可親近的一個銀幕形象?？傊痪湓挘遏斞浮返膭?chuàng)作要有突破。觀眾在銀幕上看到的魯迅，不僅是旗手和戰(zhàn)士，同時也是親人，是朋友。”endprint

隨著一個個偉人在銀幕上復活，丁蔭楠也在拼搏中步入退休者行列。他總結(jié)自己“拍的戲不多，花的精力不少”，對人物傳記類的題材他有自己的心得：“我只表達我對這個人物的理解，理解到什么程度表達到什么程度?！倍∈a楠導演講著他的拍攝心得，拿出自己的工作筆記，細致到令人瞠目的地步：“我是學院派的，就連拍紀錄片我都有分鏡頭腳本，每次電影拍攝前我都有電影構(gòu)思圖表，所以我覺得導演不是說說鬧鬧，我是個手藝人，必須有嚴謹?shù)墓ぷ鲬B(tài)度、工匠精神?！?/p>

虎虎生氣的晚年

“好斗”的強硬派大導演看到兒子的眼淚便即刻沒了脾氣

丁蔭楠的鏡頭總是離不開偉人，繞不開人物傳記，他說：“這和我母親對我的教育有關(guān)，母親一直教育我要向那些有作為的人學習，因此我從小就崇拜‘英雄，喜歡有作為的人。”其實這輩子，丁蔭楠的作品并不多，15部人物電影，每一部都給觀眾呈現(xiàn)了這些人物身上的優(yōu)點和處世哲學?？此谱髌凡欢啵澈髤s有大量的繁復的工作?！秾O中山》籌備了三年，《周恩來》籌備了三年，《鄧小平》籌備了九年，《啟功》籌備了三年，“用一兩個小時的電影來敘述一個人的生平需要經(jīng)過提煉和選擇，選取他最精華的那部分。它們都是我在閱讀了大量的資料以后才拍出來的?！倍∈a楠籌備、拍攝電影背后，是他對家庭生活難以彌補的虧欠。

1975年丁蔭楠的夫人終于調(diào)到廣州，1976年10月6日兒子丁震出生。說起兒子，丁蔭楠不僅缺席了兒子的成長，就連出生時，他也沒有在夫人身邊陪伴?！澳菚r，我正在外地拍戲，知道老婆生孩子，原本要趕回來的，但單位領(lǐng)導說你老婆生孩子，你回來也幫不上什么忙，這事他們來管。等到我回來時，接他們娘倆出院才知道，我愛人生孩子難產(chǎn)，大夫問保大人還是保孩子，黨委的同志說，兩個都要保，幸虧接生的大夫有經(jīng)驗，才轉(zhuǎn)危為安。”

老婆生孩子丁蔭楠不在身邊，兒子成長他也缺席，這成了他事業(yè)和家庭的死結(jié)，而他選擇事業(yè)時沒有過猶豫。丁蔭楠回來接妻子出院，他當時覺得只要母子平安就好，如今他坦承對家庭照顧確實極少，但為了事業(yè)他唯有犧牲家庭：“我不記得帶兒子出去玩過，沒有參與他的成長，現(xiàn)在想想很內(nèi)疚。”丁蔭楠還記得丁震第一次去拍攝現(xiàn)場是在拍《孫中山》時的惠州大戰(zhàn)，那時的丁震還是個小小孩，一晃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歲了。整個采訪，都能感受到丁蔭楠身上的威武和果斷，只是在談到兒子丁震時，你才能感受到這個八旬老人身上的柔情，這個曾經(jīng)虎嘯山林、“好斗”的強硬派導演，看到兒子的眼淚便即刻沒了脾氣，不管多生氣，只要看見兒子笑，也跟著笑。父愛是丁蔭楠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雖然他們曾經(jīng)那么疏離。

如今已經(jīng)成為爺爺?shù)亩∈a楠，希望在事業(yè)上多幫助兒子一些。兒子曾想去學電影專業(yè)，丁蔭楠開始并沒當回事，直到丁震大學畢業(yè)后，他從一個電影愛好者到以此為職業(yè)的愿望越來越強烈時，丁蔭楠才決定帶著他。像他當初剛?cè)诵幸粯?，從場記干起：“丁震跟我一樣熱愛電影，他大學畢業(yè)后就跟著我，一直拍了十幾年的戲，他把所有片場的活都干了一遍才開始自己拍電影。我告訴他拍電影最重要的是熱情和興趣，如果沒有興趣了，那就不用干了。他在拍電影的過程中也遇到了很多困難，其中最大的困難就是只有理論知識，缺乏生活體驗，許多事他都沒有經(jīng)歷過，他只能通過大量閱讀歷史資料、看歷史電影或者接觸老同志去體驗和感受。雖然在生活經(jīng)驗上有欠缺，但是他的學習精神和對電影的熱愛讓我很感動，同時他也教給我一些新的東西，讓我不至于和時代脫節(jié)。”

丁震雖沒有父親的霸氣，更隨和一些，但他有著自己的思考，父親覺得他不夠自信，丁震覺得自己還是要拿影片說話。虎父無犬子，2004年，丁震作為執(zhí)行導演參與了電影《魯迅》的拍攝，到2014年，開始導演電影《啟功》，這十年中，始終默默地學習。《啟功》從民國時期一直到改革開放，橫跨了近百年，難度可以想象，單就是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就歷時三年，經(jīng)過三次大改，無數(shù)次地修改，才真正定下來。

如今父親陪伴在身邊，成為時刻鞭策他的標桿。丁震說每個人的成功是不可復制的：“我小時候覺得父親比較神秘，他經(jīng)常在家待一個星期就不見了，后來我習慣了他不在的生活?！倍≌鸩涣私飧赣H的工作，只在隨父親去拍戲時，才有些直觀的感受。那時他看著指揮著千軍萬馬的父親很威武，看著很熱鬧卻不知道這些大人在干什么?！暗角啻浩?，父親在家與否已經(jīng)無所謂，高考、學業(yè)的壓力只能自己消解，放學回家就是吃飯睡覺看書學習，像住旅館，那時候感覺自己有些自閉。為了排解孤獨感，最好的方式就是租錄像帶看電影。因為家里有兩臺錄相機，便把一些好的電影翻錄下來，一有空時就反復看，從那時起就瘋狂地愛上了電影，除了看錄像帶，每周末自己還去電影院看大量的電影。”

對于父親拍過的電影，丁震也細細品味，他通過父親的電影更多地了解父親?！八拿坎咳宋镫娪袄锒加性岫Y，這是他悲憫的英雄情結(jié)，這些細節(jié)烙印在我心里，以至于我拍電影時，也會挖掘人物身上悲情的地方、柔軟的地方感動觀眾?！钡≌鹧永m(xù)的不是父親的偉人情懷，他延續(xù)了知識分子的情懷，希望拍攝出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史。這條路亦如父親當年的導演路一樣不好走，還要受到投資、票房等若干問題的苦惱：“我也曾經(jīng)想過轉(zhuǎn)型做商業(yè)電影，但我做不到，我只想拍內(nèi)心想要的東西，拍感動人的、成本不需要太高但有價值的人文影片。”

不受票房影響，舍棄投資壓力，丁震慢慢感受拍攝電影帶給他的滿足感。與父親的執(zhí)著、堅韌、雷厲風行不同的是，丁震呈現(xiàn)出的是溫和、真誠、平心靜氣。如今在丁震看來，他和父親丁蔭楠不僅是父子關(guān)系，還是監(jiān)制與導演的關(guān)系，戰(zhàn)友關(guān)系。丁震在事業(yè)真正啟航時也遇到父親當年的問題，就是家庭與事業(yè)的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丁震說他希望能陪伴孩子們的成長：“我是母親帶大的男孩，性格更柔軟，缺失父愛讓我一直不太自信，但現(xiàn)在我又開始走上父親的老路，這是這個職業(yè)的無奈。”回憶起剛剛?cè)ナ赖哪赣H，丁震說：“母親也是藝術(shù)家，她是中央音樂學院畢業(yè)的鋼琴演奏家，為了支持父親的事業(yè)，犧牲了自己的事業(yè)追求而全力培育我成長。母親性格溫柔、平和，善良，從來不打我，甚至有些溺愛我，我是在母親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中成長的，母親彈奏的音樂一直在滋養(yǎng)著我，讓我感受節(jié)奏，感受音樂帶來的情緒，提升我對音樂的感受力與審美力，對我后來從事電影工作有極大的幫助，讓我很容易理解電影也是有節(jié)奏的，也是有律動的。電影本身就是綜合的藝術(shù)門類。我很慶幸生在這樣的藝術(shù)家庭，每天都沉醉在藝術(shù)的氛圍中?！遍_始拍電影后，丁震不得不像父親當年那樣離開孩子。當初籌備電影《啟功》時，丁震的兩個孩子相繼出生，他就一邊弄劇本，一邊陪伴孩子。一旦進入拍攝階段，就沒有辦法照顧孩子：“兒子剛降生三天，我便匆匆離開去拍戲了，做后期的時候，也有1年時間幾乎沒有陪過孩子，兒子現(xiàn)在對我有些疏離?！比缃穸≌鹨苍诳紤]孩子是不是在北京上學以便于他的照顧，坐在旁邊的丁蔭楠斬釘截鐵地表示，年輕時一定要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他付出了很大代價，完成了前面的積淀，現(xiàn)在正是要出成績的時候，要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其中?！笔聵I(yè)第一，親情第二，作為兒子的丁震感覺到一種壓力?！拔乙苍S一輩子也達不到父親那樣的高度，他是時代造就的那一代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而我只是作為當下的人，繼續(xù)做我能力范圍之內(nèi)的事，或者我不應該走父親的老路，而是應該走出一條自己的藝術(shù)之路來?！倍≌鹨恢毕Ｍ聵I(yè)、家庭兼顧，“親情的犧牲是無法彌補的，我希望在我這一代，能把親情和事業(yè)都兼顧起來。”

一邊是名聲大震的導演，一邊是思想獨立想要更證明自己的兒子，丁蔭楠和丁震不是簡單的父子關(guān)系，丁震比較認同猶太人的觀點，子承父業(yè)會限制子女的成長，丁蔭楠認為一個導演需要很多人支持，不能因為我是你爸爸就排斥我。如今不服老的丁蔭楠，嘴上說著有時求著兒子幫他，更多的是合作者的關(guān)系，但他們的電影中，還是烙下丁蔭楠的符號：“我們這輩導演所學的是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敘事都是從生活出發(fā)實事求是的，但現(xiàn)在變得娛樂化和商業(yè)化了。我一直要求他按照現(xiàn)實生活來拍，把真實的場景還原出來。但是由于他是年輕人，非常有表達自我的欲望，所以在這個片子里加入了一些接地氣的東西，如果是我寫的話，可能老百姓會覺得有距離。我這個老年人大概就是這種頑固的思維，如果你讓我拍，我還是這一套，我就保證我的每一個電影都是用自己的良心創(chuàng)作的，這就行了?！倍∈a楠和丁震不僅是父子，也是師徒，師傅想傳承給徒弟的不僅是手藝，更是精神，但是徒弟也要出師，什么時候真正出師，恐怕不是師傅能決定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