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夢之
一
譚七回過頭,最后一次遙望被綿延大火映亮的天空。
他滿心茫然,前路是望也望不到頭的蒼茫暗夜,回首是兵荒馬亂、煙塵蔽天的北寧都城。而牽他手的男人前不久才將那枚墜子掛在他的胸前:“七殿下,以后你便隨母姓,改名譚七吧?!?/p>
墜子是質(zhì)地上乘的半圓形白玉,無瑕玉面上精工雕琢著北寧的大好河山,觸手寒涼,似乎還殘存著母妃衣襟上的味道。譚七不禁抬頭問:“盛掌門,請問我母親呢?”
男人憐惜地低頭看他一眼,顧左右而言他道:“七郎,我與你母親是世交,你不必這么生疏?!?/p>
譚七讀懂了他的目光,便再不問了。
他在錦衣華服外頭罩上了粗布袍,將價值連城的美玉貼身藏在心口,在盛掌門和一眾年輕弟子的護送下,從肆虐皇城的千軍萬馬中艱難殺出一條生路,再乘快馬輕裝簡行,短短數(shù)天便深入南康境內(nèi)的山林中。
成長在幽深內(nèi)宮的七皇子從未見過如此險峻的山,更沒有徒步走過這般綿長曲折的山道,但他還是拒絕了盛掌門寬闊的后背,深一腳淺一腳勉強走在隊伍的最后面。
盛掌門突然停下腳步,笑著等他:“七郎,馬上就到家了?!?/p>
話音未落,天上憑空降下一場“石頭雨”——事實上,它們是從夾道密林間被人擲出的。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碎石塊在小路上濺開,一片塵土飛揚,更有一顆渾水摸魚的,精準地向譚七的眉心急速迫近。
譚七下意識明白自己躲不過,干脆動也不動。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盛掌門隨意一抬劍鞘,攔下了那枚勁力千鈞的“暗器”,渾厚的大嗓門響徹山野:“盛夏!你怎么又帶這幫臭小子逃學!”他說著將手中劍鞘重重向路面一擊,大地驚恐地抖了三抖,譚七險些沒站穩(wěn)。再一抬頭,只見前方一株參天古樹的濃蔭里噼里啪啦落下七八個連滾帶爬的少年,半晌后一個粗布衣衫的女孩才輕飄飄地落地,恨鐵不成鋼地一人踹了一腳,儼然是這幫頑童的老大。
“山中無掌門,猴子稱大王”,頑童們對“女大王”嘻嘻哈哈,卻接連站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掌門行晚輩禮。盛掌門手里捏著一顆石子,怒道:“你們就是這么招待客人的?先生講過的‘有朋自遠方來都當咸菜就飯吃了么?”
那名叫盛夏的“女大王”柳眉一挑,竟十分油鹽不進地頂嘴:“例行試探新人功夫罷了,爹爹這么緊張做什么!”說罷便呼朋引伴,向山路盡頭風馳電掣而去。這不過十二三歲的女孩輕功十分了得,縱躍上樹,輕盈地踩著細嫩的枝梢,人行過而樹葉紋絲不動。身后的頑童們就差得遠了,一路葉落婆娑,鳥雀競相逃命。
……確實像一群縱橫山林的猴子。
盛夏轉(zhuǎn)身的一剎那,漆黑如點墨的雙眸與譚七的目光一觸即分,譚七心口之玉的寒意倏地蕩開——那樣明亮的黑色,竟隱約有過一面之緣似的。
二
盛掌門執(zhí)掌的門派名為“顯隱”,譚七反復琢磨,未見其“顯”在何處,“隱”得倒是桃源風光,依山而建的小小村落,小院炊煙,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不同點在于,這里的持家婦人甚至是垂髫稚子,都如盛夏那般,是有功夫傍身的。
譚七那日在村口吃了一記不大不小的“下馬威”,卻沒什么危機意識,心如止水地進了盛夏他們讀書的小學堂。
一堂課還沒過半,先生便忍無可忍地掄起隨身武器鐵榔頭砸碎了三尺講臺:“閑聊的都給我閉嘴!”他指著帶頭搗亂的盛夏,“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剛剛講的是‘四書中的哪一本哪一節(jié)?”
盛夏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了兩圈,等著旁邊誰能給她提示一二,誰料大家都在講臺的爆裂聲中噤若寒蟬了。情急之下,她指間捏了一道氣勁兒,反手抽到了后排譚七腦袋上。譚七是個好欺負的,當即悄聲道:“講的《大學》,‘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這一節(jié)?!?/p>
“你說的啥?”盛夏聽了一遍,沒記住。
“盛夏罰站!”先生的眼睛是雪亮的,“七郎你來說?!?/p>
譚七在皇家啟蒙很早,盛夏他們還把《大學》當耳旁風聽的時候,他早已把“四書”倒背如流了。此時會錯了先生的意,竟起身把全文背誦了出來。一眾學渣聽得目瞪口呆,而后由盛夏領(lǐng)頭,齊齊喝倒彩:“懂得多了不起哦——”
譚七微微皺了下眉頭,沉默了好半晌,滿腹辯解一句也未出口。
相較于讀書,少年們顯然對習武的興趣更大些,清晨公雞未及嗚叫,便被演武場上的劍影刀光嚇得縮回了雞窩。零基礎(chǔ)的譚七打著哈欠,和兩個剛會走路的娃娃并排站樁,被一板一眼反復練劍招的盛夏吸引得移不開眼睛。
他心中有個壓抑了很久的念頭一閃而過:“若我某日武功學成,是不是就能奪回北寧都城了?”
然而愿望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顯隱派的前輩們輪番試探過他的根骨,竟無一人愿意收先天體弱的前皇子做徒弟,稱修習顯隱派功夫會毀了他身體根基,隨便練練強身健體便好。
盛夏毫不矜持,當著譚七的面笑得前仰后合“不要擔心,我派糧草豐足,絕不會少了你一口飯吃!”而譚七依然是緊抿嘴唇一言不發(fā)。
最后門派里一個瘋瘋癲癲的安長老,看譚七是塊心性沉穩(wěn)的好料子,硬是將他收進了門。盛夏卻慌慌張張地來堵他:“你不準去!”
譚七無辜道:“為什么?”
盛夏哽了片刻。她知道安長老表面像個老瘋子,又不善武功,實際上卻是身懷秘學的宗師級人物。那人幾十年積累從不外傳,她求了幾年都未進其門,憑什么教給這樣一個外人!盛夏不肯承認自己是嫉妒了,只是說:“安長老使的是旁門左道,不是正經(jīng)功夫!”
怕說服力不夠,她又舉例:“他配制過一種藥水倒在石頭上,那石頭十二個時辰之后刷地就化成了灰!”
譚七還以為她是擔心自己,還十分欠揍地道了聲謝?!暗俏疫@樣身無長物,總不能在你家白吃白喝,我很感激這個機會。你放心,我會小心的?!?/p>
盛夏只覺自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勁道卸不下去,差點兒憋出內(nèi)傷。
她憤怒地跺了跺腳,轉(zhuǎn)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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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從未見過譚七這般的溫暾性子。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不足以形容他的怯弱,據(jù)聞他還是北寧朝唯一幸存的皇子,但盛夏并未從他平靜無波的言行中看出絲毫國破家亡的義憤填膺,就好像他本就是無情之人。
盛夏和她的狐朋狗友們商討了不少時日,習武的少年人懂拳頭不懂迂回,干脆在一個月黑風高夜將譚七騙去了村后山林里,只道“揍一頓就知道厲害了”。
而這天剛從安長老小院離開的譚七明顯神思不屬,雙手總無意識地蜷在心口玉墜的位置,在一圈故作兇神惡煞的少年之間低眉順目,嘴唇忽青忽白。
“我們老大和你說話呢,”一個少年上前揪住他的衣領(lǐng),“你聽不懂人話嗎?”
譚七微微掙動了一下,露出脖頸里一截編織精巧的紅繩,當下那紅繩和玉墜就被奪了去,少年大笑道:“這書呆子竟有這么值錢的物件!這樣如何?我來教你武功,這墜子就拿來當學費吧!”
這一刻譚七心頭火起,把自小學來的“溫良恭儉讓”那一套盡數(shù)拋向腦后,全力將毫無防備的少年撞倒在地,一拳朝他臉頰招呼了過去:“還給我!”
一圈人都愣了,好大一會兒才一窩蜂地擁上前去,準備教訓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人群外卻突然暴起一聲呼喝:“都給我住手!”
熱血上頭的少年們原不想善罷甘休,但抵不過出聲制止的盛夏,她一直在冷眼旁觀,直到看清那枚半圓形白玉上的河山圖案。“你們都給我回家去!”盛夏一揮手,眾人即作鳥獸散,眨眼間就從視野中消失了。
盛夏這才猶猶豫豫地問:“你娘是譚婉云?”譚七點頭。
“那么你已經(jīng)知道這塊玉的真實用處了?”
“安長老都告訴我了?!彼运裉觳趴刂撇涣俗约旱难孕?。
“你做出決定了嗎?”盛夏眉頭一挑,竟有些盛氣凌人的不凡氣度,“是在這山野荒村一生隱逸無聞,還是一統(tǒng)南北江山聲名顯赫?”
“我……”譚七還未來得及回答,突然一聲巨響平地而起,地動山搖間甚至穿插著鳥獸的尖鳴嘶吼。譚七和盛夏齊齊向村子的方向望去,爆炸的火光正放肆地吞噬著整片村落,相比于寧北都城的覆滅,此刻的景象宛如更加慘烈的地獄。
在那刺目光亮的邊緣,是人影幢幢的軍馬兵將。
他們是來追捕自己這條漏網(wǎng)之魚的,譚七心跳如雷。當初母親譚婉云為將他安全送走,主動留在寢殿火海里吸引敵人注意,然而他畢竟懷璧其罪,終是把災(zāi)難一并帶到了這方桃源。
佛說人生之苦,生與死、怨憎會、愛別離,即使是譚七與盛夏這般十多歲的少年人,悟盡其中滋味,也不過一夕之間。
譚七猛地跳起來,從后面抱住怒沖而上的盛夏,喊道:“別回去!他們高手如云,連母親和盛掌門都對付不了……”
盛夏雙目赤紅,遭到阻攔后想也不想,立即掙扎起來,譚七體弱,被她一肘撞在肋骨上,當即滾出了六尺遠。他忍疼道:“這種爆炸的威力,只可能是安長老秘制的火藥!他知道我們不在村里,是在為我們爭取逃走的時間!”
盛夏腳步頓住了。她從來自詡年輕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而今她手無寸鐵,強敵在前,卻是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顯隱之間,只在一念?!笔⑾臏喩眍澏吨D(zhuǎn)向譚七,“據(jù)說歷代持玉者都不約而同選擇了‘隱,然后把玉傳承給下一代,把選擇的權(quán)利也留給他們。爹爹說過,但凡對世間幸福有絲毫留戀,都不會走上那條萬劫不復之路?!?/p>
電光火石間譚七明白了她話中深意:“你是說……”
盛夏從衣領(lǐng)間扯出一條細麻繩,末端正綴著一枚雕琢了河山圖案的半圓形黑玉!
四
相傳北寧南康兩國交戰(zhàn)之時,分屬兩國的譚家與盛家兩位將軍競相爭奪一本神書,那書上記載了足以將一國覆滅的力量,安長老所掌握的化石藥水和烈性火藥的調(diào)配秘方,都不過是這本書的皮毛,得此書足可一統(tǒng)南北江山,坐擁天下。
譚、盛兩位將軍同時找到了這本神書,然而片刻瀏覽之后,為天下無辜生靈著想,雙雙決定將此書封存。他們從一塊原石中切出黑白兩塊江山玉牌,作為藏書之地的鑰匙分別保存,白玉終年寒涼如北寧凜冬,黑玉觸手火熱若南康炎夏。
“你熟讀‘四書,有治國之才;我精習劍術(shù),有神武之略。”盛夏決然地將黑玉遞給譚七,“我便借你這半壁江山,助你復國?!?/p>
而這條通向輝煌的王者之路,實際上并不好走。
譚七是只剛開始流浪的“家貓”,盛夏自小醉心武學不問世事,兩人連生存能力都沒來得及進化出來,而藏書之地又在遙遠的西北荒漠,一路不可謂不兇險。
他們?nèi)找贡家u,足足半月才走出險峻的大山,剛踏上中原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同時有兩撥人在追捕他們。
“北寧和南康各一隊精兵?!蹦程焐钜?,先行探路的盛夏滿身狼狽地回到落腳的破廟,竟然還帶回來一柄血跡斑斑的長劍,“高手太多,我打小兵都有些勉強,只能趁他們狗咬狗逃出來?!?/p>
譚七一面安慰她:“我們以后小心些,不跟他們正面對上,一定會沒事的。”一面不住地翻騰起前路渺茫的不安:即使成功拿到了神書,又能怎樣呢?沒有依靠,沒有軍馬,也沒有權(quán)柄,別說復國,他們依然逃不出被滿世界追捕的命運。
盛夏突然間崩潰:“上陣拼殺的又不是你,你當然說沒事!你除了會背書還會什么?提得動劍嗎?跑得過敵人嗎?”
“盛夏……”譚七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指,想擦一擦她眼角的淚花,卻被對方一巴掌揮開。
女孩的肩膀上挑了太過沉重的擔子,把她壓得幾乎直不起腰:“隱居也好,作死也罷!天大地大,你為什么偏要把死神帶到我們家來?”
譚七再不發(fā)一言,只是默默地承受盛夏的哭泣和對他的控訴,就像他一貫所表現(xiàn)的,并非不想與這世道相抗衡,而是太過怯弱、無力,才不得不認命。失去母親時他沒有流淚,離開村莊火海時也沒有。
世道艱難,盛夏和譚七雖然極盡小心,還是被貪圖官府賞金的百姓暴露蹤跡,被北寧官兵布下天羅地網(wǎng),圍困在一處荒廢的院子里。endprint
盛夏滿臉無情地拍在譚七心口,那綴著白玉的錦繡早就斷了,與黑玉穿在同一根麻繩上。“我掩護,你從后門混出去,我們就此別過吧。”說罷利劍出鞘,毅然決然地沖進如林高手之中。
若能再有七八年時光,盛夏必能與這些高手有一戰(zhàn)之力,然而父輩們皆歸于黃土,卻并不給少年人奮發(fā)崛起的機會。沒過多久,盛夏便已是強弩之末,擋住了正面的攻擊,卻防不住背后的偷襲。
但預(yù)想中的痛苦并沒有出現(xiàn)。盛夏剛一回頭,一個瘦弱的身影便向她倒下來——譚七竟用血肉之軀替她擋了一刀!
怯弱不一定怕死,認命不代表無為,好男兒何須眼淚?真正的決意,永遠發(fā)自內(nèi)心。
譚七最后的視野,是在從身邊飛速掠過的茂林繁枝上。原來盛夏即使多背一個累贅,也能把輕功駕馭得這樣快啊,他禁不住微笑起來。
五
此后一連數(shù)日,譚七都在高燒中載沉載浮。
似乎夢見了許多往事,都城與村莊的火光相輝映,母親與盛掌門同樣溫暖的笑容相重疊,盛夏……還有那些本該無憂無慮成長的少年們在山間躍動的身影。
他也隱約知道,自己被盛夏安置在一對好心夫婦家的柴房。她沒日沒夜地守著自己,偶爾還會將滴滴答答的水珠灑在他臉上,他悄悄舔了舔,竟然是咸的。
后來他連少女朦朦朧朧的側(cè)影都感受不到了,換了一個口音濃重的婦人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譚七聽了好多遍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盛夏外出替他抓藥時被官軍抓捕入獄。官府還對外放話說,想要救這女娃娃,最好盡早帶“黑白玉”來換!
譚七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可他的意識被千鈞巨石壓迫著,怎么也醒不過來。
在與病魔的斗爭中,譚七突然感覺到心口兩塊玉意外相撞,一黑一白嚴絲合縫地拼在一起,冷熱調(diào)和,頓生一股清氣,令人如沐春風。這感覺似曾相識,他不禁陷入回憶之中。
在皇宮深處那座空蕩蕩的寢殿里,他也是這樣發(fā)著高燒,藥碗擱在床頭,他卻無力爬起來喝一口。那日皇帝開宴招待天下武林人士,恰有一位身手不俗的小女孩偷偷溜出來,誤入七皇子寢殿。
“哎呀,都病成這樣了,阿娘不來照顧你嗎?”女孩脆生生道。
那日母妃偷偷去宮宴見一位武林世交,而因為她在皇帝面前不受寵,連帶著七皇子也盡遭下人怠慢。但是他從來不哭,從不為被忽視而發(fā)脾氣,在這人心險惡的深宮里,他早已向母妃習得走一步想十步的保命方法,而保持沉默往往是最穩(wěn)妥的路。
但這女孩卻是天真無邪的,她看見他頸間的玉墜,驚詫道:“你的玉竟然和我的是一對!”
她試探著將黑白兩塊玉拼合在一起,七皇子幾乎燒成糨糊的腦子里頓時一片清明,甚至能睜開眼睛,看見女孩那雙漆黑如點墨的大眼睛。
女孩依舊自說自話:“雖然我很想把我這‘半壁江山借給你湊成一個圓,可它是傳家寶?。 ?/p>
躺在柴房破席上的譚七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地喘著氣。
原來他和盛夏之間的淵源,還能追溯到這么久之前。正是在那日母親與武林世交密談之后,從他手里收回了玉墜,譚七想,她大約在顯隱之間猶豫了許多年,在兒子與負她的皇帝之間徘徊了許多年,最終仍然沒能踏出那一步。
盛夏曾說,顯隱之間,只在一念。
這支撐著重大抉擇的一念,究竟是由怎樣的感情維系著的呢?
他固然可以選擇“顯”,帶著這兩塊玉悄然上路,去取那本力量深厚的神書,先不說能不能順利到達,他必然會失去最后一個在乎的人。他也可以選擇“隱”,以玉換得盛夏的性命,但前輩們都畏懼的神書,落在北寧野心滔天的新君手中,天下定會烽煙四起,生靈涂炭,民不聊生!
他必須做出一個抉擇。
一個對得起良心的抉擇。
六
譚七一夜未睡。
清晨時分。他去了趟早市,買了一輛馬車等在城門外,順便去藥鋪抓藥。
一個時辰后,譚七站在官府門前,要求以玉換人。
兩個時辰后,譚七用馬車載著盛夏,隱姓埋名,沿小路飛馳而去。
五個時辰后,北寧新君問詢而至,前來瞻仰寶玉風采。
十個時辰后,譚七與盛夏棄車,騎馬入深山密林。
第十二個時辰,北寧新君興奮得夜不能寐,天色剛亮便指揮著大批人馬,準備啟程藏書的西北荒漠。不料那黑白兩塊玉不知怎的,忽地在他掌心里化作了一攤灰燼。
“再珍貴的美玉,失去了人強加于它的意義,也不過是塊一錢不值的石頭。”譚七惘然地抿了抿嘴唇,“這話是安長老教我化石水配方時說的,我一直記得。”
此時他與盛夏已身在深山之中,蹤跡難尋了。
兩個同樣帶傷的少年相互扶持著攀上一座峰頂,恰好望見天邊掙脫濃云噴薄而出的朝陽,如同見證了時代的另一個開端。
“我好像很久沒見過這樣的日出了?!笔⑾陌櫫税櫛亲樱瑤缀蹩蕹雎晛?。
譚七立即握住她傷痕累累的手:“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最好的選擇,但至少——”
不負天下,不負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