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歷，須用生命體驗(yàn)

李傳璽

古人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是把行同讀放在一個真正藝術(shù)家增長見識、精湛技藝同等重要的地位。

行是必要的，但是不是行就一定能達(dá)到如此目的呢？那就要看如何行，即如何游歷了。

有一則故事，毛澤東主席上世紀(jì)70代到杭州，看到在座的領(lǐng)導(dǎo)同志大都書法很好，就問，當(dāng)代書法哪個能算第一?。抗羰紫然卮?，林散之。郭沫若的這個回答，我讀到后，深感震驚。毛主席也是書法大家啊，郭沫若自己也是大家啊。不說自己，也沒說主席，大家看著主席，沒想到主席也欣然首肯。

林散之書法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應(yīng)該說他上世紀(jì)30年代中期的那次漫長且艱辛的游歷，以及由此獲得的生命體驗(yàn)起到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

1929年，林散之接受張栗庵先生的勸告，“六法之道非可臆造，開導(dǎo)點(diǎn)化，是在真師”，然后，帶著張的推薦信，前往上海拜黃賓虹為師。林散之帶了自己的“杰作”，沒想到一見面，雖然黃賓虹說得很溫和，但仍讓林散之赧然汗下，“你的詩書畫都頗有一些功力和才氣，但是畫的路子錯了。古來歷代大家，各宗各派，在技法上千變?nèi)f化，但都離不開筆墨二字。書畫之道，皆以筆墨為主，你的畫全靠臨摹珂羅版印刷品，不知筆墨之法。無筆無墨，何以成畫。”自此，林散之開始了兩年多向黃賓虹學(xué)習(xí)書畫的生活。1931年春，林散之的書畫技藝大進(jìn)。沒想到黃賓虹又以自己的經(jīng)歷，告誡林散之：“你的畫已初變面貌，筆墨大進(jìn)，唯此道既要師古人，更需師造化，君其勉之?！?/p>

按照黃賓虹的告誡，林散之回到家鄉(xiāng)，經(jīng)過一番準(zhǔn)備，于1934年3月29日，辭別家人，背著布傘背包踏上了萬里游歷征程。歷時八個月，經(jīng)蘇、皖、魯、晉、豫、陜、川、湘、鄂九省，行程16000余里。歷盡艱辛，按照其子女們根據(jù)林散之回憶的概括，幾死者十余次。雖然如此，沿途碑碣及摩崖石刻必親往摩挲，必把游歷經(jīng)過和所獲得的體驗(yàn)感悟迅速用詩文、畫筆記錄下來。比如，5月29日，林散之游了終南山，“夜間，風(fēng)更大，雨更急，巖呼崖吼，如泣如號，岳動山移，神咍鬼怒，懼極！蒙被臥，終夜不能寐?！睕]想到第二天一早天竟開始放晴了。對之，林散之的“懼極”感受也煙消云散，代之的是興奮的詩，是揮灑的畫，“晨起看東方，一縷寒光曙。陣陣白云飛，都向西山去。渾如奉征詔，疾似六龍馭。剩此雨霏微，點(diǎn)滴云深處。挾冊寫睛嵐，拾翠我容與?！比ザ朊际橇稚⒅畯某啥疾叫腥サ模浞诸I(lǐng)略了蜀道的艱難，而且“僧言此山深，叢莽有伏虎，吁嗟不可前，遲遲寸心苦”，盡管如此，登上峨眉山頂后，面對峨眉的萬千氣象，林散之仍然涌起了強(qiáng)烈的詩情畫意。他不顧勞頓，“今夜峨眉月，天涯照未還。不待遠(yuǎn)聞猿，凄然淚已潸。老僧憐我頑，奇險共躋攀。周旋歷巖洞，上下走紅衫。萬佛千佛頂，相叩白云關(guān)，龍象自莊嚴(yán)，綠發(fā)又垂環(huán)。因緣不慳吝，睹此菩薩顏。歸來坐燈前，寫我胸中山。寫罷月西沉，一臥云被寒。” 由此，林散之一路下來，得畫稿八百余幅，詩近二百首，眼界大開，藝事大進(jìn)，“自此覺胸中有蓬蓬勃勃之氣，落筆有吞吐百川之勢?！?/p>

黃賓虹為什么如此告誡林散之，是因?yàn)樯钋畜w會到：“山水畫家，對于山水創(chuàng)作，必然有它的過程，這個過程有四：一是‘登山臨水，二是‘坐望苦不足，三是‘山水我所有，四是‘三思而后行。此四者，缺一不可?！彼^“坐望苦不足”“山水我所有”“三思而后行”，就是登山臨水的生命體驗(yàn)。他的“雨淋墻頭月移壁”感悟就是在游歷青城三峽過程中三思而后行獲得的。再往上推，鄧石如，他一生壯游，到處訪碑，縣志記載他?！耙惑桃惑遥缫L被，日孤行百里”，所以后來康有為評價他的書法“畫法極厚”，“氣息規(guī)模，自然高古”；再往上推，石濤來游黃山，據(jù)幫助他的李驎記載：“攀巖引松，過獨(dú)木橋，觀始信峰，居逾月，始于茫茫云海中得一見之，奇松怪石，千變?nèi)f殊如鬼神不可端倪，狂喜大叫，而畫以益進(jìn)?！蹦敲此蠼惺裁茨兀瘽约赫f：“黃山是我?guī)?，我是黃山友”，“我昔云埋逼住始信峰，往來無路，一聲大喝旌旗走，奪的些而松石還，字經(jīng)三寫烏焉叟”。馮驥才先生認(rèn)為：“繪畫是借用最自然的事物來表達(dá)最人為的內(nèi)涵。這也正是文人畫的首要本性?！睘榱四茏詈玫慕栌?，那就必須多行，多掌握最自然的事物，為了能最好的表達(dá)，那就必須用生命體驗(yàn)。他舉了自己的一個例子，“在綿綿細(xì)雨中的峨眉山谷，我看見一只黑色的鳥。它用力扇動著又濕又沉的翅膀，撥開濃重的雨霧和疊積的煙靄，艱難卻直線地飛行著。我想它這樣飛，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目的。它是一只遲歸的鳥兒？迷途的鳥兒？它為了保護(hù)巢中的雛鳥還是尋覓丟失的伙伴？它扇動的翅膀，緩慢、有力、富于節(jié)奏，好像慢鏡頭里的飛鳥。它身體疲憊而內(nèi)心頑強(qiáng)。它像一個昂揚(yáng)而閃亮的音符在低調(diào)的旋律中穿行。我心里忽然涌出一些片斷的感覺，一種類似的感覺；那種身體勞頓不堪而內(nèi)心的火猶然熊熊不息的感覺。后來我把這只鳥，畫在我的一幅畫中?！瘪T先生面對那只鳥的片斷感受就是他的體驗(yàn)，或者說是他曾有的“那種身體勞頓不堪而內(nèi)心的火猶然熊熊不息的感覺”經(jīng)這只小鳥得以浮現(xiàn)，得以投射，得以清晰，得以升華。然后在這種類似感覺的推動下，這只小鳥終于入了他的畫中。

什么是游歷即行的生命體驗(yàn)？即不能光看，更不能浮光掠影地看，在睜大眼睛，攝入萬象、攝入眾生、攝入新奇之像的同時，還需敞開心扉，充沛思想，激活精神，調(diào)動情感，用心囊括像，用思想灌注像，用精神生動像，用情感滋潤像，在與像融于一體后，讓像的新成為你的心相，讓像的理深邃你的思想，讓像的自然之體變化你的藝術(shù)之體，讓像的顏色狀貌豐富你的筆墨之姿。

但看當(dāng)下一些所謂書畫藝術(shù)家是如何行如何游歷的呢？

交通十分便捷，何須步行攀爬；到處高堂華屋，何須睡山洞躺古廟驚風(fēng)雨；撐著喧囂出來的“名頭”，自有人接待買單，想看什么想去什么地方，自有人安排妥帖。稍微用心一點(diǎn)的，可能還會拿起筆記記，架起畫板畫畫；不想用心的，現(xiàn)在手機(jī)早已功能齊備，掏出手機(jī)拍拍，帶回去對照著畫畫，就算是不虛此行了，就算是師法造化了。有人說，當(dāng)今書畫界，雖然一派繁華盛世，卻缺少真正的傳世之作，原因在哪？文化底蘊(yùn)先天不足是一方面，必不可少的師法造化的后天不足也是一方面。不是他們不知道通過游歷親近自然的重要性，而是隨著交通的變化，游歷不需要更多身體的磨難后，許多書畫家的心也閑了下來，也懶了下來，更何況還有一些人自覺地讓自己心閑下來懶下來呢？沒有生命體驗(yàn)的游歷是根本不能提升一個書畫家的思想境界和藝術(shù)水準(zhǔn)的，對照著鏡頭描摹，正如黃賓虹批評林散之臨摹珂羅畫片一樣，根本不會讓筆墨散發(fā)出“五彩”的光華。

（作者為中共安徽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研究室主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