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胡行簡詩歌芻議

王子瑞

摘要：元代以“多元包容，多元和諧”為時代文化精神。這促進了詩人間的頻繁互動及詩歌文化內(nèi)涵的多元性。胡行簡是元代著名文人，但受“文學代勝觀”的影響，其詩歌少有人關注。本文分析了胡氏詩歌主題，同時進一步探究其所展現(xiàn)的文化內(nèi)涵：“風來水面”的沖和詩風，元代文化的多元并生。希望能為尚顯薄弱的元代詩歌研究添磚加瓦。

關鍵詞：胡行簡 元代詩歌 元代文化

一、胡行簡生平簡介

胡行簡（生卒年不詳），字居敬，新喻（今江西新余）人。至正二年（1342）進士，仕進于元，授國子監(jiān)助教。歷任翰林修撰、江南道御史、江西肅政廉訪司經(jīng)歷等官職。元末社會動亂，吏治腐敗，胡行簡辭官而還，轉授鄉(xiāng)里。明洪武二年（1369），以鄉(xiāng)郡高潔博雅之士召至京師同修禮書，詩人以年老多病為由不仕。

胡氏有詩文集《樗隱集》，原本不存。王祎為行簡撰《樗隱記》，據(jù)此可知“樗隱”是胡行簡居室之名，行簡曾自言：“樗隱者，吾之托以志也。樗，不材木也，無所可用，是以能終其天年也。”清乾隆年間官修《四庫全書》，從《永樂大典》中輯出《樗隱集》六卷，其中詩一卷、文五卷。欒貴明《四庫輯本別集拾遺》又據(jù)《永樂大典》殘帙補輯胡行簡詩文三篇。今其詩所存46首，輯于楊鐮主編《全元詩》。

胡行簡在元代頗負詩名，但受“文學代勝觀”的影響，胡氏詩歌少有人關注。筆者以楊鐮主編的《全元詩》為底本，對46首詩進行全面分析、歸納，從詩歌的寫作性質(zhì)、情感表達兩方面初探詩人在獨特文化環(huán)境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希望能為尚顯薄弱的元代詩歌研究添磚加瓦。

二、胡行簡詩歌的主題

翻檢胡行簡所存46首詩歌，以“題贈詩”居多，據(jù)統(tǒng)計，共有41首?！邦}贈”包括離別寄贈、唱和酬答、描山摹水、懷古諷今等題材。例如《送郭文達之溧水》《次李堅倉韻》；或為詩人留題某處，抒發(fā)即興所感，例如《題封溪黎仲綽池上亭》。此類交際性、應用性詩歌的創(chuàng)作比重之大，實屬罕見。如此或可推測胡行簡在元代士人圈中有著極為頻繁的互動，進而推知漢族文人與異族文人之間相互吸取彼此民族的文化養(yǎng)料，兼容并蓄，其思想必定含弘開闊。對此，胡行簡本人即有論述：

西北貴族聯(lián)英挺華，咸誦詩讀書，佩服仁義。入則謀謨帷幄，出則與韋布周旋，交相磨礱，以刻厲學問，蔚為邦家之光……其余卿大夫士以才請擅名于時，不可屢數(shù)。盛世之情下的文人以誠摯相交、切磋共進，導致詩人寫作大量的題贈詩歌。例如《送郭文達之溧水》中句：“苦無一杯酒，相送結綢繆。空忝同鄉(xiāng)契，離驚人新愁”。全詩毫無故作悲傷之感，于平淡之中娓娓道出離別之愁。又如《送吳僧南還》：“欲逐帆檣去，私愁道路艱”，設身處地為友人擔憂，心思之細于前人至哀至怨極有不同。詩人在《江山秋色圖》上的題詩，突破常規(guī)的詞藻描繪，于結尾處轉出“畫圖偏在野人家”，即志趣橫生，不落窠臼，加強詩歌整體的意蘊深度。

胡行簡詩歌中所傳達的思想情感較為復雜，但依然有主次之分。大致可以分為：超然外物，向往隱逸生活（22首）；抒發(fā)離愁別緒，表達友誼（9首）；致意故國舊君，堅守節(jié)操（7首）；懷古諷今，關注民生現(xiàn)實（5首）；議論自然規(guī)律，佛道義理（3首）。

顯然，詩人向往自然美景、厭倦塵世生活的主旨情感是其詩歌的主體?！斑_士慕肥遁，結廬南山麓”的愿望傳達成為其詩歌中的普遍現(xiàn)象。詩人為使其感情更加強烈、鮮明，多次化用晉之隱士陶淵明詩歌、屈原《楚辭》中的意象典故。例如《秋泉詞為方憲掾賦》中“濯吾纓兮光可以鏗，洗吾耳洗若將奚求”；“由桂為蓋兮蘭為舟”便是創(chuàng)造性地化用《漁父》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以及《湘夫人》中“桂陳兮蘭橑”等句子。諸如此類，俯拾皆是，為其詩歌增添“洗濯塵纓”，飄然出塵的俊逸之氣。

僅僅走進自然不足以成為真正的隱士。古者陶淵明有“悠然見南山”的忘我之境，元者胡行簡有與泉石相約，白云相守的清雅逸趣?！度A上人還蟠龍省師》中“歸尋泉石約”，《題張希孟中丞山莊》中“白云如有約”等句極具浪漫主義筆法，相較于直接描寫自然景物有點睛之妙。

與歸隱閑趣相得益彰的是詩人通過“墨竹意象”傳達的卓然不群，獨守節(jié)操。與“竹”意象有關的詩歌達6首。詩人“愛竹因成癖”，一者是借竹表遠離紅塵之志，二是于竹蘊故國舊君之思。例如《墨竹》：

帝子浮湘宇葆飛，虛心長望翠華歸。天寒袖薄空惆悵，自剪衡云學制衣。四庫全書總目》評價其《墨竹》一章：“于故君舊國之思再三致意，亦頗可見其節(jié)操”。這也許也是胡行簡明初不仕的原因之一。漢族士人對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心懷執(zhí)念，可見傳統(tǒng)士人的“忠貞”此時已經(jīng)超越民族界限。

相比之下，詩人感嘆時世，描摹現(xiàn)實的作品較少，正如查洪德教授所說：“元代詩人幾乎沒有前代詩人那樣大起大落的人生經(jīng)歷，詩中也少有刻骨銘心的人生體驗和對人生問題的深邃思考。”較為典型的是《過錢清壩和達內(nèi)翰題一錢太守祠》：

漢家太守賢且明，三年作吏徹底清。詔書征人九卿署，山陰父老方知名。百錢相送顏為泚，去思無限情如水。殷勤為爾受一錢，猶恐后來貪濁起。祗今干戈紛滿處，乘時射利忘遠慮。我瞻廟貌心孔悲，揚齡又逐寒潮去。末世天下，政治腐敗，百姓疾苦。詩人通過回憶古賢，轉而諷今。面對“干戈紛滿”，官員“乘時射利”的局勢，詩人心悲而無奈，只得逐寒潮而歸隱。這樣的詩歌沒有華麗的辭藻，嚴整的格律，只有直白的訴說、通俗的言語。它沒有老杜的沉郁頓挫，凄慘哀痛，卻用客觀冷靜的敘述傳達災難之深重，人民之困苦，因而并不缺少動人的力量。

三、胡行簡詩歌所蘊含的多元文化因素

元代以“多元包容、多元和諧”為時代文化精神?！鞍荨⒑椭C”作為中原傳統(tǒng)文化因素，在吸收了草原文化中的“和諧精神”后發(fā)展到了巔峰。這種精神在胡行簡詩歌中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風來水面”的“沖和”詩風，一是文化內(nèi)涵多元化。

傳統(tǒng)漢文化在元代有了新的變化：理學勃興，成為官學，在元代意識形態(tài)中居統(tǒng)治地位。宋代理學分為朱學和陸學。朱學講求“格物致知”，而陸學在“反求本心”的基礎上，與禪宗思想結合，形成“輕外界事物，重自我心態(tài)”的創(chuàng)作觀念。正如元代劉因所言：“天生此一世人，而一世事固能辦也，蓋亦足乎己而無待于外也?！痹衅诖笕逵菁渤珜А靶郧橹?，沖和之至”的盛世之音，應和者甚多，因而元代詩人對于重大歷史事件的反映往往較為客觀冷靜，相關作品數(shù)量較少，所表露的心境很少有乖戾的情緒。同時，注重自身真性情的發(fā)揮，而極少通過詩歌博取聲名或換取政治地位。

在這一基礎上審視胡行簡詩歌，我們不難理解其歸隱自然，洗濯塵纓之作緣何如此之多。在面對現(xiàn)實問題時，處波不驚，言辭真切樸實，“確守法度，不為支離冗贅之詞”（《四庫全書總目》）的評價甚為恰當。作為詩人，敢于直抒“引身思勇退，與世貴相忘”的愿望與理學思想的影響不無關系。

“包容、和諧”還體現(xiàn)于，胡行簡將儒、禪、道思想融會貫通。詩歌中佛、道意味濃厚的意象或詞語的頻繁使用，例如“飛仙”“王母”“玉兔”“蟠桃”“陰陽”“楞伽”“洗缽”“白馬”等極大地促進詩歌的虛幻、平和意味，往往于歸隱山水田園的思想感情結合。

胡行簡詩歌的一大特色是將三教思想和諧融匯于一首詩中，例如《華上人還蟠龍省師》：“飛錫隨云遠，飄然去就輕。山林師友誼，江海故人情。欲論禪宗事，空慚吏隱名。歸尋泉石約，相待濯塵纓?！?/p>

詩中將“飄然隱去”的道教色彩與研論禪宗義理的渴求之心結合。再看一首《寄題錢塘張惟達僉憲藏書閣》：

高閣崢嶸倚碧岑，興來隨處漫登臨。潮生潮落陰陽理，窗暗窗明造化心。載籍流傳從往古，讀書經(jīng)濟在斯今。何時散策胥山上，共把遺編坐綠陰。

造化陰陽，潮起潮落，萬物皆有規(guī)律。詩人雖深受道、禪影響，但并未脫離傳統(tǒng)儒家士大夫的“斯今經(jīng)濟”之心，追求“散策胥山”的人生價值。這也是多元文化影響下詩人心態(tài)的矛盾之處。

總而言之，儒釋道三教文化的交融及陸學的勃興使其既有“重自我，向自然”的出世心情，也有遺世獨立，桀驁不群的墨竹精神，同樣有關注現(xiàn)實問題的士人責任感。在元代文化駁雜的背景下，其“沖和淡遠，波瀾未闊”的整體詩風應具典型性。值得我們關注。

（拙作承劉嘉偉教授指導，特致謝沈?。〆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