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諾曼·萊布雷希特
1854年2月一個下大雨的早晨,德國最著名的在世交響樂作曲家穿著大花睡衣,走出杜塞爾多夫的家門,穿過狂歡節(jié)的街道,來到市中心一座老橋,縱身跳進了萊茵河。時年43歲的羅伯特·舒曼最后被從水里救了出來,人們認出了他,小心翼翼地送他回家,這時他的妻子克拉拉正懷著他們的第8個孩子,含著淚水將他擦干凈,送上床休息。
之后的16天,克拉拉一直守護在舒曼身邊,直到醫(yī)生警告他可能會傷害她,她才忍痛讓舒曼住進波恩的一家療養(yǎng)院。在那里,舒曼的精神病癥狀不斷加重,加上三期梅毒,醫(yī)生為醫(yī)治這兩種疾病用了過量的汞,導致他兩年后去世。他的葬禮在波恩舉行,人多得“好像世上沒有比這更悲傷的事情了”,舒曼的徒弟勃拉姆斯陪著克拉拉引領了葬禮隊伍。
這是歐洲文化的轉(zhuǎn)折時刻,浪漫主義天真之終結的里程碑是死亡,同年詩人海因里希·海涅因相似的原因去世,舒曼曾將海涅的詩歌譜成美妙的聲樂套曲《詩人之戀》。舒曼的一生跟他作品描述的一樣,一個出身林地的天真孩子來到無可阻擋的鐵軌和工業(yè)化的世界。
他追求少女克拉拉的方式好像一個中世紀人,公然反抗她的暴君父親(也是他自己的鋼琴老師),等她一成年就結婚,他們的愛意在信箋和日記中流淌,一直到克拉拉成為當時第一女鋼琴家。直到今天,波恩墓地他們合葬的靈臺雕塑上,她依然滿懷仰慕地坐在他的腳邊。
在音樂浪漫主義受到嚴酷考驗時,舒曼與瓦格納、柏遼茲、肖邦和李斯特交往甚密。在1840年結婚前,他只寫過一些充滿渴望的鋼琴獨奏,結婚后一年之中,他便寫出了《詩人之戀》套曲和魅力難擋的《A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其中很大部分是克拉拉的功勞。接下來是4首交響曲,后古典時期的第一首大提琴協(xié)奏曲,一部歌劇,一首彌撒,一首安魂曲和許多聲樂、室內(nèi)樂作品。
但是克拉拉不知道的是,舒曼長期求愛中表達出的過度熱情其實是兩極失調(diào)的癥狀。舒曼在狂熱與憂郁之間搖擺不定,有時甚至會癱瘓。因為時常記憶短路,他被杜塞爾多夫管弦樂團和合唱團炒了魷魚??死俣葢言校媛萑腩l繁發(fā)作的痛苦中。悲劇的結局無法避免?!八乃缼ё吡宋宜械男腋#笨死f。
盡管舒曼的管弦樂配器并不特別高明,以至于馬勒覺得有必要改寫他的交響曲,但無疑舒曼是音樂史上的關鍵人物。在交響曲的發(fā)展中,舒曼是貝多芬和勃拉姆斯中間的聯(lián)接,在藝術歌曲形式中,他跨越了舒伯特和理查·施特勞斯之間心理復雜性的鴻溝。將舒曼拿掉,音樂史會變得難以理喻。
勃拉姆斯如此崇拜舒曼,以至于其他交響曲作家都想像貝多芬一樣寫上9首,而他僅像舒曼一樣寫了4部便停止;即便他愛克拉拉勝過世間一切,卻覺得自己配不上與她結合。埃爾加稱舒曼為“我的理想”,拉赫瑪尼諾夫?qū)⑺暈榘駱?,風格截然相對的指揮大師富特文格勒和托斯卡尼尼都將舒曼的交響曲作為保留曲目,這證明他的音樂內(nèi)在引人注意,藝術上亦十分重要。
然而舒曼永遠不可能像莫扎特那樣受歡迎,他的音樂也不像莫扎特的那樣悅耳。莫扎特的天才故事可以變成滾滾財源,而舒曼的名字暗示著瘋狂和自殺。
的確,舒曼寫下的每一個音符背后都有一股黑暗的潛流,即便是《詩人之戀》的“絢爛艷麗的五月”,當百花齊放,心里充滿愛意之時,在16首詩的第7首中詩人說即便心碎也無怨無悔,在最后一首中,他將滿載著愛的棺材扔進了萊茵河深處。正如所有真正的浪漫主義者,海涅和舒曼無法將愛與死分開,而他們在生命最陽光的時候已經(jīng)預告了這一切。
在舒曼的管弦樂作品中,充滿了赤裸裸的自我懷疑。他構思的鋼琴協(xié)奏曲本來是單樂章的短小作品,在克拉拉的溫柔敦促下增加了長度。大提琴協(xié)奏曲在他有生之年沒有上演,克拉拉費了很大力氣才鼓勵他寫完。在他所有的交響曲中,只有第三部“萊茵”表現(xiàn)出了貫徹始終的自信,而萊茵河正是浪漫之死的象征。
人們很難去頌揚這位如此病態(tài)地迷戀愛與死的作曲家。舒曼的問題用一個詞概括,就是瘋癲。
我們對超過極限的創(chuàng)造者感到害怕,不管他們是雨果·沃爾夫那樣的作曲家,還是拜倫那樣的詩人,或是梵高那樣的畫家。我們不敢靠近。我們對這樣的藝術家敬而遠之,于是失去了理解這種洞悉我們潛意識的獨特藝術的所有機會。
我能夠理解靠迎合公眾喜好討生活的藝術家和管弦樂團為何冷落舒曼。但這似乎是一種可怕的荒廢,錯失了探索人類經(jīng)驗深度的機會,瑯瑯上口的簡單旋律再度戰(zhàn)勝了人類文明的豐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