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宮里的生死決斗

張一山

食母蛛的殘忍一幕

瓦礫里，一只澳大利亞食母蛛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靜靜地等待幼蛛孵出。經過一個夏天的捕食，現在這只母蛛已經非常肥大，體力充沛。沒過多久，淡黃色的幼蛛破殼而出了，它們密密麻麻地圍繞在母親周圍，興奮地爬來爬去，用觸腳感受著世界。

然而，突然一切變得血腥。幼蛛將細長的口器刺入了母蛛的腿關節(jié)處，吸食起了母蛛的血液！母蛛沒有任何反抗，靜立不動。隨著血液被吸盡，母蛛虛弱地趴在了地上，幼蛛們一擁而上，將毒液注入母親體內，像吞食獵物一樣將其分食。

食母蛛是一類靠食母來獲得最初營養(yǎng)的特殊蛛類，這是一個異常殘忍的場景。相比之下，人類的母子關系顯得多么溫馨。胚胎階段，我們在母親的子宮發(fā)育成長，子宮就像一個天堂一樣，為我們提供所需要的營養(yǎng)物質。當我們出生后，會與母親保持終身的親昵關系。

然而，實際上，大自然的法則在哪兒都會上演，人類并不能豁免。也許你不知道的是，與溫情的母子關系版本不同，在子宮內，也有一個與食母蛛一樣非常血腥的版本。

子宮并不是天堂

20世紀初，科學家們曾做過一個實驗，他們讓老鼠在子宮外受孕。老鼠跟人類的生理結構幾乎一樣，胚胎也是需要借助臍帶與子宮壁的胎盤相連，來獲得營養(yǎng)。最初，科學家們預計這些胚胎在沒有營養(yǎng)供應的情況下會很快萎縮，但結果出乎意料，胚胎發(fā)育非常迅速。為了尋找到動脈獲得營養(yǎng)，胚胎細胞在老鼠體內的各個身體組織里橫沖直撞，它們會清除前進過程中遇到的任何障礙，大肆繁殖。

人類宮外孕同樣危險。正常情況下，精子會一路從女性陰道游向輸卵管內，與卵子結合后演變成胚泡，游至子宮，開始發(fā)育成胎兒與胎盤。但有些胚泡就像一個迷路的人一樣，會走錯路，它們會在輸卵管內著床，有的甚至在子宮頸、卵巢、甚至腹部著床。令人吃驚的是，這些胚泡并沒有死去，而是在這些部位快速發(fā)育，迅速增大，造成孕婦疼痛。如果沒有及早發(fā)現，還會撐破輸卵管或器官，導致孕婦腹內大出血。宮外孕是導致孕婦死亡的最常見原因。

所以，我們可以看出人類胚泡實際上非常兇殘，它們像“癌癥細胞”一樣，為了獲得營養(yǎng)，自私自利，毫不留情，在母體內大肆破壞。那么，母體呢？母體會反擊嗎？當然！現在就讓我們看看在正常情況下，我們與母親曾發(fā)生過的殘酷戰(zhàn)斗。

著床前的較量

我們知道，胚泡要想進入子宮，就得穿過子宮內膜。一般，女性子宮內膜厚度在5～10毫米左右，似乎并不難。然而，子宮內膜布滿著致命的免疫細泡。

這時，母體和胚泡之間將會進行第一場較量。如果胚泡不能證明自己是健康的，它將失去發(fā)展成為胚胎的機會。那么，它們如何證明自己是健康的呢？那就是用盡全力去著床。這個任務異常艱難，因為子宮內膜在每次排卵周期都會加厚，為可能到來的較量做準備。最終導致的結果是，超過一半人類受孕失敗，就是因為胚泡著床失敗，這一過程發(fā)生得不知不覺，一些女性甚至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懷孕了。

一些研究者更認為，為了阻擋胚泡的“入侵”，靈長類雌性生殖系統(tǒng)進化出了一項更獨特的技能——月經。這是因為當胚泡著床失敗，可能會附著在子宮內膜上，甚至部分進入子宮內膜。當胚泡死去時，母體容易感染，而胚泡細胞還可能會分泌激素，擾亂母體組織。所以，為了避免潛在風險，每當胚泡未能形成健康胚胎，子宮會使得整個子宮內膜脫落，將瀕死的胚泡一并排出。

所以，即便是最具有攻擊性的胚泡也必須征求“母體”的同意，如果母體沒有收到健康胚泡的活躍的激素信號的話，胚泡沒有任何發(fā)育機會。

更血腥的斗爭

但為什么母體會千方百計設置門檻，阻擋胚泡的進入呢？一方面固然是為了保證胚泡的質量，另外一個方面是一旦進入子宮，胚泡就像一個吸血鬼一樣，讓這場斗爭變得異常血腥。

我們知道，大多數哺乳動物都是胎生，它們的胎兒也是通過胎盤與母體子宮聯(lián)系，獲取營養(yǎng)，并在子宮內發(fā)育。母體的子宮內膜上也遍布血管。但它們在懷孕期間，正常覓食、躲避捕食者，生活幾乎不受影響，分娩也相當順利，懷孕本身并不危險。這是為什么呢？

原因就在于它們的胎盤被母體內的一層細胞屏蔽包圍，這層屏蔽能讓母體控制胎兒的營養(yǎng)供應。而且母體還能隨時終止妊娠，可以排出或者再吸收胚胎。

但靈長類動物和老鼠就悲慘了。胚盤細泡一旦侵入子宮內膜，就會進一步侵進子宮內膜的主要血管——子宮螺旋動脈，刺穿這條動脈壁，將原本彎彎曲曲的細小動脈，改變得體積增大至原來的十倍，呈漏斗狀，漏斗的開口就在胎盤的絨毛處。這樣，胚胎就可以不受限制地獲得母體血液供應。總之，胚胎的胎盤實際上直接進入了母體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直接接觸母體的血液！

胎兒細胞侵略性如此之強，以至于它們的細胞群常常會遷移到母親的肝臟、大腦和其他器官，伴隨母親一生，將女性變成基因嵌合體。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人類的大腦可以長那么大，因為在胎兒時期，我們可以不受拘束地獲取母體血液。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母體會千方百計設置門檻，不讓胚泡太容易進入，因為這會置她于險境。一旦胎兒與母體血液供應連接上了，切斷了這種連接會導致嚴重內出血。如果胎兒發(fā)育不良或者死亡，還會危及母親生命。而胎兒發(fā)育和對營養(yǎng)的持續(xù)要求，會使得母親極其疲憊，血壓升高，并可能出現糖尿病和先兆子癇等孕期并發(fā)癥。所以，懷孕實際上是一項重大而危險的投資。

但這還只是戰(zhàn)斗的開始。

操縱母體與母親的反擊

現在，胎兒連接到了母親的血液，可以隨心所欲地將自己的激素注入母親的血液。它也正是這樣做的。隨著胚胎變大，它將會變得更加“胃口大開”，釋放出可以增加母體血糖和血壓的信號，以增加母體血液供給。同時，胎兒還會加速分泌激素，刺激母親大腦釋放皮質醇——一種重要的應激激素。皮質醇抑制了母親的免疫系統(tǒng)，阻止其攻擊胎兒。一舉兩得的是，這種激素還會增加母親的血壓，使更多血液輸送至胎盤。

與此同時，母體卻由于受胎盤膜阻擋，沒有機會進入胎兒的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那么，母體會如何反擊呢？她會提前降低自己的血糖水平，還釋放一種可以與胚胎激素相結合的蛋白質，使其失效。

不過，作為回應，胚胎也會繼續(xù)增加激素分泌。到了八個月大的時候，胎兒會將自己每天蛋白質攝入量的25%用于制造對付母體的激素。而作為回應，母體也會加速分泌激素，并用自己的激素對抗胎兒的激素，以此降低血壓和血糖。

經過這一系列操縱和相互報復，最終我們出生了，這時你是否會感嘆這場子宮里的戰(zhàn)爭真的很艱辛呢？

這是一場三個人的較量

也許看到這里，你會想父親呢？那么，父親在這場較量中發(fā)揮著什么樣的角色呢？

實際上，推動這場戰(zhàn)爭的正是父親。和其他所有生物一樣，人類身體進化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延續(xù)物種基因，對于母親而言，這意味著她應該給她所有的后代提供相同的發(fā)育條件。但母親和胎兒的基因不是完全相同的，胎兒還繼承了父親的基因。這些基因為了生存，會向母親索取更多的資源，這一進化中的利益沖突，會讓女性和她的孩子在子宮內展開一場生理上的拔河比賽。

雌性食母蛛就不需要擔心這類事情，因為它只有一次繁殖機會，沒有必要抑制自己的后代數量。但大多數雌性哺乳動物會多次繁殖，會有多個交配對象。所以，你的父親也許只是母親對象中的一個，因此，出于自身利益考慮，父親的基因會在子宮內與母親的基因拼盡全力“博弈”，為你贏得更多的生存資源。

而正是因為父母雙方基因競爭不斷升級，彼此的荷爾蒙分泌量會不斷提高，如果一方失敗了，另一方分泌的荷爾蒙過多，母體激素無法平衡，對母親和嬰兒來說都會是災難性的。所以，這場子宮里的戰(zhàn)爭像是一場拔河比賽，任何一方在較量過程中失誤，比如突然一邊摔倒，彼此都會受到傷害。

醫(yī)學研究發(fā)現，許多妊娠期和童年時期的疾病就起源于這場“拔河比賽”。比如，在懷孕早期，有幾種激素參與了母體動脈擴張，如果這幾種化學物質的釋放失去平衡，動脈就無法正常擴張，將使胚胎因缺氧而饑餓。一旦發(fā)生這種情況，胚胎有時便會借助更多極端的手段。它會釋放毒素，破壞并收緊母親的血管，迫使血壓升高。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沒有導致母親中風，也會有損傷她的腎臟和肝臟的風險，而這些都是先兆子癇前期癥狀。

所以，誰曾想到，我們竟然在出生前，就已經在子宮里和自己最親近的人發(fā)生過一場生死決斗。而這場戰(zhàn)斗的影響，或許會相伴我們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