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斷顯志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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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失節(jié)事大

杭州灣畔從來富庶甲天下，這兒的人們生活富足安逸，文風醇厚，禮儀規(guī)矩更是冠絕天下。

在杭州灣畔住著一位遠近聞名的財主叫陸顯志，他雖然家大業(yè)大，卻只生了一個女兒，芳名月英。月英小姐自幼聰明伶俐，才貌雙全，陸顯志視其如掌上明珠，十分寵愛，但管教卻非常嚴厲。他專門為女兒造了一幢走馬掌樓，要女兒終年在樓上吟詩習(xí)字，操琴繡花，絕不允許下樓一步。平時，只有一位老媽子能與小姐接觸。

大財主陸顯志為什么對女兒的管教如此嚴厲呢？這里有個原因。

原來，這陸顯志是理學(xué)門徒，向來尊奉程頤的“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人”學(xué)說。他不光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尤其嚴于律己。在他們陸氏一門，陸顯志家業(yè)人，讀書多，又是族長，在族里說一不二。十幾年前，陸顯志的一個族叔生病死了，寡嬸帶著一個五歲的男孩，清苦孤寂的日子過久了，難免生出了再嫁的念頭。消息傳到陸顯志的耳朵里，他可急壞了。怎么呢？幾十年來他的族里沒出過嫁二夫的女人，他剛接任族長，就發(fā)生婦人再嫁的丑聞，豈不是他的罪過！

陸顯志想來想去，吩咐族里的女眷去勸說寡嬸，千萬不要做那傷風敗俗的勾當，可寡嬸表面順從，暗地里還是沒忍住和一個游方和尚有了私情。事發(fā)后，陸顯志氣得牙根都疼，終于等到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帶族人抓了那寡嬸與和尚的奸。

寡嬸被陸顯志定了“沉塘”之罪。母子兩個生離死別之際，哭娘喚兒，極其凄慘。

這件事之后，偌人的陸家族人無不膽寒，那些輕浮的族中婦人也都安分。陸顯志義不斷告誡族中男子，管教好家里的女人，切莫做那敗壞門風的丑事。

二、后院起火

陸顯志萬萬沒有想到，他這樣嚴防死守，女兒還是出了事。

那天深夜，陳府里的主奴早已進入夢鄉(xiāng)，突然，后花園方向傳來一陣喧嚷，還夾雜著女人的哭聲。陸顯志被驚醒了，恰好家人陸芳來報，卻支支吾吾不肯說出了何事，只是一個勁兒讓老爺趕緊過去看看，到那兒就知道了。

陸顯志披上外衣，跟著陸芳忐忑不安地來到后花園，見到?jīng)鐾ぶ車胁簧倌弥鸢训拇迕?，正圍著女兒的閨房。在樓下，有一個眉清目秀的書生瑟瑟發(fā)抖，書生衣著整齊，臉色蒼白。

陸顯志的心猛地一沉。眾人見他過來了，一起擁過來七嘴八舌地嚷嚷。陸顯志很快聽懂了，女兒和這書生有奸情，深夜私會，被族人察覺，夤夜捉奸，雖然沒有捉奸在床，可這書生下樓離開時被眾人堵在了繡樓門口。眾人還交出了他們剛剛搜出來的證物，一塊繡著龍鳳圖案的緞帕，緞帕一角繡著女兒的小名：月英。

陸顯志拿著手帕的手在簌簌發(fā)抖，只覺得雙腿發(fā)軟，天旋地轉(zhuǎn)。聽族人報告說，這一對狗男女是在郊外春游踏青時看對眼的，男的偷偷跟蹤月英小姐的小轎到了陸府門外，半夜翻墻進來私會，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進園來了。

見陸顯志全身發(fā)抖默不作聲，有帶頭的族人逼問道：“族叔，您一向教導(dǎo)子侄讀圣訓(xùn)，做正人，男子需行為端方，女子需謹遵婦道。現(xiàn)在您家大小姐未婚偷人，您怎么說？”

這幾句話每個字都像一根針，狠狠地扎在陸顯志的心上。他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咬著牙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就算是我陸顯志本人立身不正，德行有虧，也要賞罰分明，何況是這賤人！陸某自會給父老鄉(xiāng)親一個交代，至于這個奸夫……”

陸顯志正在考慮怎么處治書生合適，有一個人驚叫起來：“哎呀，這不是王閣老家的公子嗎？”

原來就在孤山附近，隱居著一個告老還鄉(xiāng)的王閣老，這書生正是王閣老唯一的孫兒，真如掌上珍珠一般金貴。

這下難辦了，王閣老何等身份，他的孫子怎么好隨意懲戒呢？陸顯志不敢得罪王家，只得甩了王公子幾個耳光，怒罵道：“你們既然彼此有心，為什么不干脆上門提親，偏要干出這等丑事！等你金榜題名，也不失為一段奇緣?！绷R完了，把他轟出門去。那王公子料想不到竟能逃過一劫，只得落荒而逃。

陸顯志知道，自己這些年也得罪了不少族人，否則女兒后花園幽會三次，怎么就會被人捉了奸呢？肯定有人在暗中盯著自家。

按照陸家祖?zhèn)骷曳?，待字閨中的小姐做出有辱門庭的丑事，必須處死。陸顯志在房間里悶了三天，情知這場人禍躲不過去，于是萬般無奈地公告全族，同意處死女兒。只是要親手置她于死地，總歸是下不得手，無奈之下他想出一個兩全之策。

他命令家人陳芳帶人連夜修建了一個上圓下方的大石屋，石屋外部像一口扣著的巨大鐵鍋，遠遠看去就是一座石墳的模樣，然后他當著全族人的面，親手把女兒推入石屋，含淚說道：“你觸犯了家法，我造了這所石屋作為你的居所，你在這里面修仙吧！”說完，他退出石屋，叫陳芳帶人封死了唯一的出口。

三、自作自受

一晃三年過去了，石屋之內(nèi)悄無聲息，那封條沒被人開啟過，這石屋也逐漸被人當作是一座石墳看待。

這一天，陸家門前突然熱鬧起來，一隊鼓樂手突然吹吹打打來到陸家人門前。一頂四人抬的紅呢大轎轎簾一掀，從轎中走下一位頭頂紫冠，腰纏玉帶，足蹬朝靴的青年男子，穿戴打扮竟然是當朝狀元郎的品級。所有人一片驚呼，陸志顯當時就看呆了——這不是當年和女兒私下傳情的那位王家公子嗎？

原來，這王家公子天賦聰穎，當年和陸家小姐私訂終身，被人捉奸成功當眾凌辱，陸顯志臨別那句話對他觸動極大，回去后他發(fā)憤讀書，頭懸梁，錐刺股，三年之后終于得中狀元?；剜l(xiāng)第一件要做的大事，就是擺齊了全副儀仗親自前來提親。

此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認出新科狀元郎就是從前私通陸家小姐的王公子，不無遺憾地咂嘴說道：“可惜，可惜！這王家小姐葬進石墳，好好的一個狀元夫人飛了，狀元岳父也當不成了！”

王公子當然早就知道陸顯志家石墳的典故，不過他心里有數(shù)，知道陸顯志對這獨生女愛如性命，所謂的石墳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臨別時的一句話更是大有深意，所以壓根不相信陸小姐真的早已成為孤魂野鬼。

陸顯志攙起王公子，哈哈大笑：“賢婿不需多禮，快快請起！你能夠奮發(fā)圖強，考中狀元，真乃文曲星在世，也不枉老夫一片苦心！既是星君轉(zhuǎn)世，看中我小女，此乃陸姓全族人之福啊！天意如此，當年之事再也休提！賢婿請進，我這就交給你一個德容言功俱全的狀元夫人！”

圍觀眾人十分訝異，月英小姐關(guān)進石屋已整整三年，此刻恐怕早已成為白骨，陸顯志拿什么還給王公子呢？眾人一股腦跟著王公子擁進陸家大宅，陸顯志洋洋得意揭開石屋封條，喚來家人鑿開被泥石封死的入口，高呼一聲：“女兒，你的狀元郎接你來了！”

原來，陸顯志當初造的石屋有上下兩層，明里石屋造得像個光禿禿的墳?zāi)?，里面空蕩蕩一無所有，其實下面還有個闊大的地下室，里面安放了衣服、床鋪、被褥、鍋、盒、碗、筷，并放了七大缸清水、七大缸大米、七大缸油鹽柴炭、七大缸咸蛋、七大缸皮蛋、七大缸咸魚、七大缸咸肉，足夠小姐在里面生活好幾年的。石屋的上一層還開了暗孔，可以保證里面的空氣流通。

石門掘開，眾人沖了進去，立刻都齊齊收住了腳，作聲不得，陸顯志和王公子啊呀一聲，雙雙跌倒在地上。見那石屋正中，只有一堆被綾歲綢緞包裹的白骨。

眾人救醒陸顯志，他號啕大哭，怎么也想不到石屋里面一應(yīng)俱全，而女兒卻還是命歸黃泉?？捱^一陣，他跌跌撞撞地來到地下室，見七七四十九缸東西全部完好無缺，沒有動過一點點兒。他再仔細一找，猛然發(fā)現(xiàn)室內(nèi)萬物俱全，獨缺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物事——火種。

不對啊，他明明告訴陸芳，在里面留下火種和柴炭，哪里去了呢？

那陸芳見此不由得哈哈狂笑，笑罷說道：“哈哈！當初你如此安排，我就知道你居心不軌，別家的女人犯錯你可給過生機？你自己的女兒憑什么就可以活命？是我藏起了全部柴炭，這三年來我日夜盼望這一刻的來到，就是想讓你這老匹夫也嘗嘗親人死別的滋味！”

那陸芳說完，一頭撞在石墻之上，當即斃命。這時陸顯志和其他族人才恍然大悟，想起來這陸芳的母親正是那，位被陸顯志沉塘的族嬸。五歲的他父母雙亡，在族親家里長大成人，受盡了寄人籬下的凄惶。他把一切仇恨都埋在心底，沒有人知道他還記得母子當年分離時的慘狀。在他成年后，因為陸顯志家需要一個人幫著管家，他就進了陸府幫忙，他平時十分恭順，辦事得力，陸顯志壓根就沒起過絲毫疑心。他時刻注意陸小姐的動向，陸小姐和王公子幽會的事兒，就是他偷偷通報給族人的。

一往情深的狀元郎看到魂牽夢掛的心上人變成了一堆白骨，也一頭撞死在石壁上，而陸顯志呢，心里的滋味實在難以形容，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栽倒在石屋內(nèi)山，喘息著說出一句：“我罪孽深重，就把我和女兒葬在這里吧?！?/p>

從此這座狀如墳?zāi)沟拇笫?，就成了真正的墳?zāi)?。后來，當?shù)厝税堰@石屋就叫作顯志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