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維克多·洛達托
她背著兩塊滑板,兩個背包,一把班卓琴。琴盒上刮痕累累。一直以來,這層皮質的殼在她眼中仿如一把巨大的鑰匙。而此刻,它看起來更像一副棺材。
也許是因為她已經好幾個禮拜沒有彈琴了。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人們不愿在街頭駐足,更不會掏出口袋里的硬幣。
你有那么好嗎?五毛錢都瞧不上?埃文批評她。照埃文的意思,她應該日日彈琴。他完全不理解,站在陌生人面前,一首一首彈奏她兒時學的歌,需要多大的勇氣。尤其天光黯淡的下午,霧氣襲人,簡直像怨忿的鬼魂啐在她臉上。她拒絕在這種天氣彈琴。
更何況,她想要保護樂器,想保護好那漂亮的櫻桃木,和琴頸上纖細如羽的雕飾。這是她身上最后一件值錢的東西了,何必毀了它?她父親告訴過她,千萬別讓琴受潮了。不好好待它,它也會生病的,和萬事萬物一樣。
所以,她得讓它好好睡上一覺。琴盒舒適,有著天鵝絨內襯。
這時,棺材的形象再次閃過腦海。她咕噥了一聲,小心調整著肩上行李的位置,生怕重心不穩(wěn)而跌倒。
埃文也許是到鎮(zhèn)上閑逛去了。他經常睡不好,有時醒來后,還得四處走走,驅趕夢境的陰影。通常不出一個小時他就會回來。可是今天,她左等右等,直到中午,還不見他的影子。這時,一個女人從空地的對街走來,警告她這塊地是私產,不容許逗留。女人威脅地晃著手機,瞪著她,直到她乖乖收拾起全部家當,跌跌撞撞地沿著大街離開。
埃文的背包太沉了。她知道,背包里像磚塊一樣沉的,是書。其中一本精裝書,正如牙齒般死死咬住她的肩膀。
這些書,你會看嗎?她問他。他回答說,當然,他當然會看了,不過要等以后,等他們安定下來,等天氣轉暖之后?;蛟S四月吧,他說。
一本書關于減肥,一本關于汽車修理,還有一本是《白鯨》作者的傳記。一本傳記就有將近一千頁,還只是第一卷,只講述了梅爾維爾一生的前三十年。她猜那會兒他還沒寫出《白鯨》,誰能在三十歲之前寫出《白鯨》這樣的作品呢?埃文已經二十三了,而她也只是少虛擲了幾年光陰罷了。照這個速度,她和埃文都不會有大出息了。她連《白鯨》都還沒讀過。不過,她當然知道那是關于一條鯨魚的故事。人類與自然抗爭的故事。她記得課本上是這么寫的。
只要是書,埃文便來者不拒,甚至連馬路上免費發(fā)放的贈書,垃圾桶撿來的殘本,他都不會放過。這快把她逼瘋了,他完全不挑選,照單全收。比如那本減肥書,簡直可笑,他倆都瘦成竹竿了。寒冷的冬夜,他倆擠進同一個睡袋,也完全不成問題。為了取暖,他們緊緊抱住對方的身體,兩副軀體便如同響板般碰撞在一起。
“但你看呀,寶貝,”他指給她看書上的圖片——白瓷盤里盛裝著綠油油的蔬菜,和精心擺造的水果拼盤,“不好看嗎?”
雖然她嘴上說好看,但心里還是不舒服,好像他倆正聚在一起看色情片似的,特尷尬。
大街上,一群男人正在用鼓風機清理落葉,空氣里一股柴油味。她注意到,和對待其他人不同,她走近,他們并沒有把機器停下來?;蛟S,她頭發(fā)上有落葉?很有可能。她的臉可能也不干凈。
她沖他們微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她希望用一口好牙轉移他們的注意力,不再去關注她不夠整潔的儀表。年輕的工人也朝她笑笑,停下了手中的機器。另一名工人也跟著停了下來。
她快步走過,沒停下攀談。
她早就學會一個道理:一口好牙就是一張通行證,能幫助你渡過險關。埃文的牙齒就不好,一嘴參差不齊的歪牙,十分難看。一張口,就讓人看見一個不幸的童年。而陌生人的反應,更是常常令她吃驚。有些事,本該引起同情,甚至憐憫,卻常常招來嫌疑。
不過,埃文講話的方式確實古怪:先哼哼唧唧地,猶豫半天,似乎吐不出一個字來,等他好不容易把話說出口,那聲音聽上去卻更像是在打噴嚏或尖叫,讓人覺得他在挑事兒,而他其實并無惡意。他只是緊張,才顯得有點兇。當他開口要錢的時候,人們總是誤會。想到這兒,她不禁加快了腳步,祈禱他不要惹上事。
天色怎么這么快就暗下來了呢?這一帶的天氣變幻莫測,簡直像歌舞劇的戲臺,燈光變換,帷幕升降,一刻不停。上秒晴!下秒雨!狂風如氣艇一路尾隨著她。
她盡力不去擔心。她想起幾周前,他倆沿海岸徒步時,在班登的一片荒涼的海灘上睡了一夜。早晨醒來,埃文發(fā)現(xiàn)他的一只靴子上睡著一只海星。這似乎是一個好兆頭。埃文還帶著腳上的海星走了一段路。海星金色的腕像馬刺一般突出著。之后,他把靴子伸進海水里,讓海星游回大海。他倆都對海星說了再見。埃文還十分可愛地揮了揮手。
她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漂亮的小鎮(zhèn)。春天的時候,他們曾經來過這里。甚至此時此刻,在冬日的慘淡光景中,它依然美得像一張明信片。童話中的松林,天真無畏的小鹿。新漆的門廊,飄揚的經幡。還有嘴巴里塞滿松果的小松鼠,向籬笆外探頭探腦的薔薇花。有幾座房子真像《糖果屋》里女巫的小屋。處處可見懸掛著貝殼和串珠的花園,以及造型酷似曲奇餅干的維多利亞式屋頂。有一處屋頂上鑲嵌的黃色碎玻璃,像極了檸檬糖。
埃文可能是肚子餓了。她朝這幾天他倆一直去的那間咖啡館走去。那里一個伙計給他們免費咖啡喝,盡管每次只肯給半杯。
她并不抱怨,只是覺得有趣。就算在施舍時,也是你值多少,人家給多少。她在公園里彈琴時,碰到有人扔下幾分幾角的硬幣,也很窩火。
她明白埃文為何說她傲嬌——其實傲嬌這詞并不準確。她知道自己彈得好,卻也從未自負到以為那音樂就是她自己的東西。那些迷人的曲調,精巧的指法,都是跟父親學來的。父親每彈一支曲子,輕撫琴弦,便可觸動人心。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同樣的能力,這絕非驕傲,而是感激,或者說,是尊敬。
有點像在他的墳前獻上一束花。
她在噴泉前停下來,拿出之前攢下的紙巾,想梳洗一番。不過當她把那棕色的紙巾沾濕,擦拭臉頰時,紙巾卻破了。她可以感到幾片碎紙粘在了臉上。她又擦了擦背包。背包很臟,是從波特蘭的一個垃圾桶里撿來的。背包上印有粉色和綠色的圓點。它可能曾經屬于一個小孩。她沒有擦埃文的背包,因為它是黑色的,不顯臟。事實上,它沾上灰塵之后,反倒像上了一層鞋油似的,原本的磨損之處也被遮蓋了。她把油膩的頭發(fā)向后捋去,用橡皮筋扎起。然后,她打開埃文的背包,戴上他的響尾蛇隊棒球帽。她用舌頭舔舔牙齒,就算刷牙了,再把牛仔褲腿扯平整。等會兒,她會去咖啡店的盥洗室好好刷一次牙。
他們一連幾周都沒有找到合適的落腳地了。在北方,落腳的地方更多,但這一帶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落腳,埃文卻不喜歡那里的氛圍——餐前禱告,沉郁的教堂里一排一排折疊椅,傳教小冊子。
那些宗教的東西,她其實并不介意——況且,在那里工作的人們待人都很真誠。再說了,能洗澡畢竟是好事。她希望今晚就可以好好洗一個澡。馬上要下雪了。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回到基督徒那里。那里總有甜點可以吃。
埃文抱怨那里的床鋪就像醫(yī)院里的病床。但她知道,真正困擾他的,是他倆不能睡一個房間。她也討厭這一點——不過,這也值得,因為等他們重新上路,他親吻她干凈清爽的脖頸時,她總是充滿希望:她感到自己也有東西可以給他。
總之,他們之間可不僅僅是肉體之歡。他們已經對彼此許下了諾言。而這諾言,她在梳洗一新時,更容易相信。
他不在公園。她在想他可能已經爬上了山頂的水庫。但她背著全部家當,爬行困難。她回到廣場上,看見幾個背包的男人。埃文不在他們之中。
她想坐在公園的長凳上等他——但她清楚,一旦坐下,就會有別的流浪者過來搭訕。
你從哪里過來的?要去哪兒?
有的男人還會問她是否需要結伴同行。
有五個男人,在雕塑附近閑蕩。那是一座銹跡斑斑的銅像——一只后腿站立的熊。那些男人的皮膚,經過日曬和風雨,也不可思議地變成了好看的古銅色。他們系著繃帶般的頭巾,有兩個男人的褲腰帶上十分顯眼地掛著刀鞘。有一個哥們兒臉上全是刺青,以至于他似乎是在用一雙掩藏在灌木叢中的眼睛向外張望。
天氣暖和的時候,路上會有更多的女人。有來路上體驗一個星期生活的加州孩子們,有參加音樂節(jié)的中年嬉皮士,也有從太平洋山脊步道過來的背包客。這段時間,路上人員的背景則要陰暗得多:都是些不愿回家,或者無家可歸的人。大多是男人——隨著天氣變冷,白晝漸短,這些人之間的聯(lián)系似乎也更加緊密了。埃文應該明白,他再怎么心情不好,也不能一走了之。
她走開了,也分不清此時郁結心中的是憤怒抑或恐懼。她抬頭仰望陰沉、遼闊的天空,希望自己此刻正在圖森的家中。曾經在她眼中毫無意義的生活,現(xiàn)在看來卻是史詩般美好:熾烈的陽光,讓人不禁顫抖,父親的小土坯房,帶著鐵皮屋頂,還有后院里的粉紅葡萄柚樹。她想那里可能已經搬進了新的租戶。
但或許,那里再也沒有人愿意租住了,在發(fā)生了那件事之后。她希望至少有人給葡萄柚樹澆澆水。那棵樹很老了,很難伺候——一個星期不澆水,就會枯黃,掉葉子。
她已經離開多久了?七個月?那棵樹大概已經死了吧。
收銀臺前站著的,不是之前的那位伙計,不過她還是上前問了問。
“對不起,”他說,“我們不提供試吃?!?/p>
她摸摸自己的臉,擔心臉上還粘有紙巾?!芭叮瑳]事,”她笑著說,“可是昨天和前天都可以試吃啊。就,只給,半杯吧?!?/p>
“是的。很抱歉,我不能給你。”
“沒事,沒事?!彼Ρ3治⑿?,直到微笑變成假笑。
不一會兒,她身后排起了一條長隊。一種熟悉的羞恥感襲來,從脖根開始,爬上面龐——她頓時羞得臉頰發(fā)燙,雙目眩暈。
“你要買什么嗎?”伙計問她。
“讓我想想哈,”她邊說,邊走到一旁,做出一副認真研究柜臺里糕點的樣子?!澳愕轿仪懊鎭戆??!彼蚺旁谒砗蟮呐耸疽?,然后悄悄溜出隊列,動作很輕很慢,生怕背上的滑板撞到了其他的顧客。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頭體型龐大的海象,在姜餅小鎮(zhèn)根本無處容身。
可笑的是,她身上其實有錢。但埃文不喜歡她亂花錢——起碼不要隨便地把錢花在咖啡和糕點上。他說,他們得攢錢,為日后安家,或者,買一輛車。目前,他們已經攢了一千五百美元。除了她演出所得,他們還到農場幫工——摘果子,打包裝箱——有時埃文還會搜集瓶蓋,做成漂亮的別針;今年夏天,他就賣出了一大堆。
她來到盥洗室門口,輸入他們昨天給她的密碼。密碼無效。她手顫抖著,在按鍵上把那串數字和字母又敲了一遍。
“密碼換了,”柜臺伙計大聲喊道,“你買東西了再告訴你?!?/p>
她真想回到隊列,掏出一大卷鈔票。但她已經出盡洋相了,人們正以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室外,冰冷的空氣令她措手不及。她放下背包,把滑板塞進包里,只露出頂部。心情好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就像圣誕老人。馬上快到十二月了,雖然還差幾天。
背著鋪蓋卷的男人們還在廣場上。埃文仍然不見蹤影。她如果還是一個正常人,直接給他打一通電話,問題就解決了——但他們的手機早已停機,成了兩件古董,靜躺在背包最深處。
一道白光,如羽翼般閃過云際——只是一個無情的天使路過,未給世人帶來絲毫溫暖。她重新戴上手套,但手套也不起任何作用。一個流浪漢發(fā)現(xiàn)了她——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大胡子看上去像泥巴做成的。他向她揮手致意,仿佛他認識她。她討厭與這種人為伍。
為什么有人要像埃文和她這般漂泊在路上呢?一言兩語很難說清。
他們第一次相遇時,她問他有沒有家人,他說,有。
他問她同樣的問題,她卻回答說,沒有。
兩個答案的背后都有一段讓他們無力坦白的故事。但那又如何?他們只需知道,她渴望逃離的是空白,而他卻一心想成為空白。
當然,時間久了,他們總會給到對方一些線索,一些無意間說出口的話語。在兩個人共同的夜晚,那些話脫口而出時,就像打牌一般隨意。沒有眼淚,沒有戲劇。只是平平淡淡的事實。他的左耳被摑得幾近失聰。她父親的臥室墻壁上出現(xiàn)了一個彈孔。
流浪,是出于震驚,她猜。這個解釋似乎合理。但流浪仍然是個人的選擇。他們又不是僵尸。他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或許,埃文比她更加清楚。
父親過世后的頭幾個月,她只是假裝逃離。她打包幾件隨身物品,來到國會大街上的灰狗巴士車站,只是想感受一下離家出走的感覺。她演習過好幾次,口袋里揣著全部積蓄,然后又回到父親的土坯老屋,吃上一碗冰淇淋。
然后,有一天,埃文出現(xiàn)在了車站,帶著一口歪牙,和一雙漫畫人物的眼睛。他走過來,沖她微笑?!盎宀诲e哦。你會溜冰?”她說她還是菜鳥。
“還是一位音樂家呢?!彼f。這時,她突然號啕大哭。于是,他抱住了她。
他們的開始也不過如此簡單。
有時,她也會質疑自己的決定——就這么跟一個陌生人走了。但事實上,一切遠非如此簡單。不僅僅是因為這個男孩的眼睛,也不是什么化學物質在作祟。而是她幾乎立刻對他產生了信任。
當然,她也可能沒有考慮清楚。血跡,墻上的彈孔。如果她錯了呢?
她再抬頭看時,大胡子男人正向她走來。他身上阿拉伯勞倫斯式的破布在風中飄搖,看得她暈船似的一陣惡心。她趕緊撿起自己的東西,然后,不知怎么地,“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一陣眩暈中,她的黃手套看上去就像一對海星。她干嘔起來,但什么也沒吐出來。
“你還好嗎?喂?!彼械接幸浑p手搭在了她的后背上?!澳阆牒赛c水嗎?”
“求你了,”她對他說,“別管我。”
她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說話的不是阿拉伯的勞倫斯,而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穿著紅色派克大衣和一雙泰迪熊造型的毛絨絨的靴子。女人從她的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只塑料瓶。
“可憐的孩子,你吃了什么?垃圾嗎?”
“我才不吃垃圾呢?!迸⒄f。
“那就好。來,喝一口?!?/p>
女孩接受了那瓶水,但剛喝上一小口,就擔心自己會再次惡心嘔吐。于是,她擦擦嘴,遞回瓶子。
女人繼續(xù)緊盯不放。她蒼白的臉上布滿皺紋,齊整的灰發(fā)編成兩條法棍面包一般粗的辮子。很顯然,她不是流浪者。她的衣服太過整潔,她的身上散發(fā)著薰衣草的清香。她把水放回大衣口袋,取出一袋杏仁?!澳阈枰a充一點蛋白質?!?/p>
“我沒事,我很好。”女孩說,暗自慶幸大胡子男人回到了他的伙伴們身邊。
“你一點也不好,”女人說,“我給你泡杯茶吧?!彼f著把手再次探入口袋,那一瞬女孩還以為她會掏出一只茶壺來。
不過,她掏出的是一小塊四方形的金屬箔片包住的東西。
女孩一臉困惑地盯著它,以為是巧克力。
“給你擦擦臉?!?/p>
女孩這才意識到那是一塊濕紙巾。她臉紅了,接過濕巾,塞進背包里。
“我家就在轉角處,”女人說,“快來吧——讓我?guī)湍阆聪磯m?!?/p>
“不,謝謝了。我得走了?!?/p>
女孩自己站起來,向左微微踉蹌了一下。她拾起行李,離開了。
“你不想喝杯茶嗎?”女人在她身后追問道。
女孩搖搖頭,搖搖晃晃地向停車場走去。
她決定爬上山頂的水庫。夏天,她和埃文在那里度過了一個星期。上山途中,她在一條“之”字形路上,腳底打滑,差點墜崖。她死死抱住一棵橡樹,才化險為夷。她希望這棵橡樹沒有毒。冷風自山頂直灌而下。
她做不到的。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她這么做,只因為水庫是埃文向她求婚的地方,也是她答應埃文求婚的地方。那天,天色已晚,他們難得喝上一瓶酒,兩個人都喝得微醺?;蛟S,他只是在開玩笑,誰曉得呢。從那以后,他們再也沒有討論過這個話題。
她繼續(xù)攀爬,直至看見生銹的水箱,瞥見粼粼的水波。她如釋重負,瞬時忘卻了趾間的疼痛。
然后,她發(fā)現(xiàn)兩個高中生正在一張?zhí)鹤由弦荒樴嵵氐赜H吻。他們穿著厚厚的亮面羽絨服,看上去就像兩條蠕動的幼蟲。除了他們,山頂上空無一人。她不太禮貌地多看了他們一會兒,才轉身下山。
下山路上,她緩緩地挪動腳步,緊盯著自己的雙足。終于走完了那段“之”字路,她卸下行囊,把埃文的背包扔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班卓琴盒放在一小堆落葉上。
她又惡心了一陣,接著,饑餓感襲來。他媽的為什么不接過那包杏仁呢?她身上只剩下幾片過期的蘇打餅干了。
“你在哪里?”她大喊。
一個回聲,接著是沙沙的腳步聲。
“我就在這兒,”他說——聲音來自林區(qū)入口處一道黑色的人影?!扒颇隳潜砬?,”他大笑道,“我不是有意嚇你?!?/p>
當他走近,她看見了他可怕的大胡子,和臟兮兮的披風。他說話帶著南方口音,聲音如同電鋸般刺耳。他提出要幫她拿行李。
阿拉伯的勞倫斯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她卻愣在原地,一動不動。當他把手伸向她裝有鈔票的背包時,她一把將背包奪了過來。
“我來背另一個吧?!彼f著,把埃文的背包從地上撿了起來。
“哇!”他說,“這么沉啊。里邊裝了什么——金子嗎?”
“不,只是——只是幾本書而已。這包是我男朋友的?!彼蛔忠活D地說,特意強調“男朋友”這個詞。
男人一邊調整背包的肩帶,一邊點點頭。
“真的,”她說,“我自己可以背?!?/p>
“所以呢,他人呢?你的那個朋友?”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拔荫R上就見到他了,再過五分鐘吧,所以——”
“他會想要他的書?!?/p>
“是的,他會的。”她伸出手,等男人歸還她的包。
但他只是瞪著她。“你們今晚毯子夠用吧?晚上需要毯子的?!?/p>
“沒事,我們沒事。謝謝你。我真的得走了?!?/p>
他從肩上卸下背包,放在地上,打開拉鏈,開始翻找。
“我說的是實話,包里只有書和內衣和……”
她大叫起來,男人仍不停手。他已經把埃文的藍色毛衣抓在了手里,又抓起了那一盒蘇打餅干,接著又拽出了赫爾曼·梅爾維爾的書。
“請你不要亂動我們的東西?!彼噲D制止他,他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別小氣,”他說,“你們要學會分享。”
他用力把她推向一棵樹。雖然他的手在別處忙活,她仍感到他的雙手扼住了她的喉嚨。她說不出話,只能發(fā)出吱吱吱的尖叫聲。一道陰影落下,似乎要為他倆制造出一個隱蔽的空間。男人立刻抓住了機會。
“把你的臟手從她身上拿開?!?/p>
突然,噼里啪啦一陣響動,男人“啊”地大叫一聲。
他踉踉蹌蹌落荒而逃時,女孩喊了一聲,“埃文”——但她定睛一看,眼前卻是那位穿紅色派克大衣的老女人,手里拿著一支長桿,或是一根樹枝。她又抽了那男人一棍子,男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快拿好你的東西?!迸颂嵝阉?。
男人揉揉腦袋?!隘偲抛?。”
“就是我。”女人說著,再次高高揚起樹枝。
女孩趕緊把埃文的藍色毛衣和梅爾維爾的書塞進敞口的背包里。但她留下蘇打餅干,踢給倒在地上的男人。她知道自己可能還會遇上他。路上生活就是如此?!罢埬萌ィ彼Z氣平靜地說,“我們就算和解了?!?/p>
“你要敢跟蹤我們,我就報警,讓警察來抓你?!迸送{道。
男人撿起蘇打餅干,側過身吃起來。此時此刻,他看上去就像一頭動物,或是一個小孩。
女人泡茶時,她仍在不住地顫抖。室內太過溫暖,以至她產生了眩暈感。不過,她倆都沒脫下大衣——女孩沒脫,是因為沒有得到邀請。她已經記不起上次走進一所房子是什么時候了?;蛟S,她離開圖森之后,就再也沒有在屋檐下待過了。當然,她也走進過商場、咖啡館和收容所,但這是不一樣的感覺:亂而有序的家,柔和的燈光。這一切讓她感到困惑。
女人在喋喋不休地說著話,女孩卻聽不懂她在說些什么。好像是關于男人的,然后又提到了雞蛋沙拉。
“我可以用一下你的衛(wèi)生間嗎?”
“當然。大廳走到底,左手邊第一個門?!?/p>
女孩拎起自己的背包。
“你可以把背包放在這里。這兒絕對安全?!?/p>
“我要用到幾樣東西?!迸⒄f。
“好的,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把家里所有的門都鎖上了,沒人闖得進來。而且,我還準備了棍子?!?/p>
女人沖她眨眨眼。女孩突然間覺得,或許她和阿拉伯的勞倫斯待在一起,會更安全。
她蹲在馬桶前,震驚于馬桶水聞起來竟是如此的清新潔凈,猶如一汪湖水。腸胃里一陣翻騰,卻什么也吐不出。于是,她站起身,去整理背包,掏出衣服、衛(wèi)生棉條、牙刷,再把手探入包的最底部找尋那一厚疊鈔票。她準備把鈔票放在夾克兜里,再偷一些廁紙;然后告訴那女人她得走了。此刻,她意識到,今天早上就該堅持待在那片空地上,不管街對面的那位女士怎么講。假如哪一天我們走散了,埃文曾經對她說,就回到上一次見面的地方,原地等待。
或許,她還可以再偷一些棉簽和創(chuàng)可貼。
她的雙手仍在不住地顫抖,所以她干脆把背包里剩下的東西全倒了出來??伤]有看見那卷鈔票。
好吧,好吧,她心想,我睡覺前,把它放哪兒了呢?——雖然她很清楚那卷鈔票放在了哪里,她仍一遍又一遍地把手伸入褲腿、毛衣,在一堆臭襪子和內衣內褲之間瘋了似的翻找。其實她早已明白錢為何不見了,可她仍在找啊找。
她點頭,再點頭,慢慢重復這個動作,直到整個身體搖晃起來。錢在埃文身上。埃文不見了。她嘴巴里開始不斷發(fā)出奇怪的聲音。
“你在里面還好嗎?”
女人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滾開!”女孩說完,便伏在馬桶上嘔吐起來。
大汗淋漓的她,剝去大衣和大衣里面的夾克。在衛(wèi)生間里,她站了許久,呆呆地盯著自己的一雙手,驚駭于它們竟是如此的缺乏信心。
她的牙齒也在不停地打顫。
她掀開一扇小窗,情緒卻并未得到緩解。隨冷風涌入的,是樹葉叱責般的簌簌聲,和雪空虛落寞的味道。她的心情如乞丐般跪地不起。
他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一定有另一種解釋——一定是別人干的。
房間似在旋轉,仿佛在嘲笑她——因為,對于父親的死,她說過類似的話。可能是有人闖入了家里。墻上有一個彈孔?。∧阍趺唇忉??——她曾經沖著社工大喊。
“我知道,”那個男人耐心地解釋道,“但你得明白,第一次打偏的情況也時有發(fā)生。當時他的手可能在顫抖?!?/p>
她默默地喝著花茶,不怎么說話。
女人叨叨地講個不停,但女孩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不愿搭話。
講不通啊,為什么他會留下自己的東西——他最心愛的藍色毛衣,和滑板?
因為它們是沒用的垃圾,她回答自己。有了錢,埃文可以再買新的。那筆錢,足夠他買上一百件也不止。她又想起那一次次,他逼迫她乞討,逼迫她在雨中演奏。
王八蛋。
“你別相信他們?!迸苏f。女孩想知道自己是否說出了聲,又說出了多少。
她站起來,伸手去拿自己的大衣?!拔疫€是走吧,”雖然經歷了這一切,她還在暗暗希望埃文在外邊等她,“謝謝你請我喝茶?!?/p>
女人點點頭。她已經脫下了派克大衣,甚至松開了大辮子。桌子上,堆滿了橘子皮和吃了一半的三明治。窗欞上,飄滿了雪花。這一切是何時發(fā)生的,女孩渾然不知。
“我?guī)湍惆堰@些食物打包,好嗎?”
“不用了?!?/p>
她瞥了一眼窗外的大雪,不知自己要怎樣趟過雪地,去到收容所。她可以請女人開車送她,不過女人已經幫她夠多了。就在此刻,女人仍在雙手不停地打包,有她吃剩下的東西,也有沒動過的葡萄、曲奇和杏仁。女人將它們分裝在一個個小袋子里。在裝曲奇餅干時,女人格外用心,生怕餅干被壓碎。
女孩看著女人,心被觸動了。
“哦,親愛的,你怎么在發(fā)抖呢?要不要在離開前洗個澡?”
她摸了摸女孩的肩膀?!澳憧梢缘綐巧系拇笤「桌锱輦€澡?!?/p>
“我只是——不用了——我得去找我的朋友了。他的東西還在我這兒。”
女人皺了皺眉,不過她表示理解?!澳阒绬幔幸淮?,我被一頭熊攻擊了。”
“什么?”
“在阿拉斯加。把我傷得不輕?!?/p>
女孩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想坦白自己偷了一卷廁紙??墒?,話一出口,卻變成了問女人有沒有讀過《白鯨》。
“哦,當然讀過,”女人說,“一本可怕的書。”
此刻,她們坐在車里。車窗外的一切,被大雪覆蓋,看上去是如此的陌生。廣場上空無一人——那些男人們蹤影全無,只剩下一盞盞圣誕燈在風雪中閃爍。女孩完全找不著方向了。她只有雙腳踩在地面上時,才感覺得出方位。她記不清昨晚的露營地點了。
“好像是在鐵路旁邊,”她說,“我記得附近有一個游樂場?!?/p>
“你不用說了,”女人突然左轉,“我知道那個地方?!?/p>
車停在空蕩蕩的空地上時,她仍不確定——灰撲撲的泥地埋進了白茫茫的雪里,東一叢西一簇的雜草仿佛鍍上了一層白銀。
就在這時,她看見了那塊扁平的大石頭。昨晚她和埃文就是在那塊石頭上吃的晚飯,吃的是咸魚和薄脆餅干?,F(xiàn)在大石頭也被大雪埋沒了。
“我去去就回?!彼f。
“為啥?”女人問,“那里一個人也沒有啊?!?/p>
“我把我的東西帶上,”女孩說,“你不用等我了?!?/p>
“我會等你的?!迸藢λf。
在踏出車門以前,女孩猶豫了。水晶般晶瑩剔透的雪上尚未留下腳印。這里就像一塊不該被人打擾的凈土——就像教堂,或者剛剛打掃干凈的地板。她繞過大石頭,來到昨晚他倆睡覺的地方,俯下身仔細查看。昨夜的痕跡已蕩然無存。她跪倒在雪地上,希望女人沒有在看她。
她想刨開地表的雪。或許,錢從她的背包里掉了出來?;蛟S,埃文在離開之前沒有拿錢。或許——他為什么他媽的不拿錢呢?——因為他倆來年春天就要結婚了。她脫下無用的手套,直接把手伸進深深的雪里,那里的泥土反而更暖和。不過,她找來找去,只找到了一團揉皺的紙巾。
她忍不住想起了父親,想起了墻上的彈孔里填塞的白色油灰?;蛟S,他頭顱上的窟窿,也被他們填上了油灰——誰曉得呢?他的遺體被他們從臥室搬走以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棺材已被緊緊闔上。
她捏起一把雪,把它捏碎,捏成水。對一個人想要去死,她再也不感到驚訝了。
是時候長大了,埃文說。
她二十歲了。她明白了這世上的一切。
她們又回到了女人的家中。她凍壞了,動作遲緩,卻不失尊貴,如同遭遇海難的女王,拖著長長緩緩的步子,一步步艱難地走向海灘。
“坐這兒吧,”女人指著客廳里一張紅色絨布沙發(fā)說。沙發(fā)的兩邊,暖氣片呼哧呼哧地散發(fā)出熱氣。“你會沒事的。好好休息就行。旅行太耗體力了?!?/p>
過去的十分鐘里,女人一直在講述她四十年前的尼泊爾之行?!拔乙惠呑訌臎]吃過那么多的扁豆。你去過尼泊爾嗎?”
女孩想,或許她沒有解釋清楚自己的處境。她被誤會成那種更文明的旅行者,那種停下來尋求補給的長途背包客,完全是她自己的錯。
“然后,我們又南下去了印度。那次是我大學的畢業(yè)旅行,同行的還有我的好友金妮?!?/p>
女孩閉上眼睛。屋子里有一種霉菌、鮮花和熄滅的蠟燭混合的氣味,一種鄉(xiāng)野生活的氣息。
“金妮她特別愛好登山運動。她是一位真正的攀巖者?!?/p>
屋子的某一處,時鐘正在咀嚼時間。女孩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發(fā)絲正在溫暖的氣流中游曳。
“咱們喝點雪莉酒吧?”
女孩睜開眼睛。
“或者,你先去洗個澡?然后,咱們再好好放松。我把你的東西放到走道盡頭吧?!?/p>
女孩懶得動,但或許她身上真的不太好聞了。
“壁櫥里有干凈的毛巾,”女人說,“你用棕色的毛巾吧。”
熱水一開始殘忍,接著如上帝般美好。她真想永遠待在熱水里,坐成一尊圣像,皮肉褪去,僅存閃閃發(fā)光的骨骼。
待在那里,直到她可以原諒他。
浴池是敞開的,周圍沒有安裝門和浴簾,浴室另一端有一面落地鏡,她可以從中看清自己的身體。她原本以為會看見一個小孩的身體,但鏡中呈現(xiàn)的卻是真相:長滿毛的雙腿,肩膀上一塊塊紫色的瘀痕。她趕緊轉過臉,用一塊棕色的牛奶皂狠狠搓洗自己的身體。
她在想,埃文此刻是否也正在一個房間里洗澡,或許他已經搭上了南下的便車。 或許是去加州的吧。他說過,他再也不會回圖森了。她沒有哭,因為在某種意義上,她已經哭過了。
她仍可以感到他皴裂的唇在輕觸她的耳垂,在對她輕聲訴說著永世難忘的話:一些可怕的話,關于他的家人;一些令人窒息的話,關于他們的未來。他那寶石般湛藍的雙眼中無措的眼神,他那奇怪的尖叫聲。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個瘋子,但萬萬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等事情。不,不可能是他,那個男孩在做愛后仍久久地凝望她的臉,用拇指輕撫她的眉毛,似乎在為她拂去眉毛上的灰塵。
女人把她的行李搬進了一個房間,房間里還擺好了一條干凈的睡袍。這是一件高領法蘭絨睡袍,它讓女孩忍不住想起《歡樂滿人間》里的仙女瑪莉。睡袍旁放著一張紙條:請把它穿上。
她想笑,但只發(fā)出了一聲嘆息。她穿上睡袍,驚訝于它的質地竟是如此的柔軟,如黃油般包覆她粗糙的肌膚。她走進客廳,看見女人正蹲在壁爐前。女人也穿著一件睡袍——款式如此眼熟,令她有點不安。
“等我一分鐘哈。我馬上點著了?!?/p>
過了一會兒,火苗騰起,火光搖曳。
“好了!我們準備完畢?!迸司従徴酒鹕怼南ドw似乎不太好。一張小桌子上放著一只醒酒瓶,瓶里盛滿了一種淡黃色液體。桌上還擺了兩只酒杯,一只里面沉有木屑,杯口隱隱有口紅的印跡。女孩抬頭一看,果然,女人剛剛化了妝。
“我給你倒點?”
“不用了。”然后,她看見女人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又改口說,“好吧,就來一點點吧。我不怎么喝酒?!?/p>
“為什么——你懷孕了嗎?”
“什么?”
“看你早上吐得那么厲害?!?/p>
“沒有,我只是——”
“不管了,跟我也無關?!迸撕敛涣邌莸亟o她倒上了一大杯,“不管怎么樣,喝一點雪莉酒不會傷身的?!?/p>
女孩抿了一小口,雪莉酒的味道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不是甜味;而是一股舊家具和胡桃木混合的味道。
女人坐在沙發(fā)上,學青春期少女的樣子盤起了腿,然后拍拍身邊的位子,示意她坐過來。
女孩猶豫片刻說,可以的話,她還是想坐在壁爐邊上。
“好了,不要了?!迸嗽俅谓o她倒酒時,她說。
房間里一片模糊,她想睡覺了,想閉上眼睛,用黑暗抹去這疲憊的一天。但此時此刻,她仿佛回到了學校,焦急地等待下課鈴聲響起。女人仍在喋喋不休。
“你知道嗎,”她說,“我年輕時也有過幾次冒險?!?/p>
“是的,你說過了?!?/p>
“哦,你知道我去過尼泊爾,但我還去過……”
故事接踵而至,堆積成山。女人和斐濟人共飲卡瓦酒,在拉賈斯坦邦偷寺廟里的食物……
女孩盡職盡責地點著頭。窗外,雪已經停了,她似乎看見了一個人影,立在花園昏暗的燈光下。
“怎么了?”
“沒什么,我只是——”她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只鹿,“有點醉了?!?/p>
“我也是,”女人說,“這感覺真棒,不是嗎?”
高速公路上的車流聲穿透墻壁,傳入室內——輕柔的呼呼聲,如同大海的聲音。
埃文說過,他們來年夏天還要回到海邊,回到那片海灘。雖然那里看不見鯨魚,只偶爾可見油輪搖搖晃晃地駛在天際線上。
“那頭熊,我告訴過你,對吧?那是我和金妮的另一次旅行?!迸说目诩t掉色了,睡袍上也沾上了雪莉酒?!半m然發(fā)生了那件事,那仍是一次相當美妙的旅行。你也知道的,旅途中難免會遇到各種坎坷。對了,你準備什么時候回家呢?”
女孩感到了一種憤怒的情緒。她想告訴女人,他媽的,她才不是在度假呢。她想說,她之前撒謊了,她確實吃了垃圾,還吃過不止一回。她想脫掉襪子,讓她看看她的腳,在經過七個月的長途跋涉之后,她的腳紅腫,布滿水泡。
然而,她只是聳了聳肩,放下酒杯,摸了摸肚子。
她感到惡心,發(fā)脹,感覺自己是被逼迫著吞下女人的一個個故事。對于一個陌生人,知道的這么多,好像不太對。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對這個老女人的了解,甚至超過了埃文。她連這女人母親去世那一天在哪里都知道:“當時我正在一艘駛往西班牙的船上。突然接到了一份電報!”
不過,她仍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女孩張張嘴,卻沒說一句話。
“你知道我最喜歡什么嗎?”
女孩已經在打瞌睡了。“不好意思,你說什么——”
“等一下。我去取?!迸苏酒饋?,揉揉膝蓋,一轉身,消失在走道盡頭。
女孩感到渾身癱軟。她盯著咖啡桌上的一碟零食。她倆都沒怎么吃,但現(xiàn)在女人不在,女孩趁機往嘴里塞了一大把干酪。她一邊嚼,一邊看那躍動的火焰,如一道閃亮的傷口。
壁爐臺上,鐘顯示著時間:10:18。通常,這個點,她和埃文已經躺在地上,準備入睡了。他們鉆進同一個睡袋,都裸著身子。她頭一沾上枕頭,眼皮就沉得睜不開了。她想起自己背在身上的那么多書。赫爾曼·梅爾維爾的大半生。她想象他,一個頭發(fā)蓬亂的男人,手持魚叉。一雙手搭上她的胳膊,她嚇了一跳。
是那個女人,她把班卓琴盒放在沙發(fā)上?!拔胰チ艘惶四惴块g,希望你別介意。我想,咱們來點音樂吧,會很不錯的?!?/p>
女孩頓時感到臉上一熱。她咽下口水,搖搖頭?!安灰?。”
“哦,來一個嘛,”女人奶聲奶氣地說,“彈一曲嘛。”
“不——我真的不會?!?/p>
女人皺起眉頭,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我想,我應該有這個權利要求你為我表演吧?!?/p>
“當然,只不過——我真的很累了。”
“哦,是她累了啊?!迸苏酒饋恚┰诒跔t前,舉起撥火棍,重重地砸向一根焦黑的木頭。頓時,火星四濺。一星火花落在了地毯上,地毯瞬時被燒焦了一大塊?!澳阒绬幔銈冞@些小姑娘們都一個德性。等輪到你們付出的時候……”女人把撥火棍扔回原處。撥火棍不穩(wěn)地斜靠在磚塊上?!拔也履阒豢蠟殄X表演?!?/p>
“你說什么?”女孩站起身,取回琴盒,“我真的得上床睡覺了?!?/p>
“所以,你是打算睡在我家嘍?”女人咄咄逼人地問道。
女孩臉紅了,扭頭看向別處。她說她會收拾東西走人。
“不要?!迸丝嘈Φ溃疤彀?,我總是這樣?!彼荒_踩滅地毯上的余燼?!扒竽懔?,”她說,“我向你道歉。你不要走?!?/p>
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直到女孩哭了起來。
她們在悶熱的房間里坐了許久,相對無言。女人似乎做起了某種呼吸運動。女孩為她一呼一吸的聲音所困擾,于是取出班卓琴,端放于腿上。她好久沒有以這種姿勢握琴了。在大街上,她一直是站著演奏,班卓琴又很沉。端坐著握琴,她才有余力找到更好的角度。她幾乎可以感覺到父親就在身邊,指導她握琴的姿勢。那是她小時候最討厭的一課。
她選了一支簡單的曲子。她最早學會的旋律之一。不過,她剛開了個頭,就停下了。琴聲如此飽滿,她嚇了一跳。一個個音符從琴弦上起飛,卻不似在戶外演奏時那般,消散于空中。在這里,音符逃不走;它們撞上墻壁和天花板,又兜兜轉轉,回到她身邊。
盡管她手指甲太長,琴格的音質也有點次,但她仍能夠聽清楚每一個音,不斷地矯正音準,以達到完美。她身子前傾,撥動琴弦,越撥越快。她父親稱這種彈法為“精靈戲?!薄?/p>
她以一記夸張的掃弦結束了這支曲子,不是為了炫技;而是精靈,掙脫了琴弦,逃離。女孩始終不明白,精靈究竟逃向了哪里。
她希望女人不要鼓掌。
這好不容易掙得的安靜,就像一場考試;只有傻子才會浪費。
還好,女人只是眨了眨朦朧醉眼,打了個哈欠。
一整夜,她都夢見他,夢見他的身體從水中浮出,蒼白的皮膚上扎滿木刺。他再次沉入水中時,她隨他一起潛入水底。她又聽見了他的聲音,一陣低沉的哀泣。
她問他為何哭泣。
他說,“我沒有母親?!?/p>
當她將一根木刺從他的身上拔起,水中緩緩泛起了一朵朵猩紅的云,散發(fā)出雨的氣息。
清晨,屋子里亮堂堂的,跳動著融化的白雪返照的光。女孩給沙發(fā)上熟睡的女人蓋上一條毯子。她到廚房吃了一個橘子和幾勺酸奶,然后,悄悄地回到房間,整理背包,只留下最需要的必需品。
她保留了埃文的藍色毛衣、黑色衛(wèi)衣和他最暖和的臟襪子。她還留了幾個他手作的彩繪瓶蓋。然后,為了好運,又十分之愚蠢地抓起了那本赫爾曼·梅爾維爾。他余下的衣服,連同她自己的一些——破破爛爛的夏季連衣裙和沒法再穿的內衣,都被塞進了車庫的一個垃圾桶。她將多余的睡毯和兩副滑板放入一只寫有“捐贈”字樣的空箱子,又把剩下的書偷偷塞進臥室書架上的平裝書之間。
剩下的東西,一個背包就裝下了。但當她背起背包,她突然一陣驚恐。她仿佛看見了埃文的臉出現(xiàn)在一個陰溝里?;蛟S,她應該報警。
“你已經起來了?”
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在陽光下細看,她浮腫的臉就像一張布滿了皺紋的路線圖。她在門口猶豫徘徊的樣子,讓女孩感到心疼。一個人,在自己家中,卻不得自由,簡直太糟了。
“你可以進來的,”女孩說,“我給你留了幾本書?!?/p>
女人點點頭,然后指著床上的睡袍?!斑@個,你不帶走嗎?”
女孩提起報警的事,女人卻說,“我相信你朋友肯定沒事的。我擔心的是你。真的——這睡袍你拿著吧?!?/p>
“不了,我肯定五分鐘不到,就把它毀了?!迸炱鹚?,想把它疊得更整齊?!安贿^,我不知道,您能不能開車把我送到高速公路邊?”
女人身子一僵,擠出一絲微笑,“我先做點早餐?!?/p>
當她看見州際公路的路標時,心開始怦怦直跳。或許,女人也聽見了她的心跳聲?!熬瓦@么把你留在路邊,我心里過意不去,”女人慢下車速,掏出錢夾,“至少讓我給你點錢吧,你還給我留了書呢?!彼统鲆豁斥n票,太多了?!笆裁匆矂e說了。拿著吧。”
“只是一本食譜和汽車維修的書而已。”
“哦,這兩項正好是我最不擅長的事情,所以……”
“在前面那個加油站把我放下,就可以了?!?/p>
“不,那地方不好。我把你開到丹尼斯餐廳吧。”
女孩發(fā)現(xiàn)紅綠燈處有一批背包客,便搖下車窗,想確認一眼。
埃文不在他們之中,當然不在。但女孩還是忍不住頻頻回頭。她仍在擔心。
“就在這兒把我放下吧,”她說,“我可以和他們一起走?!?/p>
女人看了一眼后視鏡?!拔铱此麄儾恍枰閮耗亍!?/p>
女孩看見那些背包客們手牽著手——都是些少男少女,留著臟辮,背包在他們身后一起一伏,如一座座私人的城堡。
車駛過了丹尼斯餐廳,女孩還沒來得及抗議,女人一個左轉,駛上了一條長長的彎道,像極了游樂園里的過山車。
“你這是往哪兒——”
女人加速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濕漉漉的道路兩旁全是融雪后露出的淤泥。
“停下,”女孩說,“到這兒就可以了?!?/p>
但女人只是笑了笑。高速公路上,車流聲不息,如奔騰的河流,雪融化后形成的一個個小水洼,反射著陽光,十分刺眼。
“手套盒里有太陽鏡,”女人說,“你遞給我,好嗎?”
女孩又想吐了。她把眼鏡遞過去之后,便向后靠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她告訴女人,她要在第一個休息站下車。
女人一言不發(fā)——過了一會兒,她說,“對了,我叫凱瑟琳?!?/p>
然后,車內又安靜下來。高速公路在她們身后甩出一條長長的尾巴。車駛過路面,激起一層層水花。當車從休息站前一閃而過,女孩努力穩(wěn)住自己顫抖的手,問,“我們到底要去哪兒?”
“我要送你回家?!迸苏f。
女孩聽見“家”這個滑稽的詞,搖了搖頭。
接著,她又想起了那棵葡萄柚樹?!皥D森離這里有千里之遙呢。”
“別擔心,”女人說,“我開車技術一流。從前,我和金妮經常一起公路旅行?!?/p>
女孩懷疑那不止是公路旅行——那背后大概是一段愛情故事吧。
“所以,你曾經被一頭熊攻擊過?”
“是啊。我身上還有疤痕,可以證明呢。我敢肯定,若不是我一拳砸在它臉上,它肯定把我殺死了?!?/p>
“你就該這么做,”女孩說,她憶起埃文教她的應對之策, “或者朝它揮舞雙臂,大聲叫喝?!?/p>
“對的,沒錯。你要裝出比自己更龐大的樣子?!?/p>
比自己更龐大,女孩想,一個人該怎樣,才能做到。
來年,在孩子出生之前,她終于明白了,一個人,是可以做到比自己更龐大的。有那么一刻,你再也不是原來的你;那一刻,你仿佛變成了世間最龐大的動物——沒有人,再沒有一個人,可以玩弄你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