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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 離

    2018-02-01 05:28:44吳尚平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12期

    吳尚平

    走錯了。這是他死前的話,也是活著時說出的最后一句。當(dāng)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他也無法像自殺者那樣,設(shè)計好最后的臺詞。幾條巷子交叉后,在中心地帶形成一個小小的集市,他擔(dān)心摩肩接踵會減弱逃跑的速度,便折入一條僻靜的巷子。碎石路變得十分柔軟,一經(jīng)踩踏,就揭起如咒語,像某種伴奏的旋律,聲音極其微弱,曲曲折折,腦后的眼睜睜看著這些不可思議的動靜,罔顧前方已是屬于命運的一堵高墻。

    伴隨顯示器背后氣若游絲的幾聲槍響,我在鍵盤上輸完“走錯了”這三個字,故事就已定局。想象中冒出的藍煙尚可制造,我本云遮霧罩成天抽煙之人。意猶未盡的是故事,為何要寫?又為何要結(jié)局?想來都是徹頭徹尾的悲哀。這悲哀不足與人道。我坐在網(wǎng)吧槍戰(zhàn)現(xiàn)場面不改色,阿依說過我面無人色,也就無色可改。常年浸泡網(wǎng)吧不見陽光,我的皮膚早比紙還白。網(wǎng)吧里沒鏡子可照,從阿依的眼神能得知白里還透青。顯示器黑屏后也會反映一個模糊的樣貌,我對物理成像的自己備感陌生。我是誰?這是令哲學(xué)家們頭疼而我頗覺無聊的事情。今天昨天明天沒任何不同,我也不想有任何改變。但改變還是發(fā)生了——我將親手結(jié)束掉這個故事,或者說殺死這個故事。子彈同時也穿過我的胸膛和頭部,之后依然保持強勁的加速度,依然去到下個目的地,新的殺手正在說出或即將說出,有可能是臨終的臺詞。換成“來晚了”之類的怎么樣?也可能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地放了一個屁。仿佛留在這個世界的目的和所有榮耀,就是似有還無的一聲屁響。由此我聯(lián)想到無國籍人士馬克思,他死于粘膜炎并發(fā)癥,最后一句話竟然是:那些沒說夠的傻瓜才會有遺言。

    二叔說,你不記得嗎?你太祖公和太祖婆,在山里的墳上,太祖公自書的兩道遺言:青山有幸埋遺骨,朔氣來臨連理枝。人和山有故土難離的聯(lián)系,其言有幸,其言也哀。我說我寫的是一個犯罪嫌疑人,一個殺手,你扯上太祖公做什么?

    二叔是神神叨叨的二叔,他很容易就被我一句話噎死,但有時又像電腦鍵盤上的一粒飯渣滓,或者一粒瓜子殼,得像抖死蟑螂一樣,把鍵盤倒過來,啪啪啪,無數(shù)二叔魂飛魄散掉。剛定下心神,重新回到殺手死而未死的情節(jié),二叔竟然噼里啪啦在我的電腦上打下了一堆字。

    我對馬先生這句話并不茍同。為此,我還專門查找一些名人五花八門的臨終遺言。有些是不得不說的,比如美國詩人惠特曼說,扶我起來,我要拉屎。內(nèi)急事比皇帝還大,不管是生還是死,這個問題得優(yōu)先解決,才符合人性。中國的毛澤東主席一輩子并不怎么相信醫(yī)療,這點我和他像。(我能不能改口說他和我像?)毛最后說,我很難受,叫醫(yī)生來。話簡單明了,目的性很強,也是非如此說不可。韓國總統(tǒng)樸正熙被自己的情報主管一槍射中胸部,鮮血噴涌時說,我沒事。(話既足夠自信又安慰旁人,盡管自信過頭,但也不算多余。)還有一種是相當(dāng)職業(yè)的遺言,沒有絲毫賣弄,死亡變得無足輕重。發(fā)明膠卷的喬治·伊斯門說,我的工作做完了,還等什么?(他不知道后來膠卷也沒活多久。)約瑟夫·亨利·格林摸了摸自己的脈搏,說,它停下來了。(這是完全由自己彈奏完的生命舞曲。)數(shù)學(xué)家阿基米德說,等一下再殺我,讓我把這道題證完。(我很好奇這是一道什么題目。)還有一種相當(dāng)貴族式的遺言——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自殺后被急救途中對司機說,路這么擠,真辛苦你了。(他含著煤氣管的樣子在我看來如含著玫瑰花。)法國王后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上斷頭臺,不小心踩了劊子手一腳,說,原諒我,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很難想象還有誰愿意充當(dāng)那劊子手。)還有一種遺言是充滿詩意的。英國女詩人維吉利亞·伍爾芙在衣服里塞滿石子淹死自己,她說,這一次我不會痊愈。我開始聽到各種聲響。美國詩人迪金森的遺言說,我必須走進去,霧正在升起。美國將軍杰克遜則像個行軍打仗的詩人,他說,讓我們渡過這條河,坐到樹蔭下。日本戰(zhàn)犯東條英機自證荒誕:我所相信的東西,都是一場夢。(他們的話連起來好像在共同完成一首美妙的死亡之詩。)中國文人金圣嘆來得更自然,毫不做作,他在臨刑前遺囑大兒,咸菜與黃豆同嚼,有核桃滋味。(這算是視死如歸真人版?。┊?dāng)然,還有面對死亡頗有幽默感的。殺人犯詹姆斯·弗蘭徹坐電椅前對新聞記者說:嗨,伙計們!明天的報紙頭條這樣寫怎樣:“法式炸薯條!”(和弗蘭徹同音)日本人蒲生大膳說:吾持馬刀下黃泉,是深是淺皆不說。(死亡的禪機略顯。)一點也不幽默的當(dāng)然也有。足夠倒霉的薩奇擔(dān)心煙幕暴露位置,在戰(zhàn)壕中對其戰(zhàn)友喊,掐掉那該死的煙頭!聽到他說話的德國狙擊手射死了他。

    看完這段話,我決定下次不帶給他愛吃的豬大腸。他每次都從樹巔輕飄飄跳下來,小樹林就擁擠了許多。他愛盤坐在一節(jié)樹根上,貪婪享用豬大腸,他的半張臉埋在豬大腸里,一些肥厚的軟組織在折磨他的牙口,無法撕裂。他每次都笑著說,阿依的手藝不錯,你以后跟她在一起,嘴上不吃虧。

    我是一個依賴想象度日的人。那個冷血殺手,他不是我。但一進入游戲,我就是他。我和他的合體,遵從布滿陷阱和死亡的叢林法則,攫取鐵血成就。戰(zhàn)利品賣給游戲里的菜鳥,換取銀行卡里可憐的數(shù)字,變成泡面或阿依手中的外賣,變成七號座位。網(wǎng)吧里的人喊我七哥,我就是這樣,在七號座位上,用屁股生活了七年。

    二叔對我說過,你不經(jīng)歷并不等于沒經(jīng)歷。換句話說,你什么都不經(jīng)歷,你就什么都可能經(jīng)歷。在你未踏入河流之前,所有的河流都屬于你。一旦你踏入其中的一條,它就可能把你淹死。那些魅惑魍魍魎魎,最終還不是頭腦CPU過熱導(dǎo)致直接死機?

    對于一個寄生于網(wǎng)絡(luò)的蟲豸而言,二叔絕對是條漢子。他應(yīng)該是什么都經(jīng)歷過的幸存者,這在殺手中極為罕見。他令人不齒的劣跡,一直不肯提及。我剛要敲打這一環(huán),他就如姑娘樣面紅耳赤。是羞澀還是羞愧,卻一點都看不出來。他肯定干了不少殺人越貨、奸淫良家婦女的勾當(dāng),人見人想除之而后快。我差一點就相信,寫這個臟兮兮的故事,就是向他這種壞蛋致敬。作為最沒資格規(guī)勸人的人,二叔自以為是,好像他這輩子是替我活的,替我去上那些我未曾謀面的女人們。還有比這更無恥的嗎?你讀到這里不必回應(yīng),我們彼此心知肚明。但他是我二叔,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見面的親人,而且還不常見面。我不能不愛他。他有過殺手的身份,但是否殺過人是否遭遇過仇殺,都不重要了。二叔依然保持半夜造訪我的習(xí)慣,在我偶爾棲居的小樹林里。

    我在小樹林搭了個小窩,移植游戲里的場景做了偽裝。一周臨幸一次,從窩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動靜,路人則完全感覺不到小樹林里有絲毫異樣。我搭這個窩,是為了得到一個殺手野外生存的體驗,另一層動機是住過幾次后才明白的。那就是可以對著廣袤的星空,獨自“打手槍”或你們口中的“打飛機”。(此處不解釋,通者自通。)以前只能在七號椅子上,趁網(wǎng)吧人丁稀少,個個意興闌珊昏昏欲睡,在夾克的掩護下射過幾次冷槍。關(guān)于這點,二叔大加贊賞,說我能存于電光火石的旦夕之間,有揀盡高枝無處棲的孤獨感。

    相比走錯路的“爆頭哥”,我更想當(dāng)一名古代的殺手——刺客或俠客。做刺客的話,用一把精鋼打造的小弩,從樹葉間陽光細微的罅隙里、從不停搖晃的光斑瞬間(搖晃有助提高和表現(xiàn)射擊的精準(zhǔn)度),伴隨急促的輕嘯,一箭封喉,對方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事畢,攤開某個女人送給死者的汗巾,用拔出來的羽箭(必須回收,否則降低不了做刺客的成本),蘸了血,寫下死因并落款具名,蒙于死者臉上,類似現(xiàn)代人用漿糊貼墻上的殺頭布告。做俠客則身配長劍,即便有夜色掩護,也要高聲響亮報出名頭,然后單挑。有時需要廝殺上一年半載才決出勝負,只能采取嚴格的上下班作息制度,雙方約定一同如廁、進食、補水、補覺等。這些便利均由被尋仇的對手無償提供,待遇的規(guī)格還得上星級。你不要驚怪,古人覺著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來的都是客,何況還是個俠客。有時因耗費太大,變相成了劍術(shù)陪練,也會有個別對手,因財力耗盡不惜自殺的。不管怎么說,當(dāng)刺客或俠客,都能靠著賞金或江湖規(guī)矩,解決了衣食住行問題,官府也不怎么管。官員有不少是招安來的,做了官當(dāng)然可以賴掉過去的身份,但畢竟心有戚戚焉,所謂人心不古,畢竟那還是古代的官。

    他嘟囔完走錯了,已置身于一條“死胡同”。再想要回轉(zhuǎn)別的路,斷無可能?!八篮笔撬詡€選的,之前走了千里萬里,都為著在這里遭遇警察,然后飲彈身亡。這個愛槍如命的殺手,攜帶一把M20手槍。M20是中國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生產(chǎn)的54式手槍的援外型號,主要無償提供給越南人民軍使用。擊錘控制擊發(fā)的單動式手槍,鋼制握把和54手槍一樣銘刻五角星圖案,套筒上有M20銘文。(二叔說他對五角星毫無抵抗力。小時候看電影,銀幕出現(xiàn)金光閃閃的五角星,正片就要放映了。他就會發(fā)癲狂,就有高呼萬歲的沖動。二叔也說過他小時候看電影經(jīng)常臍下三寸充血,且銳不可當(dāng)。因為看到沂蒙山紅嫂給方排長喂奶!可惜喂奶的情節(jié)安排在山洞里,需要腦補。)它皮實耐用,結(jié)構(gòu)簡單,便于大量生產(chǎn)。(如果當(dāng)時能預(yù)知20年后越南人的槍口會瞄準(zhǔn)中國,就得設(shè)計一種外援槍型,增加面對制造者無法擊發(fā)的技術(shù)。)M20槍彈穿透力強,但停止作用和持續(xù)性不強。

    我忘了是從醫(yī)學(xué)雜志還是兵器知識雜志上看到這段話的:所謂停止作用是指彈頭使敵對者喪失反抗能力的作用,就是觸點內(nèi)爆時創(chuàng)面更大更深,能瞬間消滅敵對者的戰(zhàn)斗力乃至死亡。若被射擊處皮膚深處有骨質(zhì)襯墊時,緊貼接觸射擊,傷口會廣泛破裂。接觸頭顱射擊時,由于氣體沖擊,可使頭部部分掀掉。由于高速彈頭突然受阻,釋放最大能量,嚴重破壞組織,又因爆炸氣體隨之而入,從而造成受擊部位的嚴重破壞,射入口大,呈星芒狀破裂,成囊狀創(chuàng)腔,煙灰、火藥顆粒深入組織內(nèi)部,可見槍口印痕,顆粒灼傷、煙暈等。

    他選擇近距離一槍爆頭,是為了大幅提升子彈的命中率和停止作用。寫到這里,阿依竟然發(fā)短信來說愛上了爆頭哥。她的原話是這樣的:烏黑的或者因長期擦拭剝落掉漆面暴露鋼白的槍口如此性感,掌握手里厚重的膨脹感如此突出,擊發(fā)瞬間的快感如此崩臨,穿透力引爆如此高潮,沒有絲毫停止的可能性。

    阿依這妞的確悶騷,平時繃臉裝素,不說一句多余話,送外賣時偷瞄到我在寫的這個故事,后來,她成了第一個回復(fù)的讀者,回復(fù)的永遠是“知名不具”四個字。不知打哪天起,她媽媽突然要她值守夜班,她半夜發(fā)出的短信就像街女酒后赤裸裸的胡話。阿依說她媽外面又有人了。前任是城管,現(xiàn)任警察。城管像扔小販的煤氣罐一樣,把她媽在床上扔來扔去,訓(xùn)練有素;警察干事則一言不發(fā),善于把控局面,母女倆就像下酒菜,一葷一素搭配,細斟慢飲,偶爾順手揩油,在她胸上屁股上來把咸豬手。警察看她的眼神志在必得。阿依說想去告他,怕他報復(fù),他有槍。網(wǎng)上傳有個醉酒的警察,因為小吃店炒不出螺螄粉,店老板是個孕婦,被槍爆了個一尸兩命。阿依說她遲早會羊入虎口。她記得她媽剛守寡,村支書就摸到了她媽床上。

    阿依母女為何會從外省千里迢迢跑到這里來開店?村支書城管警察,都有著面目模糊的男人的臉。我的臉和他們有什么不同?阿依說,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都是雜碎,是剁在鍋里鹵成醬紫的雜碎。我說我是什么都沒干的雜碎。她說你連雜碎的事都干不了,頂個卵用。潛臺詞是要我頂個卵用,要我在警察得逞之前把她上了。她媽和警察在閣樓上忙活,她就會給我發(fā)這些七葷八素的短信。

    我讀大學(xué)的某一天,阿依的母親尚未守寡,村支書偶爾會來找她爸喝酒,瞟瞟她們的眼神也是漫不經(jīng)心的。我突然對校園失去興趣,人模人樣去修學(xué)分、去出操、去聽晨訓(xùn)、去浴室、去寢室……對無數(shù)祈使的“我去”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我無法忍受男同學(xué)搖著或咬著自己的尾巴,在屁臭連天的圖書館,為要泡未泡到手的女生占座、買咖啡;要不就裝模作樣翻書,或者打小報告裝積極分子。我避雨跑到食堂門口,政治輔導(dǎo)員彬彬有禮地被幾朵?;ò鼑?,朵朵唇紅齒白,準(zhǔn)備匯報演出而被召集特訓(xùn)。幾朵被公認長得好看的花兒,在嘴唇接近食物的剎那,眼睛閃爍貪婪的光芒,跟狗如出一轍。很難想象,我會和這些血紅油膩的嘴唇親吻,并奉上純潔的口條。我嘟囔一句走錯了,就沒入白茫茫的雨,踏進了這家網(wǎng)吧,坐上這把交椅,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我的桌子在靠墻的角落,一只積滿灰塵的行李箱塞在桌子底下,電腦旁有一瓶水,地面上有一雙拖鞋,電源線路板上插著手機的充電器,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dāng)。我只是無法面對,我只是無能為力。我厭倦了現(xiàn)實的一切一切的現(xiàn)實又厭倦了我。我從不面對,我害怕前方如槍口黑洞洞的世界,我是一個命運的逃亡者,我在追捕我自己。所以,你別指望“酸蘋果樹上結(jié)出甜蘋果來”。

    阿依說,你凌晨來店里,閣樓里只剩下老鼠的響動,可能有一窠新的幼崽生出來,粉嫩的一團團,滴溜的眼珠和吧唧的嘴,米線一樣黏糊糊的尾巴。店鋪門虛掩的,你可以溜進來。油乎乎的桌子上摞著圓凳,借著路燈光也看得清,廚房的案幾上有兩個大鋁盆,里面是豬臉、豬蹄、豬肝、雞爪、鴨腿、香干、豬大腸的雜碎,你餓了可以吃點,溫溫?zé)岬摹?拷床顺財傞_了一張鋼絲床,我比你睡得筆直,有時像翻來覆去的卷心菜。我等你來,你一個月不洗澡也沒事的,我聞不出的。店里的雜碎味道太重,比天花板還重,夜夜夜夜壓住我的胸口。你一定要舍得來,幫我移掉胸口上的孽障。你不要老走太快,不要老低頭只看自己的腳,你不要老很著急的樣子。沒有誰會看見你,也沒有誰會知道你上了米線店老板娘的女。

    我在游戲里殺人如麻,這些被我殺死的ID,成為經(jīng)驗值和通向更高裝備的墊腳石。他們是素不相識的網(wǎng)吧游戲者,分布在一個日漸頹靡的星球上。他們用各種語言向我求饒。Sir,Spare my life!或“好漢饒命!”我的鼠標(biāo)稍稍猶豫,我的跟班小馬弁,早探囊取物,砍人頭摜腳下。濺出屏幕的血,令我脖子后仰,感覺一道道清涼。他有一天將踏上我的尸骸,成為震驚江湖的殺手,這是殺手的生存法則。這種十三四歲的少年最玩命,他說游戲之外的自己,腰纏紙片樣細薄的菜刀,鞋后跟還藏有折疊的掌中寶紙刀。和人不對眼也不廢話,出刀必見血。欺負他弱小的勝者,總在哈哈大笑時莫名其妙裂開了嘴唇,或耳朵,或鼻子,甚至是屁眼。他說紙刀的魅力所在,有殺人于無形的飄逸。幸虧我和他的現(xiàn)實并無交集,他是在漠北還是關(guān)外別的什么地方,我不想知道。我的現(xiàn)實也不愿誰來觸碰,“鴕鳥的幸福,只是一堆沙子?!?/p>

    殺手從樹梢打望遠處,云里霧里看見家鄉(xiāng)的扇子山,家就在扇子的弧頂處,孤零零的一棟磚混結(jié)構(gòu)的房屋。堂屋里還擺著一個半米高的米柜,斑駁的柜面幾乎看不出油漆過的痕跡。一塊木板搭在兩條長凳上,放著空空的熱水瓶和沒洗涮的飯鍋。竹床豎立墻邊,墻面裸出磚塊和泥。他家?guī)缀跖c世隔絕。小時候,他經(jīng)常獨自躲在米柜,咀嚼米粒,觸摸糧堆的溫潤,等父母從茶山收工回來。這些最初的幸福遠離了。從屋外漚滿雞糞鴨屎且泥濘的地坪,可以俯瞰山下唯一的一條林中之路,遠遠接著指甲蓋大小的一個鐵路涵洞,那里肯定坐著一群乘涼的同村人,裝作不認得他,或者裝作沒看見他,趴在竹椅子上,或歪著脖子,等著南來北往的火車,帶來腋下鼓蕩的過山風(fēng)。

    扇子山合攏成一片云霧,在落日的霞光里消失。樹林旁是疤痕累累的墳場,都是無主的游魂。他觀察過每一座墳頭,沒有墓碑也沒有木牌,更無一絲祭掃過的痕跡,是傳說中的亂葬崗?墳頭與墳頭間高低錯落,寸草不生,赤裸裸的,堆積成長滿奶頭的山坡。這些哺育天空的奶頭,于他則是天然的一道道屏障,他可以隨時消失在奶頭之上,也可以沿著樹林里蜿蜒的小徑,直接滾落河灘,河洲的濕地有高大的蘆葦蕩,他可以如水鳥孵化其間。此時此刻,他只是揪著河水洗了一把臉,看見被波紋模糊掉的男人。他匆匆回到棲身的樹洞,仔細觀察過樹洞周邊,有無人或野獸來過的痕跡。之后鉆入睡袋,握住了冰涼中行將滾燙的槍。

    如果他沒走錯路,多年以后,會有一個游客發(fā)現(xiàn)這個樹洞,看到落葉堆積的一架尸骸和一支失去形狀且銹跡斑斑的兵器。我在自己的小窩里等著二叔來訪。樹葉的疏忽里,閃動幾枚清新的星子。二叔沒有如期而至,好像預(yù)料到我并沒有給他帶豬大腸。小窩里青草茂盛,無限綿軟,是二叔和我在墳地采集來的,二叔說那里的青草生命力強悍,且懂得憐惜。我的眼筐不住整座夜空,擔(dān)心自己錯過了流星。躺在一顆星球上,等另一顆星球的隕落,只能說美麗是殘忍的。宇宙一陣黑暗,我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以資紀念。于是掏出槍,打開保險,不斷擼動槍栓,期待燃燒的彈藥噴膛而出。我的目標(biāo)是阿依。她的鵝頸,在星光的海洋里游泳;乳房彎曲如同月亮,在樹枝上晃;倒掛的大腿,黑暗里白皙,中間有個秘密的樹洞可以抵達彼岸。

    擼動中聽得阿依一聲咳嗽。她晃了晃手里一袋白花花的東西。

    你怎么來了?我沒等她回答,忙又問:你來多久了?

    阿依不響。但能感覺她一臉促狹的笑。我慶幸沒把自己弄得七零八落,無從收拾起。我想隱匿到更深的黑處,月光也找不見我。

    豬大腸嗎?

    你二叔呢?

    什么二叔?哪里有什么二叔?

    你不是在帖子里寫你二叔經(jīng)常半夜來這里么?

    這你也信?!我寫我是殺手,我還真就殺人了?

    你別急,我又不是來找你二叔的……說話間衣服就掉了。風(fēng)吹草動,也不知阿依的衣服掉哪兒了,可能被暗中的二叔從草葉間擄走了。

    阿依突然神色異樣,眼睛湛藍,全身像電熱水壺,突突在響。

    我想拿點干草把她蓋住,手摸過去都是濕漉漉的,隨便掐把,都是她的頭發(fā),拽出滾燙的一聲悶哼。

    窩里有些不堪重負,地心引力也不過如此,我感覺天旋地轉(zhuǎn),一種非如此不可的悲傷擊中了我。

    阿依的身子一騙,說,等等。我絕望地想到避孕套。只見她從白花花的袋口拿出一個便當(dāng)盒。這算哪門子?她小心翼翼打開便當(dāng)盒,里面是黑乎乎的一團。

    她解開軟塌塌的皮套,露出一把貨真價實的手槍。她交給我,手里沉甸甸的、鐵硬鐵硬的、冷冰冰的。

    我偷來的。警察的。里面有子彈。

    她把自己打開,說,現(xiàn)在是你的。用它干我。

    阿依的高潮像死?;蛘哒f,阿依的死像高潮。

    小樹林里陣陣槍聲氣若游絲,把我?guī)Щ亍吧钞嫊r光”的網(wǎng)吧。樓道拐角處掛著一個持陶罐打水的裸體女人油畫。乳頭被煙蒂燙成烏黑,肚臍眼上下分別是工工整整的兩行字,“學(xué)生妹上門,1760938459”“迷藥監(jiān)聽槍支1954658345”。再往里是公廁,你也可以說它是一座人造氮肥廠,尿騷熙攘,我經(jīng)常半夜三更在便池呆若木雞,一種有意無意的出離,狀如夢游。七號座位上照例坐著我,等著我靈魂附體。我看見他扒拉開對準(zhǔn)前額的攝像頭,這種被瞄準(zhǔn)或被盯梢的感覺的確很不好。他收到一封來自二叔的郵件。

    沙侄見字如面。阿依應(yīng)當(dāng)還在槍擊現(xiàn)場,如果警察找你,你可說乃二叔所為。我債多不愁,也只能幫你到此了。你終于當(dāng)上了殺手,滋味并不好受吧?這也正常。打虎英雄武松在《水滸傳》里落草前殺了二十三人,血濺鴛鴦樓時,后槽喂馬人、丫鬟、養(yǎng)娘、小孩均無幸免,他說“殺一個也是殺,殺一百個也是殺。”你如果敢,也不過如此而已。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張獻忠殺人如麻,口誦七殺碑:“天生萬物養(yǎng)于人,人無一物回于天。殺!殺!殺!殺!殺!殺!殺!”七殺據(jù)說是后人謬他的,但后人又何止七個殺字說得完?人類對人類的大屠殺比比皆是,屠殺的方式也五花八門,人為的饑餓和自然災(zāi)害也是一種。人類“屠夫”的世界記錄,是十三世紀蒙古帝國的大屠殺,載入《吉尼斯世界記錄大全》,一直到二十世紀的德國納粹也沒有超越?!恫菰蹏芬粫姓f馬背上的帝國出于困惑,對所占領(lǐng)的城市統(tǒng)治“不知道更好的處置方式”,而把死亡當(dāng)作一種政策。被后人譽為“一代天驕”的孛兒只斤·鐵木真,留下了燦爛的大元朝贊歌:“我們愿做先鋒沖上陣去,把姿色姣好的閨女、媳婦,把宮帳房屋,奪來給你。把異族的漂亮女人,把臀部完好的良駒駿馬,奪來獻給你。”元代殺漢人罰交一頭毛驢價錢。漢人村里新媳婦的頭夜屬于蒙古保長,漢人甚至連姓名都不能有,只能以出生日期為名,不能擁有武器,只能幾家合用一把菜刀。(這比后來的菜刀實名制管用多了?。┕欢吣?,據(jù)說時年六十六歲的鐵木真被西夏一投降的王妃咬掉了“小弟弟”,謊稱墜馬受傷而死于六盤山。為此,我嚴重懷疑那時候的“女人”和“馬匹”是通假的。

    我也因殺人者說惹了不少麻煩,那些后人的后人以腹誹罪我,還稱我為“腦便者”。就是用腦袋拉屎的人。我反正虱多不癢,我知道這種侮辱人之常識的伎倆,何其多哉!清算不了也清算不完。我認罪必伏法,不認罪更要伏法。二叔也是醉了。

    臨別時,二叔再告訴你一個典故。在你老家,曾出過一個歪脖子大隊書記。正是派民兵守護糧庫的年代,吃不到糧食的農(nóng)民會慢慢餓死。但有一年,能生下來的孩子莫名其妙都長成歪脖子。這些歪脖子小孩里,就有你倔強的二叔。這也是二叔回不去的原因。天知道種下去一個二叔,第二年春天就有無數(shù)個二叔生出來。這可不好辦。哈哈。

    我無心再領(lǐng)教二叔的神經(jīng)質(zhì),但游戲也無法進行下去。阿依到底怎樣了?我不敢用手機聯(lián)系,怕留下線索,突發(fā)奇想,便去打開她的QQ空間,匿名查看有無更新。空間裝扮富麗堂皇,有說不來的俗氣,幾乎能嗅到劣質(zhì)香水的氣味。里面共有七條說說:

    還有什么人可以相信……最冷不過人心,最涼不過人性?。?026年7月7日)不要用下輩子安慰我,我只求這輩子能好過?。?026年6月4日)我想你寵寵我把歷史統(tǒng)統(tǒng)改寫,我要你哄哄我讓夢想繼續(xù)撒野?。?026年3月3日)人生不幸,兩個星期掉兩部手機,過這種日子不如死了算?。?025年12月9日)錢多點,活路又輕松點?。?025年10月8日)別人打兩小時牌贏的錢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心里就是不舒服?。?025年8月3日)工資少得可憐,只夠喝水!天天青菜炒黃瓜,無油無鹽巴!(2025年7月15日)

    她和我認識的阿依,簡直判若兩人。如果不是怕暴露,我差點要去收銀臺問明白,是否有這個送外賣的女人。想法像煙頭一個個摁滅在煙灰缸里,屁股卻如重又坐在點燃的一個個念頭上,燙得出奇。我只好拔腳就走,離開網(wǎng)吧,在短信里翻到阿依的店址,凼水路凹凸巷三弄七號,在手機電子地圖里輸入搜索,一路尋去。手機提示還有五百米時,我走到了一家散發(fā)雞鴨屎臭的蛋店。兩扇玻璃門敞開著,看見紅油漆刷的廣告,“雞”的偏旁被墻壁遮擋掉,剩下一邊“鳥”字,另一邊一個“蛋”字。蛋店旁邊有一條碎石路進入,前方如蛛網(wǎng)般低空懸掛,國家電網(wǎng)、中國電信、中國移動、中國聯(lián)通、有線通等等,各種路線圍剿低矮破敗的“城中村”?;液谏呐f樓擠擠挨挨,將路捏碎打爛,左彎右拐,漸漸連個門牌號子都找不見。手機提示行程引導(dǎo)結(jié)束。我面前這幢建筑像沒完工,墻角都有些開裂。獨有一面外墻,應(yīng)該是多年前城市召開運動會,需美化遮丑,被政府粉刷過一次。樓梯間到處積滿粉塵,像進了面粉廠的車間。七號竟然在地下室,莫非是豬下水的地下作坊?但一點看不出有人住的樣子。樓道拐角處堆滿廢棄物,把勉強可以稱為窗戶的一個窟窿也遮蔽了,陰暗里一片灰灰白白,到處散發(fā)著腐爛在牙縫里的食物臭味。七號破舊的木門似乎可以一推而開,但上面貼著警察局兩道白紙黑字的封條。還能看清“二〇二二年七月十五日封”字樣,上蓋有凼水警察局的大印。封條交叉貼于門和框之間,有些破損褪色,旁邊是屋主用膠帶封住的一個倒掛的“福”字,原本金燦燦的“?!弊?,也有些泛白。門鎖都被撬掉了,敞著臟兮兮的鎖眼。往屋里張看,只見一張雙人床、一個大衣柜、一張舊桌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只是床上沒有被褥,棕墊的成色看上去還新。

    三年前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呢?我強忍咳嗽,害怕一出聲這幢樓就會垮掉,會把我當(dāng)場掩埋。我退回到大街上,才噗噗狂吐出幾只浮游生物。阿依人呢?修剪平整的綠化帶,有一群健身的老太,在唱著“金色的太陽”歌匣子里,晾著干瘦的“雞爪”,怒不可遏地看著我。另一群老頭在超市門口排成長隊,等著哄搶平價雞蛋。他們意興闌珊,一揪住插隊的,就口水加拳頭招呼上去。綠化帶上栽種的數(shù)株花樹,開著假牙一樣趴窩的花朵。一只流浪貓在結(jié)滿玻璃碎渣的墻脊上來回跑,像一道痛苦的魅影。城市日新月異,路面隔不了多久就得挖開,整理下水。樹們都張燈結(jié)彩,一些工人在挖開草坪,安上各種顏色的射燈。那些剛移植不久的樹木,被更加美麗和名貴的樹木替代,它們裸露根莖,倒伏道路兩旁,像是被捆綁的巨人,無望地看著自己的下體。那在河州上清理垃圾的一對老夫婦不見了,他們曾蹲在垃圾堆里,安靜地一人一口喝粥,地上攤著方便袋里的咸菜,旁邊是護城河臟污的水面,有暗流涌動。那鐵路橋上經(jīng)常站著一對父子。父親載了癡呆兒子來看火車,父親抽著煙,默默看著兒子又蹦又跳,捶胸頓足的歡喜。

    走過鐵路橋就能看見小樹林。火車呼嘯過來,人的掩體在戰(zhàn)栗。我聽不見那少年的大叫大嚷,但感覺火車出離我的身體,帶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落下。但小樹林不見了,原來的地方擱著一艘朽掉了的沉船,沉船的一截子還浸在河灘??磥硎怯腥藝@著沉船搭建起了幾座簡易的棚戶。撿來的鐵絲扎架,撿來的廣告噴繪布蒙“屋頂”和“推窗”的眼,撿來的竹木搭成“晾衣架”和不成形狀的“桌凳”,撿來的布條掛滿搭建物的高處,像是某個部落的旌旗飄揚。部落最醒目的位置捆扎著一大幅噴繪布,估計里面是議事的“廳堂”。鮮紅的噴繪布上幾個明黃的印刷字體:接待會館。旁邊插著個撿來的木牌,上書“廢品收購”幾個歪斜的墨跡。這部落的“酋長”苦心經(jīng)營起來的“王國”,在城市的郊外如此另類。我正心無旁騖朝它走去。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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