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鄉(xiāng)后,我一定要去買土蜂糖。
以前,話里帶土字,多半是嘲諷:土巴老,土包子,土里土氣……如今,觀念不同了,原本遭人嫌棄的土字變得神氣起來。土豬肉,土雞蛋,土茶油……
這個土字,往往被咬得格外重,聽起來傲氣十足。
找土蜂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打了好多電話才知道成哥那里有。成哥是我的鄰舍,原先住在我老屋后山外的獅子庵。山里地廣人稀,隔個十里八里的都叫鄰舍,農(nóng)閑時節(jié),紅白喜事,相互之間都會走動。幾年前,他家搬到了鎮(zhèn)上,山里的老屋沒舍得拆,閑著覺得可惜,用來養(yǎng)蜂。
那天,我在鎮(zhèn)上搭了成哥的摩托。摩托在瀝青路上跑得飛快,店鋪,稻田,三三兩兩的菜地,被一陣風遠遠丟在了后面。經(jīng)過一戶人家的屋角,拐進一條泥巴路,摩托左右顛簸著。沿河走了七八里,到了獅子庵沖口。這里有一座水碓,我小時跟著祖父來舂過米,上小學后和三哥一起在這里釣過魚。隔了十幾年,水碓沒有了,其它地方?jīng)]怎么變??諝鉂駶?,青山重疊,河水嘩嘩地流,到處傳來鳥叫聲。依偎在山腳的泥巴屋,關著窗,大門緊鎖,門兩邊的紅對聯(lián),在風飄雨洗里泛了白,已看不清上面的字跡。摩托越過滿是雜草的屋坪,可以看到窗子上結(jié)著的蜘蛛網(wǎng)。成哥告訴我,這里幾十戶人家,都搬到山外去了。
在一座木橋邊,成哥把摩托熄火、支好,他說快到了,下來歇口氣吧。我和成哥坐在橋上,路邊的田里,禾苗長勢很好,綠油油的。我問成哥:“人都走了,為什么地沒荒呢?”成哥說:“都是做功夫(種地)的人,怎么會讓地荒掉呢?荒地,那是一件賣祖宗的事情!”他接著說:“現(xiàn)在不像以前了,以前是地聽人的,想盡法子提高產(chǎn)量,死命放化肥,打農(nóng)藥,谷都是化肥農(nóng)藥泡出來的。人吃了生病,地也板結(jié)了。現(xiàn)在不同了,人聽地的,不放化肥,割些草漚了當肥料;不打農(nóng)藥,莊稼長成啥樣,結(jié)多少谷,地說了算。這樣種地,地有了喘氣的機會,產(chǎn)量也沒低多少,人吃了谷也放心。”聽著成哥的一番話,我想,真是不能用老眼光看今天的農(nóng)民了,現(xiàn)在他們終于理解了土地,懂得了土地。
歇息后,我們繼續(xù)趕路,沒多久就到了成哥的屋坪里。成哥開了鎖進了門,提著一個鐵皮桶出去了。我坐在門口,順著成哥的背影望過去,屋坪里鏟得光溜溜的,正對著門的是一棵棗樹,虬枝紛亂,細碎的葉子在風里搖動。右手邊一口大水缸,水從一根竹子里出來,流進缸里,翻起朵朵白花。水缸過去三棵桃樹,枝丫上墜滿了青果。樹下的菜園里,種些辣椒,黃瓜,茄子,入眼一片青蔥。屋檐下掛著蜂箱,蜜蜂鉆出那道窄窄的縫隙,飛過屋坪,消失在遠處的山影里,丟下密集的嗡嗡叫聲。
成哥用木勺舀了滿滿一桶水回來,提著進了灶屋。他把水倒進洗干凈的水壺,在灶膛里添柴,點火,火苗呼呼地響,炊煙從灶里出來,一股熟悉的味道在屋子里飄散。一會兒水開了,成哥拿來兩個草綠色的搪瓷缸,撮一撮老茶葉放進去,茶葉在開水里翻滾?!拔疫@里沒有好茶葉,你莫見怪。”成哥一臉歉意地說著。我說,“這個很好,在城里有錢都買不到啊?!背筛缏犃?,呵呵地笑。
我們在廳屋里喝完半缸茶。成哥說,我們?nèi)ジ钐前?。說完他起身從身邊的柜子里拿出一捆香,抽六七根抓在手里。這個我有印象,是熏蜜蜂用的。幾間屋子里的墻上也掛著蜂箱,每箱之間隔一米多遠。成哥走到蜂箱邊,揭開蓋子看一下又蓋上,一箱箱看過去,翻到灶屋里那箱時,成哥說,這箱可以割了。
成哥把蜂箱底板打開,一團團的蜜蜂在那里蠕動。成哥點了香,把香頭上的煙對著蜜蜂吹過去。吁——他吹一口氣,蜜蜂往上挪一點,再吹一口氣,再挪一點。過一陣子我看到了蜂巢,白色的,金黃色的,褐色的。成哥拿起準備好的菜刀,沿著蜂箱的四壁依次割下去,割完最后一刀,一塊四方的蜂巢就取下來了。他重復著這套動作,一會割了滿滿一鐵皮桶。成哥說,夠了,不用再割了。
成哥合上蜂箱底板,從碗櫥里拿了一雙筷子出來?!澳銍L嘗,那種白色的是最好的?!蔽見A了一小塊放進嘴里,一股帶著花香的甜在我的舌尖上繚繞,喚醒了我沉埋的記憶,仿佛回到了那個雞鳴狗吠的童年。成哥沒有問我味道如何,他已經(jīng)從我的笑容里找到了答案。他說:“放在山上養(yǎng)的可以搬動的那種,是搖糖,一年最少可以搖四次,糖里水分和花粉多,比起這種,味道、營養(yǎng)都差遠了。這種是老式的養(yǎng)法,一年只能割一次?!蔽沂窃谏嚼镩L大的,成哥說的我知道,我要找的就是這種土蜂糖!
把土蜂糖裝好,成哥往杯子里續(xù)了水,我們坐在廳屋里接著喝茶,東一下西一下地聊天。我問成哥:“你在鎮(zhèn)上住了這么久了,覺得哪里更好?”成哥說:“沖里山好水好空氣好,就是買東西和細伢子讀書不方便,要走十幾里路。住在鎮(zhèn)上,這些事就不要想了,所以都搬出去了?!蔽艺f:“你養(yǎng)蜂現(xiàn)在收入如何?”成哥笑著說:“還算可以吧,比搖糖產(chǎn)量低,但我養(yǎng)得多,一年也能割一千多斤?!蔽艺f:“你比我強,都上十萬元了。”他笑,“上十萬元沒有,也就七八萬元吧。我一星期來兩回,其它時間做點小工。現(xiàn)在社會,只要你不懶,日子就好過。”成哥一臉地滿足。 “我和一些鄰舍說好了,過幾年我們老了,就搬回來,鎮(zhèn)上的屋留給孩子,這里的屋簡單刷一下就能住,隨便養(yǎng)點種點什么,日子都差不了。”我相信成哥說的是心里話,再次回到村莊,不完全關乎血脈與故土,生活的路,就是一條回到心靈的歸途。
不知什么時候,天落起雨來,雨把小山村洗得清清亮亮,但蜜蜂卻沒有停歇,照樣在雨中來回穿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