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佳
這家超市開在一個老式的街區(qū),周圍都是老小區(qū),其中最新的建成于本世紀初。超市也是本世紀初開張的。一度經(jīng)歷的風光,如今早已不再。眼下,生意受到先進業(yè)態(tài)的傾軋,營業(yè)額驟減。為了節(jié)省成本,超市關閉了正對出入口的收銀臺,轉而使用煙酒柜臺上的收銀機。過去生意好的時候,這臺收銀機是個后備。如今后備成為主力,因它有一個兩全其美的優(yōu)勢:只需一人站柜臺,就可同時解決收銀和銷售煙酒這兩項工作,十分經(jīng)濟。
以實際情況論,這樣的人員配置,也屬綽綽有余了。
看柜臺的王阿姨,穿紅色腈綸毛衣,戴一副袖套。沒人結賬的時候,她就坐在小圓凳上,面前放個保溫杯,把手機支起在杯子邊上,看真人秀。和她輪班的李阿姨不看真人秀,看熱門劇。王阿姨說,電視劇她也要看,不過在柜臺上時不時來個客人,被打斷了難受,所以她要回家去,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劇。李阿姨說,你還當樁事情啦,隨便看看呀。
下午四點是換班時間。李阿姨通常提早十分鐘就來替下王阿姨。王阿姨不著急走,先拿過掃帚,把柜臺周圍的空地掃一掃。一邊掃,她一邊說:“李金娣,我每天都幫你打掃衛(wèi)生,讓你有個優(yōu)美的工作環(huán)境,你要不要買點好吃的東西謝謝我?”李阿姨笑著說:“你幫幫忙哦,那我每天落班的時候,家里小鬼老鬼都在等我,我不是也照樣幫你打掃衛(wèi)生,讓你第二天早上開門的時候開開心心啊?”兩人玩笑了幾句,李阿姨忽然露出神秘的表情,朝左邊奶制品冷柜旁那扇小門努努嘴,低聲問:“來過了沒?”王阿姨要笑不笑地說:“沒有呀?!崩畎⒁陶f:“不來啦?”
王阿姨正要開口,她們盼望的人從大門口進來了。她就撇下李阿姨,手上提著掃帚,一張笑臉迎向來人。李阿姨也轉眼望去。兩個阿姨就像飯店賬臺上常擺的迎客娃娃般,同時點起頭來。
來人也向她們點頭。三個人的頭,仿佛三顆投入池塘的石子,打破了寧靜的空氣。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郎,有一張像荔枝味棒糖般又小又白的臉,頭發(fā)往后梳成馬尾,身穿皮夾克,深藍色牛仔褲緊裹雙腿。王阿姨說:“找小靳嗎?在里面?!迸梢晕⑿ψ鞔?,朝小門走去。李阿姨在柜臺后面,探出上半身說:“小姑娘,你夾克衫那么短,冷不冷???”她停下來,轉身笑嘻嘻地說:“不冷的,今天很熱的呀?!?/p>
兩個阿姨目送她走進門口。李阿姨說:“現(xiàn)在的小姑娘啊?!敝徽f了半句。王阿姨瞥她一眼,說:“你不要老思想,我就很喜歡看的?!彼哌M柜臺,把掃帚和簸箕靠柜臺內側放好,開始脫袖套。
李阿姨說:“這個小姑娘是做什么的???看穿著打扮,工作應該不錯的。大公司的吧?!?/p>
王阿姨說:“做什么的不知道。她買東西都是高級貨。牛奶買‘光明致優(yōu),酸奶都買‘如實。收入不低?!?/p>
李阿姨搖頭說:“價錢大,要我說是沒什么意思的。吃起來有什么不一樣啦?”
王阿姨說:“那還是不一樣的。我們觀念不行了。”
她把袖套巧妙地疊成一個小方塊。李阿姨一邊接過來,幫她塞入柜臺底下的儲藏格里,一邊說:“這樣的小姑娘,為什么看中小靳呢?”
王阿姨脫下超市統(tǒng)一的綠馬甲,說:“小靳么,還可以呀,人蠻牢靠的?,F(xiàn)在小姑娘時髦歸時髦,有的人也是看重品行的?!?/p>
李阿姨撇撇嘴說:“小靳那種人,跟我們老阿姨混混還可以。小姑娘么……你看到以前有什么小姑娘來找他嗎?”
王阿姨疊好馬甲,彎腰自己放好,把李阿姨從柜臺前擠開了。李阿姨說:“喔唷,我給你放好啦!”王阿姨已經(jīng)直起腰,繞過柜臺往外走,邊走邊說:“好了,再會!明朝會!”
剩下李阿姨一個,伸頭向小門望了一會兒,終于坐下來,打開手機APP,開始繼續(xù)看韓劇。
超市的辦公室,一半當辦公室用,一半當儲藏間用。進門就看到一張辦公桌,靠墻擺放。經(jīng)理平時坐在這里,一轉頭可以很方便地查看外頭的情形。提高嗓門呼喚,員工就會答應著進來。桌子是陳舊的木桌,桌角放一盞黃色塑料燈罩的老式臺燈。這間屋子沒有窗戶開向外面,所以白天也始終開兩盞燈。一盞日光燈照亮全局,是為正常的照明,一盞臺燈照亮桌面,是為經(jīng)理的舒適。一張黑色人造革轉椅,也是為經(jīng)理的舒適——用得太久,表面的皮革破了好幾處,而且已經(jīng)破了有些時日,暴露的海綿磨禿了,從淺黃色變成灰色,坐下去時,椅子會晃動,改變姿勢時,會發(fā)出吱嘎聲。除此之外,這把椅子是讓人感到愉悅的,尤其在別的員工都只有小圓凳可坐的情形下。
無垠正坐在這把經(jīng)理專屬椅子上。莊菲走進去,看見他頭垂得很低,鼻尖幾乎碰到桌面上,正在玩手機游戲。一沓表格被推上去,給手機讓出位置。莊菲笑嘻嘻地說:“你又在修手表啊?”無垠抬頭一看,有點尷尬,說:“修什么手表,瞎三話四。”莊菲繞過他的椅子,走到西墻邊的另一張桌子前面,一跳,坐了上去。
這張鋼腿桌比無垠的辦公桌要大,上面堆著封箱膠帶、纖維繩、膠水等各種包裝用品,幾個空果籃,還有幾本時裝雜志。她打開一本,翻了翻?!澳氵€看雜志???”她問。“隨便翻翻。”他說。因為不通風,屋里暖烘烘的,彌漫一股硬紙板的甜味。他的書桌在臺燈的黃光之下,儼然是這屋子的發(fā)熱源。
“你知道吧?我第一次進你辦公室,以為你是修表師。因為現(xiàn)在哪里還有人大白天開一盞這種臺燈???我想,超市還開展鐘表維修業(yè)務嗎?這種白熾燈泡,現(xiàn)在亮一點的都不容易買呢?!彼f。
無垠把手機屏關掉,把堆在桌子上方的那沓表格拉到面前。臉上已經(jīng)要笑出來,又忍了回去?!拔覀兊昀锞陀羞@種燈泡,年紀大的人還是會買的?!?/p>
莊菲坐在桌上踢著雙腳,環(huán)顧房間。從這張桌子往里,環(huán)繞墻壁就是滿滿當當?shù)呢浖埽坏a放著紙箱,還寄存了員工的杯子、包、飯盒、上班時購買的蔬菜水果等等。無垠同手下的大媽大叔相處融洽,他們?yōu)榱耸∈?,就把常用物品放到他辦公室,省得要跑到后面?zhèn)}庫里,又是遠,又不如這里方便和干凈。
她說:“你這里舊雖然舊,但是挺舒服的。你平時一個人坐在這兒,地方也大?!闭f著跳下桌子,在屋里走來走去。
無垠說:“我這里是四〇五〇一代的地方,同你們的寫字樓不好比?!?/p>
莊菲說:“寫字樓沒有你這里好,每個人只有一個很小的隔間。你坐在那里打游戲,你旁邊的人只要站起來,頭一轉過來就看到了,沒有隱私的?!?/p>
她邊說邊走過去,兩只手撐在他的椅背上,從上面看著他的腦袋。他右側耳朵上方的頭皮上,有一粒小孩指甲蓋大小的痣,隱藏在頭發(fā)里。莊菲說:“你這顆痣是從小就有的嗎?”他問:“哪顆痣?”她兩手還是撐在椅背上,想了想,俯身到書桌上拿起一支鉛筆,用橡皮擦那頭點著那顆痣的位置,說:“這里。”
他伸手摸了摸,說:“可能吧。”
“會長大嗎?”
“不知道。”他轉過來了,說,“你不要搞,我抓緊點處理完就可以走了?!?/p>
五點鐘,莊菲從小門走出來,買了一包橡皮糖、一包玉米片。李阿姨正好看完一集電視劇,一邊結賬,一邊問她今天是不是休息,身上衣服哪里買的。正說著話,無垠走出來,穿一件米灰色的夾克衫,手插在口袋里,沒有拿包。李阿姨就止住話茬,向兩人道別。
小姑娘已經(jīng)走到門外去了,站在人行道上撕橡皮糖的包裝袋。無垠也往外走。李阿姨的目光被他們帶著走到遠處去。忽然柜臺震動起來——每天這個點來給孫子買餅干的老太,正敲著玻璃柜面,催她結賬。
臨近傍晚,超市外面的馬路兩旁擺出短短一溜地攤,賣蔬菜瓜果、衣架、夾子、蒸籠之類的雜貨,還有小孩喜歡的便宜的塑料玩具。莊菲在前,無垠在后,看緊了腳下往外面走。莊菲停下來,在一個賣雜貨的攤子上挑了一包扎頭發(fā)的橡皮繩。無垠掏著口袋,想要付錢。然而她好像不知道他在旁邊,徑自把零錢遞了過去。
繼續(xù)往前走時,他從后面扯了扯她的袖管,問:“你買的幾點的?”她說:“五點半?!彼f:“那會肚子餓嗎?”她說:“不要緊,看完再吃吧。”
橫亙在這條嘈雜的小馬路前面的,是一條交通干道,出去左轉,再走不到五分鐘,就到了一座新建的大商場。地下一層的進口超市,從無垠那家老超市搶走許多生意。莊菲和無垠坐直達電梯,到六層的電影院去。
落座之后,莊菲從口袋里掏出那包橡皮繩,開始撕不粘膠的開口。無垠頭探一點過去,仿佛感興趣似的看著。
他問她:“你們女孩子,是不是常常要買這種東西?”
她說:“是的。用著用著就會找不到。有時候盯著一根用,很快就松了。”
他問:“這個東西有高級和低級之分嗎?”
她說:“也有的。有進口的,貴很多,耐用點。但你想想,它很容易掉,還不如買便宜的,掉了再買,對不對?!?/p>
他們保持一問一答的步調。他似乎很感興趣,她也好像很樂于回答。互相配合著把談話進行到燈光熄滅,電影開場。兩人都不做聲了。
電影散場后,無垠邀莊菲吃飯。他們從六樓坐扶梯到四樓,來回走了兩遍,決定不了吃什么,最后就隨便走進一家沒人排隊的店。這家店供應的是時下流行的一種燜鍋,把葷素各種材料放在塑料保鮮盒里端上來,連醬料一塊兒,一股腦兒倒進不銹鋼鍋里現(xiàn)煮。兩人對著菜單,商量是吃蝦,還是吃牛,或者是吃雞?又是很感興趣的架勢。服務員站在一邊賠笑,似乎被他們之間友好的氣氛感染了。
莊菲又把話題轉回到幾小時之前,對無垠指了指,說:“理發(fā)的時候,你這顆痣怎么處理?會不會一不小心就被剪破,或者干脆叫電推子鏟走?”
無垠說:“要事先跟理發(fā)師打好招呼,但其實只要不太粗心,湊近看也很明顯?!?/p>
莊菲問:“那理發(fā)師怎么修剪這一塊兒的頭發(fā)?”
他說:“那有什么怎么修剪,就那樣剪。”
莊菲說:“比如,是用剪子嗎?”
他說:“是的吧?!?/p>
莊菲說:“那手一抖,就很可能剪到痣了,會出血的——你出過血嗎?”
他正吃蝦,雙眼看著面前桌上的一點,運動口腔把蝦殼吐出來,末了說:“你怎么那么喜歡聊這個?你無聊么?不能說點有意思的事情嗎?”
莊菲覺得這就挺有意思。但無垠不想聊自己的痣。莊菲知道,他不想聊有關自己的大部分話題。工作也好,生活也好,身上的器官也好,他都沒多少話可說。
一方面,對于身上的痣,或是胎記、傷疤、粉刺之類,他也有意無意地持一種藏匿態(tài)度,好比長了一口壞牙的人不肯露齒笑。只不過,當盤貨時遇到棘手的項目,或電視里的球賽勝負難分時,他的手指還是會不自覺地伸向右耳上方,拂過短短的發(fā)茬,去觸摸那顆肉痣,就像馬兒舔舐草原中央的一塊礦鹽似的。
但莊菲不放棄嘗試。她問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這家超市當經(jīng)理的?當超市經(jīng)理,每天要做些什么工作?經(jīng)常加班嗎?小偷多嗎?抓住了怎么辦?對于首次一同單獨吃飯的男女而言,這些都算尋常普通的問題。他尋常普通地作答,講了一個擒賊故事,服務員也湊過來聽。
鍋里的蝦都撈完時,無垠說:“其實我這個工作也沒什么好多說的。現(xiàn)在我們這種小超市,都是四〇五〇人員,我主要就是管理阿姨媽媽?!鼻f菲說:“你很會跟阿姨媽媽打交道的,我看到過?!睙o垠夾起香菇,肩膀一聳,像是不好意思。莊菲說:“真的呀。”
于是她回憶起來:他會介紹老阿姨們買特價雞蛋、新鮮到貨的“紅富士”之類。他會提高聲音,向她們打包票說:不好你拿回來給我!也會用周圍人都能清楚聽到的小聲,告訴她們吃完晚飯可以再來一趟,會有又好又便宜的紅棗擺出來。阿姨對他抱怨,說上次他介紹買的蘇北大米不好吃。他就跟阿姨抬杠說:阿姨,那你說,怎么叫好吃?阿姨就囁嚅起來,說,前兩個月你介紹的那批米好吃,這次的吃起來不香的。他立刻說:每個人吃口不一樣,那阿姨你喜歡那個米,我知道了,你買這種吧,這也是剛剛來的,包好。阿姨狐疑地把米抓在手里,說:“易初蓮花”比你們便宜吧?他說:那不能這么比,便宜不一定好,再說你拎回來要出力氣嗎?你在這里買,我?guī)湍懔嗌蠘且彩且痪湓挼氖虑?。阿姨說:“易初蓮花”有免費班車的。
莊菲笑著說:“阿姨話雖然這樣說,還是當場買了十斤,也沒有要求你幫著拎嘛?!甭鲁鼍渥樱粗嫔巷@出尷尬,筷子伸在鍋里找東西,似笑非笑的。她接著說:“阿姨問你:這個買回去,家里那些破米沒吃完,怎么辦?你還說:沒吃完的你賣給我吧,我吃掉?!?/p>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擱:“你是間諜啊?我做生意,你在旁邊偷聽了多久?”
“沒有,我在買雞蛋啊?!彼f,“我那天后來也買米了,你忘記了?”
他說:“沒有,我沒有忘記。我記得看到你臉上笑嘻嘻的。我還問你,今天很開心嘛。對不對?”
他記得自己推著一輛小平板車,看到她站在貨架前,就打了個招呼。她當時的神態(tài)和語氣,都有些令他納悶的地方。他站定把她看了一看。她梳的馬尾有些凌亂,在日光燈下,腦袋四周都有碎頭發(fā)飄動。她的臉色非常好看,鼻尖、下巴和臉頰側面泛著一層柔和的光。她的嘴唇看上去像罐頭水果似的,嘴角抿緊,雙眼望向他,眼神又半路飄上去,投射他腦袋后面的什么地方,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嘲笑的一種神情。
跟阿姨交應時那游刃有余的感覺,就像學生輕易做完一張考卷那樣,使他飄飄然的。而她的目光,卻令那輕快感驟然收縮成小針尖,刺了他一下。他正穿著一件一個星期沒洗過的綠色工作馬甲,手推一輛銹蝕的平板車,站在一堆散發(fā)雞屎味的蛋旁邊,剛剛還和一個染了黃頭發(fā)的阿姨高聲地套近乎。一個月前剃的頭發(fā)、滌綸工作襯衣、中午吃的吉祥餛飩、鞋底上沾的黃菜葉、辦公室里那個雙肩包上綻出的線、家里亂七八糟的被窩、枕頭下面沒有中獎的一疊彩票、工資卡上剩下的錢,好像全在他馬甲的口袋里跳,又往下墜著他,隨時會把口袋墜穿一個洞。這個只打過幾次照面的陌生姑娘,怎么像一直認識他的。他脖子后頭一陣熱,一陣涼,出了一層細汗。
此時此刻,跟她面對面坐在餐廳里,他的汗又出來了。這餐廳采用的是餐飲界泛濫的一種糅合了夜店與工業(yè)風的裝修風格,人像坐在車間里吃飯,腳下踩著紅色和藍色的霓虹燈。頭頂上方吊燈的燈泡過于亮了,晃得人眼花,只好放低目光。這一來就直視著鍋子里冒出來的熱氣,對方的臉在熱氣后頭,眼睛和嘴唇都亮晶晶的。
他端詳了她好一會兒,說:“你挺怪的?!?/p>
她從一個像細長花瓶般的高杯子里,用一根很長的吸管喝清涼飲料。從他的角度看,為了夠到吸管,她不但挺直了腰身、伸長了脖子,上半身甚至稍微離開了椅子。等飲料從嗓子里流下去,她才能回到椅子上。她問他:“我怪在哪里?”
他說:“我在超市里十幾年了,這是第一次跟客人出來看電影,吃飯?!?/p>
她笑起來,一只手托著腮,眼睛看著斜上方說:“那你以前是和誰看電影,吃飯呢?”
他沒說話。她把眼光收回來,看定他,問:“比如,有沒有約網(wǎng)上認識的女孩子出來看電影,吃飯呢?”
他愣了愣,說:“我沒有那么新潮的。那么,你有沒有呢?”
她笑嘻嘻地說:“我有的?!?/p>
“哦?你比我小,果然比我時髦。”
“有的。但是,約了好幾次,沒有約成功?!?/p>
“為什么沒有約成功?”
“這說來話長了?!彼笠豢?,伸出手指,在玻璃杯身上劃來劃去。
他的視線從她那根手指,緩緩移動到自己面前。他沒有點飲料,喝的是餐廳提供的茶水。他的手不知不覺握住了茶杯。服務員一直殷勤地為他加滿,但因為一段時間沒有喝,茶是涼的。
他伸手叫買單。
莊菲在前,無垠在后,一層層從自動扶梯下樓。走出商場大樓,兩人在門前空地上站了站。正是秋末冬初,夜晚有了寒意。風吹著熱乎乎的腦門,把身上那股從飯店帶出來的香料湯汁氣味吹離身體。遠處,幾個小孩在地燈昏黃的照明下?lián)u搖擺擺地走動,大人的影子跟在后頭。
無垠說:“你回家了?”
莊菲說:“是啊。你呢?”
“我也是?!?/p>
“你家遠嗎?”
“還好,地鐵五站路?!?/p>
“哦。那還好?!?/p>
“是的,還好?!?/p>
“那你,”莊菲沉吟了一陣,說,“不要聽聽我見網(wǎng)友的故事嗎?”
他們倆始終望著遠處的那幾個孩子,看他們在廣場上的花崗巖大圓球之間時隱時現(xiàn)。過了好一會兒,他說:“去哪里聽呢?時間不早了?!?/p>
她不回答,轉身就走。他看看她,扭頭看看小孩子們,又看看她。一陣風從他身后吹過來,似把他往前推。他快步跟上。還是一前一后,走起來衣襟會碰到衣襟的距離。她聽到他說:“刮西北風了,明天要降溫了?!?/p>
“從哪里說起呢?從我念大三那年開始吧。其實離現(xiàn)在也沒幾年,但感覺上已經(jīng)非常久遠了。整個人當時的狀態(tài)是不一樣的。對,你說得對,人工作了,賺錢了,就會發(fā)生大的改變。你交往過大學女生嗎?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自以為世故,其實是很天真的。大學生還是有她天真的一面。好,我不問你,我先說我的故事。
“大三那年,我的生活也發(fā)生了一個變故。就是我分手了。我那個男朋友,是從初三就開始談的。我初三的時候,他是高二。他始終說,大學一畢業(yè)就去領證。但是在大三那年,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談了六七年的男朋友,竟然還有一個長期保持曖昧關系的女朋友。而且這個女朋友我也認識,是他高中里的同班同學。你問我怎么知道的?我倆有個共同的朋友,是他中學同學。他告訴我的。
“為什么他要告訴我?我也搞不清。我相信他說的,因為他說出一些很準確的時間段、很詳盡的細節(jié),跟我的回憶能對得上。他告訴我,這個女孩子對他一直是若即若離,所以他們好一陣,分一陣,過了很長時間,又會好一陣。他還說,他們開過房的。一個很能說明問題的事實。
“后來有個人跟我分析過,說很可能是我男朋友跟那個女的好了,又不好直說,所以托朋友來攤牌。我想有這個可能。你覺得呢?你們男人看問題的角度會有點不同。
“我當天晚上就給他打電話提分手。他問我要不要出來吃個分手飯。分手飯,在當時的大學生里是流行的,大家凡事要做出灑脫的姿態(tài)。但我拒絕了。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找過我。
“當時的季節(jié)正好和現(xiàn)在差不多,是從深秋轉入冬季。我記得自己每天晚自習結束之后,就塞著耳機,聽聽音樂,一個人走回宿舍。一路上涼風瑟瑟,樹影搖曳。你有沒有過這種體會?有時候孤苦寂寞的感覺,卻令人很受用。我就是這樣。那段時間,我開始在微博上零散地記錄一些生活瑣事、個人感觸。以前我是懶得寫這些東西的,也不擅長寫。我也不喜歡自拍。我前男友覺得自拍是很無聊的事情,所以我沒有養(yǎng)成自拍的習慣。我發(fā)的照片,都是風景啊,同學啊,小貓小狗這些。
“下面才是重點。因為我要跟你說網(wǎng)戀的事情嘛。這時候,我網(wǎng)戀了。網(wǎng)戀的對象,是一個微博上的關注者。
“這個人先在我的日志下面評論,說的都是贊同、喜歡之類的話。一星期之內,發(fā)展為幾乎每條微博都有他的評論,我就這樣注意到他了。有一天,他發(fā)來私信問我在微博里提到的那家飯店在什么地方。過了兩天,又來一條私信,說飯店他去吃過了,好吃,謝謝推薦。這個人挺有禮貌的,我想。在末尾呢,我記得他還寫了一句:你的微博我天天都看。
“其實就算他不說,我也知道。因為他每天都在給我點贊和評論嘛。
“我這人寫文章不在行。我的微博寫的無非是生活里的小事,大部分只跟認識的人有關。忽然冒出一個鐵桿粉絲,我挺受寵若驚的。當時有一兩個要好的同學也注意到這個人,私底下就說,他肯定對你有意思。我說,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后來,我記得很清楚。有個女明星——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記不清這女明星是誰了——她的戀愛事件在微博上引起熱議。網(wǎng)友們分成正反兩派,吵得很兇。我那天上午正好沒課,躺在床上把各方觀點瀏覽了一遍,忍不住轉發(fā)了幾條,順便說說我自己的想法。那個人先點贊,很快發(fā)來私信稱贊我說得精辟,說到他心里去了。我正在高興,他又發(fā)來一條私信,直接問我的電話號碼。”
莊菲和無垠站在公寓樓下。六層不帶電梯的樓房,綠色防盜鐵門是后裝的。莊菲把門打開,背靠在門上,一靠就是十幾分鐘。無垠的手抓著門柵欄,像要替她借點力。
說到這里,她長出一口氣,伸了個懶腰。無垠問:“累了吧?要么你上去吧?!?/p>
“我還沒講完呢?!?/p>
“還有多少?”
“還有很多?!?/p>
“那改天再講吧。你講到哪里我記住了?!?/p>
“講到一半,不進不出的,難受嗎?”她說,“要么你上來吧。來嗎?”
話沒說完,她的背已經(jīng)離開鐵門,轉身走進樓道。無垠站在原地,看著鐵門的角度慢慢變小。在門即將撞鎖時,他一伸手抓住門邊,側身也走進樓道。
樓梯上響起一前一后的腳步聲,伴隨兩個人壓低嗓門說話的聲音。
“那么,你和他通電話了嗎?”
“通了?!?/p>
“你太輕率了吧?認都不認識的人?!?/p>
一聲跺腳,感應燈亮了。莊菲向無垠投去一瞥,含笑說:“你本來不也是不認識的人嗎?”
“雖然你不認識我,但我們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面的啊。”
“沒有多大區(qū)別。”說著,她兩級一跨,上了好幾步,與他拉開一小段距離,“反正,我手機號碼發(fā)過去,電話立刻就進來了……這個人說:‘我對你說,我覺得我必須跟你打個電話。自我介紹、認識你很高興之類的寒暄,全部沒有。這種口氣,簡直像打112?!欢ㄒ颉R欢ㄒ?。一定要打。搞不懂他是對我說的呢,還是自言自語的,重復了好幾遍?!?/p>
她站在家門口了,有點氣喘,一邊說話,一邊掏鑰匙。
“他還說:‘因為什么呢?因為我覺得你剛才那條微博,說得實在太好了,說到我心里去了!”
“這個人的聲音你還記得嗎?”無垠突然問。
“你嗓子有點不舒服嗎?”莊菲說,“怎么聲音變了。進來吧?!?/p>
她點亮了燈。無垠清清嗓子,站在門口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套小巧的一室一廳公寓,進門就是暗客廳,連通南面的臥室。裝修屬于世紀初的,深色實木地板,深色木門和門套。有點陳舊,但使用得很小心,還算整潔??蛷d墻角擺了一張方桌,兩面貼墻,另兩面,一邊一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的靠背幾乎抵住冰箱,無垠就在上面坐了。坐下之后,又把屁股從椅面上半抬起來,叫莊菲不要忙。“我其實送你上來就要走的?!彼ぷ由成车卣f。
莊菲說,我不忙。她站在廚房,背對他切一只檸檬。“你問我這個人的聲音嗎?稍微帶點啞,但聲調又比較高。他上來不問名字的,也不自我介紹。就說,‘喂。隨隨便便的。要怎么形容呢?不像陌生人第一次通電話,像很熟悉的,每天見面的人。”她從廚房走出來,把兩杯水放在桌上,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兩手交疊放在桌面上,注視著無垠說:“老實說,我覺得這個人聲音有點像你的?!?/p>
無垠發(fā)愣。桌上有個白色小座鐘,他把鐘拿起來,看看背面,又看看正面,最后笑道:“瞎三話四。你這樣說,可見你直到今天還是很想他了?!?/p>
她也笑起來說:“那我沒有,你不要誤會。”她把頭發(fā)放下,用手梳理了幾下,又扎成一把。一時雙方都忘了接下來要說什么。
小座鐘滴滴答答走著。還是無垠先開口問:“你這個房子蠻好的,租金貴嗎?”
“還可以?,F(xiàn)在租價錢合適的一室一廳,很難的,所以我看到這套馬上就交定金了?!鼻f菲說,“你是租房子還是買房子呢?”
“我啊?我自己有房子。”
“你們年紀大一點的就是好,房子買得早?!?/p>
“舊房子了,不靈的。跟你住的這種差不多。”
“我住的這種我覺得蠻靈了。比如,以前住大學宿舍的時候,和男朋友吵架沒有地方去,只好在路上吵。一邊吵,一邊看著路的兩頭,有人過來了,就閉嘴,等他走遠之后繼續(xù)吵。這種時候就最感到?jīng)]有房子住的不便了?!?/p>
“那你現(xiàn)在有了自己住的房子,是不是應該抓緊找一個男朋友來吵架?”
“最好當然不要吵架,不過能有地方吵架,確實讓人寬心很多。其實我當時在網(wǎng)上認識那個人之后,在一段很短的時間里,就這么認為的。那個人年紀比我大,他對我說,他是律師,工作有七八年了。我想以后吵架可以關起門來了。
“你問我為什么那么快就和他談戀愛了?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剛才說到他第一次給我打電話對嗎?他說話又快又激動,一直夸我。我聽著聽著就覺得,這句話剛才好像說過了,那一句也說過了??墒?,怎么打斷一個人對你的贊美呢?我根本插不上話。電話剛剛掛斷,微博私信又來了。是這樣寫的:‘你還記得上次向你打聽飯店吧?特意去吃你吃過的店,其實就是為了能有個理由給你發(fā)私信。事后還發(fā)私信來謝謝你,其實是為了說最后那句話:你的微博我天天都看。
“只有文字交流的時候,一個人就像雜志上的照片一樣,你不會覺得照片能跟你產生什么聯(lián)系。通了電話,他就逼近了,有了聲音,立刻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天傍晚,這人打來第二通電話,上來就以熟稔的口吻叫我的網(wǎng)名:阿飛!我答應了一聲,他又叫一聲。我又答應一聲。他說,這樣很好聽,我以后一直叫你阿飛吧?!?/p>
無垠變換坐姿,頭低下去,喝了一大口水。莊菲看看他,眼睛里一閃光,接著說下去:
“就在這種親密的氣氛中,他忽然問:我發(fā)給你的私信,你看到了吧?我說:看到了。他問:看到了,你怎么不回復我?。课彝殡y地:這要我怎么回復?他說:怎么回復,那要看你的意思。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頓了頓,壓低嗓音說:我的意思你應該懂的。再頓頓,又問:你懂的哦?
“嘴巴貼近話筒的話,不是會有刺啦刺啦的雜音嗎?我就聽到那種雜音,聽得我耳朵都發(fā)癢了,像是他在我耳畔吹氣一樣。他這種問題沒辦法回答的,我心里很尷尬。他也沒有追問下去。他自己回答自己說:你懂的。
“我后來總結出一種男人求愛的方式,就是自說自話。自己把想說的、想做的都實現(xiàn)了。速度要快,對方還沒有徹底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要把能想到的都說出來。女孩子沒有思考的間隙,就被你的意志打倒了。她會覺得你特別愛她,她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當時就是這個情況,我猝不及防。他問我懂不懂,我呢,就譬如上課的時候被老師抽中回答:昨天講的知識點,你們都懂嗎?那是不論懂與不懂,都要說懂的。所以第一天我們就開始談戀愛了?!?/p>
無垠打斷她說:“你覺得已經(jīng)是談戀愛了?”他的杯子不知不覺見底了。她站起來替他去加水。
“一開始我沒多想。也不會去確認這種事情。有人追求是開心的。但從第二天起,很明顯就是談戀愛。很快,和我親近的同學都知道我交了一個律師男朋友,美籍華人,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畢業(yè)的,現(xiàn)在在上海某律所工作。我也覺得這件事很神奇。人們常說一見鐘情,但這個人對我,是還沒見面,就一往情深了。他每天最少打來兩通電話,外加長長一串私信。為什么不見面呢?因為他正好在香港出差。對,他不吝惜長途話費。那時微信剛出來不久,還不是那么普及。我也建議過用微信,但他很不屑地拒絕了。我記得他還向我討了一張課程表,專門在我沒課的時間段跟我通話,說是:這樣就不會在你上課的時候打攪你。多奇怪呢,我覺得他工作一點不忙,主要忙著跟我談戀愛。”
“你說他對你一見鐘情,那你喜不喜歡他?”
“我說了,我被他這種不由分說的激情折服了。有人追求是開心的。如果非要說,其實我當時沒有仔細想自己喜歡不喜歡他。反正還沒見面。沒有見面,這就不是一件認真的事情。我就可以‘走著瞧。我覺得真正要我做決定的時機還沒有來。他說他一個星期后就回上海,我認為決定可以等到見面的時候再做。我這個想法,你覺得對嗎?”
無垠沒有說話。他又擺弄起那個小座鐘來了。
“時間有點晚了。你明天是上早班嗎?”
“沒有,我不急。你說?!彼磸蛿Q著小鐘背后的發(fā)條。
“話說回來,我慢慢開始喜歡他那種親昵的口吻了。每次接起電話,聽到的就是那帶點沙啞的高嗓音,直入主題地說:我想你了,你想我嗎?或者是:為什么那么久才聽電話?半夜里,為了不打攪室友休息,我得搬把椅子,坐在走廊里聽電話。說的事都沒什么重要性。主要是把我每一條微博的內容拿出來,重新咂摸一番,順帶就說了幾百句好聽的話。我剛才告訴你,曾經(jīng)有人給我分析我那個前男友的事兒,說的就是他了。他說:‘這個人不正常,假設你同我分手,我肯定竭盡全力挽回。話好聽吧?還不止。他又囑咐我好幾遍,讓我答應不提分手。
“我有時候會跟室友轉述他的話,人家聽了很羨慕。當然是這樣,這種話,任何女孩子聽了都會開心。我當時就是處在一種飄飄然的狀態(tài)里。事后想起來,我覺得很荒唐——這個人是誰?這個人為什么那么喜歡我?這個人有目的嗎?不知道?!?/p>
無垠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在四方的小客廳來回踱步。他的右胳膊向后彎,手長久地覆蓋在后頸上頭。
“室友也時常跟我討論,說這個人會不會是騙子?那騙什么呢?他完全沒有跟我要過錢,也幾乎不談論和性有關的話題。相反,他在電話里經(jīng)常跟我說,幫我買了這,買了那。他說他買了一塊很貴的手表,回來要親手給我戴上。我還是學生,不懂手表的型號。后來查了查,發(fā)現(xiàn)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時尚雜志封底的一款表。剛才你辦公室里的雜志背面,也有這款表。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一款吧?”
無垠翻看著墻上的一幅掛歷,心不在焉的樣子。聽到莊菲的問題,他打了個哈哈。
“你們沒見面,那照片看過沒有呢?”他問。
“沒有。他說,很快就要見面了,想保留一份驚喜。還說,他在意的不是外表。原話我到今天也有印象,說給你聽:‘好看的小姑娘,我接觸得很多。都很俗氣。我看不上她們。假如兩人是面對面,這番話必定要叫我尷尬得別過頭去了。幸而是在電話里。
“我也和室友分析過。當然,可能他很丑,是見光死。但是,他也沒有看過我的照片——我微博上是沒有個人照片的。一般網(wǎng)友見面都要先看照片吧?不看照片,也不視頻,這種做法很神秘,也讓我感到有點新奇。很自然地,他在我心目中就增添了幾分特別。我再三設想他那邊的情形,要求他描述他所在的房間,描述他身上穿的衣服,描述香港的天氣和溫度。但唯一最真實的,就只有他的聲音。我們總是在通電話,沒有名字,只有你我?!?
“但你們最后沒有見面?!睙o垠走回來坐下,拿起杯子。
“沒有。本來他跟我約好,一回上海就來找我。我那個室友也很開心,總算能看到手表了。我記得當天午后,他打來電話,聲稱正坐出租車從機場出來。我們開始商量,究竟他應該先回家休息一下,還是直接到學校來呢?在這個過程中,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跟我起了口角,開始在電話那頭大叫大嚷。我嚇呆了。當時我正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在人行道上站住,試圖對他解釋。但他根本不聽,歇斯底里地咒罵了一通,就把電話掐斷了。他最后一句話是:好,我知道了,你好自為之吧!
“他兇暴的一面,第一次流露出來。我沒搞清楚這架是怎么吵起來的。我在路邊小花園的石凳上坐了一會兒,覺得莫名其妙,也很生氣。我想,還好沒見面就分手了?!?/p>
“實際上你們沒有分手。他又來找你了?!睙o垠說。
莊菲起身給自己加水,回來的時候,在客廳另一邊的小沙發(fā)上坐下。屋子很小,人在沙發(fā)上,如果伸直雙腿,就差不多能夠到桌腿。現(xiàn)在,無垠坐得高一些,莊菲的沙發(fā)低,她歪靠著,仰頭望向他的側臉。屋里開了一盞吸頂燈,燈泡支數(shù)不高。在淡黃色的光線下,她看到他縮著脖子,下巴頦藏在衣領里。
“對,第二天大概是下午,他來電話,語氣變得十分溫柔,說自己如何思念我。我想,不管怎么樣先見見面再說吧。我問他什么時候可以來。他說,今天不能來,臨時出差,人已經(jīng)在武漢了。
“見面又推遲了一個星期。他還是每天跟我通電話。我開始發(fā)現(xiàn)這個人十分易怒。不經(jīng)意的一兩句話會立刻觸怒他,惹得他說出一大票狠話。我有時會跟他提提我的同學。自從知道我的室友叫毛毛,他幾乎每次來電話都會問,毛毛在嗎?毛毛在干什么?他好像很不贊成毛毛,語氣當中帶著不屑,說她是拜金女,說她妒忌我有那么好的男朋友。但是呢,他又總是主動提她。我經(jīng)常因為這些事情跟他鬧不愉快。而且,因為他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毛毛同我提起他的時候,我就要小心在意,不讓她知道那些罵她的話。如此一來,我自然無法很順暢地和毛毛交談。我說出來的話,有時會讓她覺得不得要領。
“在這一個星期里,我和他的關系變得沒那么真實了。怎么說呢?好像這段關系會一直繼續(xù)下去,可能我不會見到他。或者說,可能沒有他這么一個人。通電話也變成習慣性的,拌嘴越來越多。事后想想挺有意思的,連交往的第一步都沒有邁出,面都沒見到,但我和他的關系卻以火箭的速度發(fā)展,到了第二個星期,已經(jīng)瀕臨衰竭了,差不多該完蛋了?!?/p>
無垠向后一倒,靠坐在椅子里,伸手揉揉雙眼。莊菲在沙發(fā)里換了個姿勢,打量著他。自從在超市偶然認識他,她常常像這樣長時間地觀察他。一眼不眨地注視一會兒,把目光轉開,沒過多久,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轉回他身上,仿佛小孩在偷偷研究一座面貌嚇人的雕像。
他的外表平淡。著裝、發(fā)型都很大路,年齡看起來也有些模糊。你可以說他是一個老相的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也可以說他是一個后生的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如果非要說出一個對他的印象的話,那只能說是老氣。他長了一張圓臉,按理說,是容易顯得孩子氣的。但他的裝束、氣質,卻透出九十年代工人新村的氣息,與他所經(jīng)管的超市可謂渾然一體。
他的手指在眼皮上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面影投在墻上,前后晃動。她靜靜等他直起身子,把手撤下來。他的樣子很疲憊——時間確實不早了。他滿臉疲憊地沖她笑了笑,說:“后來你和他大吵一架,就斷絕關系了?!?/p>
她也沖他露出笑容,答說:“是的?!?/p>
從碰面到現(xiàn)在,這是他們倆今天第一次長時間的對視。他們各自手拿水杯,手指勾住杯柄,觸摸著光滑冰涼的瓷面。
“你懂的?!彼f。
“走了?!彼f著站起身。她也站起來,伸出手,像要搭上他的胳膊,但最終搭在空椅子的椅背上,擋住他的去路。
“再等一等?!彼f,“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你應該不知道。”
他朝側面走了兩步,要繞過她去。
“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有意思。我不聽了吧?!?/p>
她很快地報出一個地址。這讓他不由停下了腳步。
“這是你家的地址吧?”
“你怎么知道的?”
“在電信公司認識朋友的話,可以通過電話號碼查?!?/p>
無垠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來。他離門和莊菲都很近。他的身子微微搖擺,像一棵細瘦的樹。他抬頭仰望吸頂燈,頻繁地眨著雙眼。
“我還認識張一寧。網(wǎng)名叫寧靜的海?!?/p>
他的眼睛飛快地投向她,又急忙躲開,腦袋再次轉向門口。他在苦惱地思索。
“你想知道我怎么會認識她的嗎?是她來找我的?!鼻f菲說,“你不能低估一個受騙的姑娘的搜索能力。她通過網(wǎng)上的蛛絲馬跡找到了我,盡管你用的是不同的賬號。她發(fā)現(xiàn)你給我評論的措辭,和你給她的那些個評論幾乎一模一樣。我們約著吃了一頓火鍋,什么都明白了。我們還一起去過你家那個地址。我們不確定你是不是住在那兒,但誰說得準呢?家里沒人,太可惜了。”
無垠緊緊抿住雙唇,僵硬地站在原地。莊菲立在他的側面,頭歪向一側,俏皮地看他。見他始終不答話,她又開口說:“你不要緊張,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們當時一直猜測,究竟你為什么要騙我們呢?你沒有騙走我們任何東西,甚至沒有同我們見面。好幾年過去了,突然有一天,我在家附近的超市里見到了一個叫靳無垠的人。你還記得我從前在電話里問過你叫什么名字吧?你說:‘靳,就是革旁邊一個一斤兩斤的斤——靳羽西知道嗎?就是那個靳。無垠,就是一望無垠的無垠。那次在你們超市買了一包山楂片,回去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長霉了,其中一卷還被人咬過。我去退,聽見收銀員阿姨叫你名字,我心里一激靈。我特意問你的名字怎么寫。你的說法,跟從前在電話里一模一樣。你真有意思,騙人為什么要用真名呢?你這個名字太少見了,我怎么也忘不掉的?!?/p>
無垠忽然松開緊緊抿住的雙唇,笑了笑說:“什么都是假的,名字總得是真的吧。”
莊菲也笑了。她換個姿勢,背靠椅背站著,水杯在雙手間遞來遞去。兩個人面對面,之間隔一步多的距離,伸手碰不到,但能把對方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燈光把他們的額頭照得閃亮。
無垠說:“那次吵架,你態(tài)度一下子變得很強硬,我事后覺得有點奇怪。但我一開始沒想到會真的就此斷交。電話掛上之后,我越想越不對。本打算過一兩天再打你電話的,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我開始直覺希望不大。我想看看你會不會聯(lián)系我,后來發(fā)現(xiàn)你微博已經(jīng)取消關注了。從那以后,你的微博沒有更新過,我想你是不要那個賬號了?!?/p>
莊菲沉吟片刻,說:“那天我剛跟寧靜的海吃過飯。我本來打算悠著點,想套你的話。我們兩個把你的所作所為拿出來核對,像考完試對答案一樣,結果全都對上了。我們生氣,失望,也很好奇。寧靜的海說,如果能和他見面就好了。我們真想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做??上?,我沒忍住。也是因為你又開始無理取鬧地跟我吵,我忍不住,我太生氣了?!?/p>
“我那也不叫無理取鬧?!?/p>
“我最近想明白了。你冒充律師、美籍華人,一見面就會穿幫。你不能和姑娘見面。那怎么收場呢?你是不是一臨近見面的日子,就故意跟別人鬧翻?”
他沒有回答,往后退了兩步,在沙發(fā)上坐下。進屋以后,他就始終穿著夾克。他兩手插在夾克兜里,縮起肩膀出神,半晌說:
“其實你們要知道這么多干嗎呢?跟我在電話里交往,你們開心嗎?獲得了快樂滿足嗎?開心的話,不就好了嗎?再說,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我正想問你,你這兩年還在騙人嗎?”
無垠的圓臉上浮起無奈的微笑。這真是一張老實人的臉,第一眼在超市柜臺前看到他,莊菲無法把他同那個在電話里喜怒無常的騙子連接在一起。針對那包有質量問題的山楂片,他提了幾個必要的問題:什么時候買的?買的時候包裝打開了嗎?一拿出來就是這樣嗎?他提議調換一包新的,她不采納。他問:那你想怎么辦?她說:退錢給我吧。他思忖幾秒鐘,打了個哈欠。她看著他嘴巴張大,露出粉紅色的喉舌,后槽牙上補過的灰黑色痕跡也隱約可見。她聽見他說:可以。
在此后的一兩個月里,她時常想起他打哈欠的那個畫面。整個口腔內部展現(xiàn)在她眼前,濕潤的,有些地方亮晶晶的,舌頭蠕動著。她好笑地想,她竟然一度設想過跟他接吻——在完全不知道他長得什么樣的情況下。她想過他的嘴唇將怎樣貼上她的嘴唇,他們的舌頭怎樣先禮貌地互相碰一碰,接著交纏在一起。她也擔心過,他嘴里會不會有令人不愉快的氣味,比如一種鐵銹味,或消化不良的腐敗氣味。
“我自己也不好。如果不是因為相信你有錢,給我買了名表,我應該不會這么當真地和一個沒見過面的人談情說愛的。”見無垠不回答,她說。她現(xiàn)在開始流露出一種豁達的神情,似乎心滿意足,可以站到敵人的角度,為敵人考慮問題了。
“不要說得這么難聽吧?!彼麥睾偷卣f,“談情說愛,你也很開心啊。假設你知道自己是和一個小超市的經(jīng)理談情說愛,就沒有什么開心了吧?!?/p>
無垠在零點之前告別莊菲,走出小區(qū),走到交通干道上。地鐵末班車沒有了,他在路邊叫出租車。他和父母住在一起,不過,當然,他們不會過問年紀這么大的兒子夜里去了哪里。
他是個很普通的人,從小不起眼。他想不出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本人有什么值得一說的地方。他看到好看的年輕姑娘就緊張語塞,相親總不成功。不過,他并不木訥。盡管缺少宏圖大志,他卻了解生活中細致的一面,因此能和中老年女性顧客打成一片。大部分男青年看不到阿姨們分布在細枝末節(jié)的生活中的趣味,而他在這方面的天分是難得的——雖說派不上什么實際用處。
這種天分也幫助他在虛擬世界編織故事。他虛構了一個自己不了解的精英形象,這形象根本經(jīng)不起推敲。然而,不知怎的,他那細膩、實際、富于煙火氣的性格,為這個荒誕不經(jīng)的虛構形象蒙上了一層溫暖、可信的光彩。這光彩也不牢靠,好比雨后彩虹,好看歸好看,從來撐不久。但在一個月內,他還是會從那個女孩,從他扮演的角色身上獲得許多樂趣。
他不在乎女孩的長相,因為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他們不會見面。他需要一個人配合他,否則他的故事講不下去。有那么幾年,他反復試驗想象中的同一個人物——另外一個靳無垠。他這里添兩筆,那里添兩筆。他強硬地向素未謀面的年輕女孩發(fā)動攻勢,很少有人招架得住。他靳無垠實在沒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但另外一個靳無垠不是這樣。夜幕降臨,他躺在亂糟糟的單人床上,應女孩的要求,向她描摹想象中的,海外的五星級酒店:他坐在靠窗的沙發(fā)椅子上,椅子就是酒店里常見的那種椅子,深色木頭的,包著黃色的布面。在他旁邊有一盞酒店里常見的落地燈,在他面前不遠處擺著一張酒店里常見的雙人床,鋪著酒店常見的白色床單(“如果你在這里有多好!”)。這里挺暖和,有二十多度,空氣濕潤,傍晚還下了一場雨。他自己,穿灰色T恤和運動褲。什么牌子?不知道,忘了。(“你擔心我長得難看是嗎?放心吧,不算好看,但是肯定還可以,你會喜歡的?!保?/p>
這個故事,近一兩年來他有些疏于講。同一流程走多了,女孩們的反應都是大同小異,靳無垠這個人本身也不再有改進余地。每次故事進行不下去,要制造決裂的契機,會讓他真實地不痛快。微博又是實名制,操作起來太麻煩。他還是不時去相親,但不熱情,對成家不抱多大希望。這時,他認識了一個超市里的客人,她從一開始就很主動,每天都來買些小東西,見到他就笑吟吟地打招呼。他并不知道她曾經(jīng)有個微博,昵稱叫“阿飛”。阿飛真名叫什么,當年他也沒問過。一個人總有運氣好的時候,會讓他碰到適合的伴侶吧?他禁不住幻想起來。
當莊菲開始說起那個中學時就認識的前男友時,他隱約感到自己的幻想走錯了方向。這個故事他聽過,他一定聽過——盡管一時不能完全回憶起來。當她說粉絲向她索要電話號碼時,他的心跳肯定在樓道里發(fā)出了巨大的回聲。當她一字一句地重復記憶中的靳無垠在電話中的開場白時,他已經(jīng)完全確定,她是那些姑娘中的一個。
可是,他正坐在她家里。她還為他端上了水。她看起來很平靜。有沒有可能,她不記得之前那個網(wǎng)友的名字,或者,她干脆認為自己碰巧遇到了同名同姓的人呢?他手腳冰涼,各式各樣念頭像沸水般在腦海中翻騰,弄得他額頭冒汗,熱氣直往天花板涌。
無垠在路邊站了好一會兒,始終看不到空車。多年以來,他就認真對待了這么一次約會,懷抱著不切實際的期望赴約。跟著她走回家時,他一度以為事情的順利程度超出了他的預計。這就像懷揣好幾卷大鈔上街去買東西,到了商店里,才發(fā)現(xiàn)東西雖然是有的,但是指定了不賣給他,不但不賣,還要沒收他的鈔票。
此時此刻,他懷抱空空,站在路邊。
他思索著:明天她還會不會來超市買東西呢?
莊菲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望著無垠喝過的那個瓷杯。她本想把杯子扔掉,轉念一想,難道把椅子也扔掉嗎?沙發(fā)要扔掉嗎?她走進廚房去戴上橡膠手套,再走出來,把杯子拿進去刷干凈。她刷得很仔細,刷完之后,慢條斯理地把臺面、水槽、龍頭上的水漬抹干。
她思索著:以后還去那家超市嗎?
她記起初見無垠的那天晚上,她退回山楂片,從他手上接過十三塊八毛錢。她把錢揣進口袋,走回家去。天氣關系,鈔票有點潮,捏在手心里涼絲絲的,像一小塊云片糕。這鈔票給她一種奇特的感覺,似乎沾到了那個靳無垠身上的氣息——舊衣柜里的霉味,食堂不銹鋼餐桌上的菜味,襯衫后領口的皮屑氣味。她把手從衣袋里拿出來,沒有地方抹,手指微張,擺動在身體兩邊,像這樣一直走回了家。
自問自答
這個故事與“破碎故事之心”有何種關聯(lián)?
從字面上看,男主角編造的故事支離破碎。從實質上看,他正是用一些可能來自時尚雜志和都會愛情小說的陳詞濫調編織他的騙局,和一個令他感到滿足的“自己”。這類故事在一定范圍內是行得通的,但落實到真實生活中,就只好分崩離析了。
這是一篇對話很多的小說。
第一稿時,我打算一開始用女主角的視角敘述,后半部分用男主角的視角敘述。后來我改變主意,希望把一個有一定時間跨度的故事放在較短的時間段里,所以出現(xiàn)了這個前半部分松散地敘事,后半部分緊湊地回憶,總的來說對話很多的結構。
女主角和男主角還會見面嗎?
可能的。如果讓我再寫一遍,我大概會把他們的關系寫得更深入一點。對女主角來說,一個晚上,簡單地回顧一下往事,就解決她的全部問題,還是太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