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婷
每當(dāng)下起雪時,就會想起姥姥姥爺。每當(dāng)想起姥姥姥爺時,就會下起雪。
是呢,我會把雪認(rèn)作知己,霸占是我唯一,會說雪是我的,她是白胖的娃,一捧就能抱起,是纖挑的神女,唯美不可褻瀆,是這般通靈人性,善解我意。
姥爺去世時81歲,我在外地上大學(xué)。家人沒有告訴我。
年初寒假回家,媽媽說:“跟你說個事,要有心理準(zhǔn)備。”我看到她眼睛泛紅,我問:“什么方面的?”媽媽頓時含著淚說,姥爺沒了。一瞬間世界失去重量。望了媽媽好久,沒有說出一個字。說姥爺是突然難受的,去牡丹江檢查,是因為年齡大了,各項生理功能都衰竭了。姥爺走的時候很安詳,兒女都在身旁。
我沒來得及看姥爺最后一眼,我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場景,怎樣一種感受,我甚至不知道該怎樣描述媽媽和家人那段日子。
我問姥姥怎么樣,媽媽說姥姥很堅強。是,在我印象里,姥姥非常地堅強。媽媽說,老人在的時候,盡心盡力做到孝,讓老人高興。等到離開我們的時候,沒有遺憾,也不后悔。人總有死去的一天,是自然規(guī)律。感覺很突然,太突然了。姥爺是個大善人,很好很好的人,而且心態(tài)特別好,身體也很健朗,很精神。
媽媽說她達觀的心態(tài)是隨了姥爺?shù)摹S浀眯r候,路上有什么石頭擋路的,姥爺都會把石頭踢到路邊。下過雨水的道路泥濘,有大坑的地方,姥爺會搬來大石頭填上鋪平,人家說你家的車也不走這個地方,費這個辛苦做什么呢。姥爺總是笑笑,他知道還是有大卡車要從這路過,一個人默默地一點點地搬著沉重的大石頭,把坑填平。人說,造橋修路,都是功德無量的事。
受姥爺?shù)挠绊?,碰到有石子擋路的事,我也做過,因為知道姥爺做過,知道姥爺?shù)纳屏?。姥爺?shù)拿忌矣行╅L呢,人人都說是長壽眉。姥爺一笑起來,眉毛彎彎的,很是慈祥。記得每次過節(jié)回家的時候,家人都陪姥爺擲骰子,姥爺很厲害啊,大家其樂融融,很溫馨很美好很快樂??墒牵疫€沒畢業(yè),你沒等到我畢業(yè)呢,你還沒見到我畢業(yè)后掙錢給你花呢……
聽媽媽說,圓墳的時候,山上很干燥,是防火期,一開始是不敢燒紙的??墒堑搅四翘?,綏芬河下起了小雪,枯椏上掛起一團團一朵朵雪的白,像胸前佩戴白花的默哀,肅穆而莊嚴(yán),是天地悲愴的無聲嘆息。五七的時候,要燒很多東西,依然是防火期,然而那天又下了小雪,滋養(yǎng)了大地,也濕潤著空氣。山上一片白茫茫,人說這是感動了老天爺,整個世界都要以純白來默哀,盛大的默哀。蒼白旋轉(zhuǎn)。家人們就放心大膽地?zé)?,金山銀山、房子、紙錢,火光很旺。
守靈的那天夜里,有人數(shù)過車輛是三十多臺,從山上一直綿延好長,人們還看到大大的月暈照耀姥爺?shù)墓撞?,五彩斑斕的光圈。人們說,那是佛光,來接引姥爺走。都說,姥爺是仙逝了,沒有受一點點苦。他走的時候,是睡著了。
姥姥去世的時候,也是81歲。我在家里。卻沒有見到她最后一面,所有人都陪在她的身旁,獨我沒趕得上。奇怪的是,那天給我打了很多電話,卻一個也未有來電顯示。許是他們并不想讓我見到最后奄奄一息時的悲離苦,所以在腦海里都是他們最燦爛的微笑,最親切可愛的模樣。
姥姥去世的那天夜里,天空飄起了小雪,雪很輕,把天空飄得很輕,把寂夜飄得很輕。
和姥爺一樣的是,姥姥走時也沒有痛苦,上墳燒紙時,也是下了雪。山上的雪很厚重,姥姥的墓挨著姥爺?shù)哪埂B爧寢屨f起他們的愛情,也似白雪般冰清玉潔,忠貞不渝。
姥爺達觀,姥姥聰敏。姥姥去十幾里外的人家打牌,那條路在冬天結(jié)了冰,很滑,姥爺就會扛著鐵鍬,一路墊上煤灰,從姥姥家門口一直墊到打牌人家的門口,這樣就不怕姥姥會滑倒。這條路,很長,很長。我想起黑人和范范的愛情,黑人不知道范范家具體在哪,他就把路旁的每一家門口都放上一朵玫瑰花,他知道總有一戶是范范家。姥爺就這樣,跟在姥姥后面,默默地為她做著溫暖的事。面對姥姥生氣時的說道呢,也從不反抗,從不回擊,只是微微笑笑。姥姥給姥爺做了一輩子的飯,從未離開他的身邊,細細照顧著。他們的愛情,獨立又契合,從不依附,又融為一體。姥爺給我們唱過去的歌,每天都是悠閑的神態(tài),姥姥會給我們講戲曲的故事,說做人道理。他們以樹的姿態(tài)擁抱彼此,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
家里的每個人都待我很好,那份永生的感動,我不想失去,四歲沒了爺爺,七歲失去奶奶,曾經(jīng)姥爺?shù)碾x開是一種無法放下的疼痛,每次想時都不甘心。還沒給他看我的他,或者是以后我的孩子,就這樣離開了我,無論我想不想見都今生今世見不到了。太多的來不及。人世間的惋惜,莫過于太多的來不及。無論多么思念,再也見不到的痛。永遠的失去。
直到姥姥去世,親歷一場生死別離,我反而會坦然一些,生命原本就是這般,白雪歸根大地,回到最初的純潔,該做的都及時做了,沒有不甘心,只是會難過。白雪落下,塵世便皈依。以沉默,消化渣滓,吞噬雜垢,一切都是刷新,一切都是涅槃。雪很簡單,卻是大境界,裝得下所有的風(fēng)景和人生。
生命,很偉大也很渺小,很堅強也很脆弱,該珍惜的一定要珍惜吧。人,就這一輩子,只有一次生命。我站在路燈下,向飛雪祈禱,愿指魂兮識路,叫他夢也回廊。我很想念他們,很想念。
姥姥曾指著窗外的飄雪說,人吶,要清白要干凈,像雪,不貪,嘴巴要甜。我知道她的意思,雪是純粹的靈魂,潔白如圣,從不貪戀斑斕的繁華和耀眼的色彩。做人亦如是,不圖榮華富貴,但求一身正氣凜然。要會說話,要涵養(yǎng)自己的心靈,也要讓人感覺到心里舒服滋潤。這是姥姥教我的道理,這是雪教我的道理。姥姥是智者,雪是智者。我感恩造物者的良苦用心。
每次在有雪的日子里,到雪地里去,同伴們會躺在冰雪上擺各種姿勢,歡笑,拍照。我也會,只不過我不擺姿勢,我不笑,我不拍照,我是掩人耳目,我擁抱冰雪,就當(dāng)是擁抱姥姥和姥爺。
如今,再也聽不到骰子叮當(dāng)作響,耳畔再也沒有姥爺“豹子、通殺”的吆喝聲,再也看不到姥姥和家人打牌時連年輕人都趕不上的機敏反應(yīng),再也感受不到姥姥一眼就能看透的世故人情……但我依然做著他們教我的事,要良善,要溫婉,心和嘴巴都要如雪甘甜。人這一生,最后要住進土饅頭里,土饅頭上覆蓋一層冰一層雪,然后,會開出花朵來。
小臺燈微弱地喘著光,燈下兩滴泛黃的眼淚,暈開的字跡未干。
媽媽說,她出生的時候下雪,結(jié)婚的時候下雪,想必死去的時候也要下雪。這自然是戲謔的話。雪與我們緣分深厚。我知,白雪會關(guān)照良善。故而,我還是要堅守良善。我希望有一天我離開人世的時候,能幻化成雪。飄散一縷空靈的長歌,擁有一種響徹天地的情懷。
(選自《遠東文學(xué)》2017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 韋健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