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壽終正寢”考辯

□張君蕊

( 河南財政金融學院 文化傳播系，河南 鄭州 461454)

“壽終正寢”是中國人表達人或事物走向終點的常用喻詞。但是，“壽終正寢”之“正寢”是指何處？正寢究竟是一棟建筑、還是一棟建筑中的某一間，正寢在什么位置、又是什么樣的建筑形制呢？為何要壽終必須在正寢呢？

一、各權(quán)威辭典的“正寢”釋義

臺灣中國文化大學出版部民國七十九年版《中文大辭典》僅有“寢”，曰“廟之后半曰寢”。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古代漢語詞典》“寢”的解釋有三：“一、寢宮，臥室；二、特指古代宗廟的后殿，放置祖先衣冠；三、特指古帝王陵墓上的正殿、寢宮?！敝腥A書局2000年版《王力古漢語字典》的解釋基本與以上相同，釋文一稍有不同之處是“寢宮”改為“內(nèi)堂”。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辭?！丰屪鳎骸皟?nèi)堂，臥室；如正寢、內(nèi)寢?！薄皦劢K正寢”一詞中對“正寢”的解釋是“住宅的正屋”。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辭源》解釋為“泛指居屋之正室”，“后世稱年老病死于家中為壽終正寢，本此。”以上辭典皆無專門對“正寢”一詞作出解釋。

唯有香港商務印書館2002年出版的《漢語大詞典》載有“正寢”一詞，釋曰：“即路寢。古代帝王諸侯治事的宮室?！绷磔d有“路寢”一詞：“古代天子、諸侯的正廳?！?/p>

以上各權(quán)威辭典對“正寢”的解釋大同小異，但都不完整，也不確切。

二、“正寢”一詞的出處

“正寢”一詞最早見于《春秋公羊傳》莊三十二年：“公薨于路寢。路寢者何？正寢也?！盵1]《春秋榖梁傳》記載：“寢疾居正寢，正也?！盵2]正寢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建筑、什么級別的建筑？何人才能有資格居住在正寢呢？正寢究竟是理政的地方？還是休息宴樂之所，或是祭祀之處呢？“正寢”一名，典籍并不多用，先秦時期文獻對正寢的記載多用“路寢”、“大寢”之名。例如：《尚書·顧命》云：“成王崩于路寢?！盵3]《詩·魯頌·閟宮》云：“松桷有舄，路寢孔碩?！薄睹珎鳌非宄靼椎貙β穼嬜髁私忉專骸奥穼?，正寢也?！盵3]《周禮·夏官·大仆》云“建路鼓于大寢之門外”，鄭玄對大寢也作了明白的解釋：“大寢，路寢?！盵4]

先秦時期天子諸侯卿大夫之宮室皆稱寢，《爾雅·釋宮》云：“宮謂之室，室謂之宮。室有東西廂曰廟，無東西廂有室曰寢。”[5]對廟和寢的建筑形制作了很明確的區(qū)別。為何把宮稱為寢呢？《釋名·釋宮室》云：“寢也，所寢息也?！盵6]所以，先秦典籍中記載的“路寢”就是指王宮中最大的宮殿。

三、正寢的形制

先秦時期路寢形制如何，至今尚無考古實證，只能通過文獻考證。

(一)天子正寢

據(jù)文獻記載，先秦時期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之寢的形制除了高低、長寬、階數(shù)、大門數(shù)量等方面有固定的等級禮數(shù)之外，其建筑結(jié)構(gòu)基本一致。據(jù)聶崇義《三禮圖》與江永《鄉(xiāng)黨圖考》的考證，以天子之寢為例，整個寢宮有五道大門：皋、庫、雉、應、路。路門，就是路寢的大門，天子和后的寢宮都在路門之內(nèi)。天子六寢為一個大院，坐北朝南，位于整個寢宮的前半部，王后的六寢在天子六寢之后。路寢在六寢中規(guī)模最大，位置最前，有大門且有相對獨立的院子。

正寢大門的東西兩側(cè)連接有屋，分別稱為東西塾；主人、賓客分別走阼階、賓階進入堂(相當于客廳)；即正堂，亦稱中堂；廳之北半正中曰室，室之左右是東西房；東房北墻之下有北階，以便主人出入他寢。堂的東西側(cè)各有一道墻，此墻與宮室壁之間形成夾隙，夾隙一分為二為夾室和箱，箱在南，夾在北。正堂前有東西兩臺階，東階又稱阼階，西階又稱賓階；按古禮制，入正寢，主人走東階，客人走西階。

堂是會客、宴飲、行吉兇禮之處，是公共之地；室乃寢息、齋戒之所，是私密之地。所以《論語》中孔子的學生不尊敬子路?？鬃诱f“仲由升堂了，沒有入室”，孔子在此借用了正寢建筑的形制來比喻子路的修養(yǎng)學問已達正大高明之域，尚未深入精微之奧。成語“登堂入室”即源于此。

(二)諸侯、卿大夫、士之正寢

以《儀禮》考之，諸侯、卿大夫、士之寢與天子之寢的建筑形狀與房間布局基本相同。

諸侯之寢：《燕禮》記載了諸侯在正寢設宴招待客人的禮儀，其中詳細描寫了諸侯寢的結(jié)構(gòu)：“膳宰具官饌于寢東”，寢，鄭注“路寢”。則諸侯亦有路寢。“公降立于阼階，賓升自西階”，“賓立于序內(nèi)”；[7]《聘禮》“堂上八豆”，“賓負右房而立”。[7]《儀禮》文中的“堂”指的是正寢的正堂，大約相當于今天農(nóng)村磚瓦結(jié)構(gòu)房屋的堂屋，也就是客廳；進入正寢有東、西兩個臺階，主人走東階，客人、下屬走西階。堂屋的左右兩側(cè)的房間是西屋和東屋，“右房”就是西屋，“左房”就是東屋。

大夫、士之寢：《鄉(xiāng)飲酒禮》“主人阼階上再拜，賓西階上答拜”，[7]《鄉(xiāng)射禮》“勝者升堂”，“醢出自東房”；[7]《士喪禮》“親者在室。眾婦人戶外，眾兄弟堂下”，[7]都詳細描繪了士的正寢形制，“阼階、西階、堂、東房、室”等系列正寢建筑的詞語，明白地說明了大夫與士的正寢大致結(jié)構(gòu)，與諸侯、大夫之正寢的房間布局無差別。

(三)寢制的等差

天子、諸侯、卿大夫、士的寢的數(shù)量、建筑高低、臺階數(shù)量有等差。天子六寢，諸侯三寢，卿大夫、士二寢?！吨芏Y·宮人》“掌王之六寢之修”，鄭玄注：“六寢者，路寢一，小寢五?！辟Z公彥疏：“天子六寢，則諸侯當三寢，亦路寢一，燕寢一，側(cè)寢一?！盵5]陳祥道《禮書》云：“卿大夫、士二寢。”[8]胡培翚《儀禮正義》云：“正寢之一，天子至士所不殊，惟燕寢有隆殺耳?！盵9]燕寢即小寢，燕寢，相對正寢而言；小寢，相對于路寢而言之。路寢治事，在前；小寢燕息，在后?！抖Y記·玉藻》：“君日出而視朝，退適路寢聽政。大夫退，然后適小寢，釋服?！盵10]由此可以明確：路寢是主人治理政事和公事的地方，在所有寢宮的最前面；小寢在路寢的后面，是主人舉行私人宴會和休息的地方。

四、正寢的用途

按照目前所能見到的出圖文獻和傳世文獻記載，春秋、秦漢的宮殿形制就有很嚴格的建制。路寢不僅是處理政務、正式宴飲、舉行吉兇禮儀式的地點，也是主人祭祀、喪葬、疾病時齋戒的居所?！都认ΧY·記》云：“士處適寢，有疾，疾者齋?！编嵭ⅲ骸皩⒂屑?，乃寢于適室。正情性也，適寢者，不齋不居其室。”[7]《大戴禮記·盛徳》也有明文：“天子之路寢也，不齋不居其屋?！盵11]按照古代禮制，凡是有祭祀、患疾、喪葬等事，主人必須齋戒一段時間。按照身份地位等級不同，齋戒的時間也不相同。總言之，正寢，也就是路寢，是主人遇到祭祀、患疾、喪葬時居住的地方。

路寢的作用之一還在于：它是主人壽終之地。成語“壽終正寢”就源于此?！洞呵铩肺⒀源罅x，作為信史，明文記載“公薨于路寢”者有：莊公、宣公和成公。“僖公薨于小寢”，《左傳》諷曰“即安也”；“昭公薨于乾侯”，《左氏》云“失其所也”。對路寢是主人壽終之地，《榖梁傳》也有明確的說法，《春秋》“文公薨于臺下、襄公薨于楚宮、定公薨于高寢”，《榖梁》云“非正也”，可與《左傳》互證。

路寢是主人的壽終之地，《禮記》也有詳細的記載，《喪大記》云：“君、夫人卒于路寢。大夫、世婦卒于適寢。士、之妻皆死于寢?！编嵭淖⒔夥浅Ｇ逦靼祝骸把运辣赜谡幰?。君謂之路寢，大夫謂之適寢，士或謂之適室?！盵10]

五、壽終正寢的過程

主人是怎樣壽終正寢的呢？確切地講，按照《儀禮》《禮記》關(guān)于喪禮的記載，主人從疾病到氣絕以及殯之前，所有事宜都是在正寢?！妒繂识Y》云“死于適室”，適室即正室，是主人主婦所居之處。鄭玄對正室的結(jié)構(gòu)作更詳細地解釋：“適室，正寢之室也。疾時處北墉(墉，墻也)下，死而遷之當牖(牖，南窗)下。”[7]意思是當主人疾病時，頭朝東靠北墻而臥；氣絕之后，頭朝南躺在南窗下。主人從氣絕到殯之前，沐浴、飯含、穿壽衣等事宜，在正寢的正室進行。死者入殮進棺之后，才將棺放置在正寢的正堂的正中間位置，賓客在這里與死者哭喪告別，這一階段稱為“奠”，人們所謂的吊喪、奠拜等事宜，都是在正寢的正堂舉行。

六、結(jié)語

寢制隨歷史變遷而變化，但男主齋戒和壽終之地在正寢這一禮制，正史文獻的記載可沿襲到宋代，《宋史》孫奭“疾甚，徙正寢，曰：無令我死婦人之手。”[12]主人為何必須壽終于正寢呢？各家泛泛而談，大同小異。實際上要追溯到先秦的喪葬禮制：正寢是主人主持政事、接待貴賓的所在，也是權(quán)力象征所在。《既夕禮》云“男子不絕於婦人之手”，鄭玄云“君子重終，為其相褻”。竊以為林之竒《尚書全解》中引唐趙伯循的一段話說的較為完備，“公必薨于正寢，以就公卿也。大位，奸之窺也；危病，邪之伺也；若蔽于隱，是使小人、女子得行其志也。故宗嗣素定之，兵權(quán)散主之，閨門嚴飾之。小人女子，不尸重任；賢良受托，鼎足交輔；則篡弒之禍曷由而至哉?！盵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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