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著愛上下雨天

姜燁雨

成長教會的故事，生活給的答案，曾經的少年哪會知道！其實未來都在等著自己探尋，一切的困惑終究會明亮起來。

如今年少的時光離自己越來越遠，模糊的臉龐與背影，像定格住的一張舊照片，被夾進一本泛黃的書本里，遺落在一個偏僻的角落。但路途中無意間邂逅的一個熟悉的場景，讀書時讓心為之一顫的字句，聽歌時的一段悠揚旋律，總是能一下子就把人拉到年輕的起點，仿佛重新感受到一次少年的心事。

我的年少時光總是和夏天充滿著各種各樣的關聯(lián)。這可能和我從小就對夏天懷抱著一份特殊的情結有關。目光所及之處充盈的鮮綠，清涼的西瓜和汽水，涼風藍海與沙丘，后院的向日葵與蔬菜……這些美好的事物，意味著生命與希望，似乎差一點就能填滿一個少年對生活所有的熱愛。

但我唯獨對夏天的雨存在偏見，對毫無征兆就來臨的狂風暴雨充滿著深深的恐懼感。這可能和我曾經的性格有關，內心孤僻，喜歡獨來獨往。年少讀書的時光，父母整日為生活忙碌奔波，很少像其他家長那樣在下雨天送傘過來。一開始心底難免會委屈抱怨，漸漸地習慣以后，我便常常會一個人在雨中奔跑著回家。我很難忘記在雨中奔跑的感覺，充滿著孤單和陰冷。到家后渾身被淋濕，面對空空的房間，心仿佛也瞬間變成濕地。

這是至今我對夏天難以投入百分之百喜歡的根源所在。我想這份偏執(zhí)的討厭就是來自曾經的少年時光，一份不被旁人理解和注意到的孤單心事。突如其來的陰天，繼而傾盆大雨，總是讓盛夏多出一份略微憂傷的氣質，而少年的眼睛里裝滿對它的排斥和誤解。

當時的我，學習成績很一般，被老師安排坐在教室很靠后的位置，即使我上課從來不搗亂。這里似乎成為被貼上差生標簽的公認的領地，周圍都被一股奇怪的灰暗空氣包圍著。我的座位挨著窗戶，透過窗戶望下去，便能看見一片美麗的花壇。晴天的時候，我喜歡抱著書看，疲憊時就趴在窗臺望著花壇發(fā)呆。雨天的到來預示著心情也由晴轉陰，我會關上窗戶，即使如此，雨水拍打窗戶的聲音還是讓我感到莫名的煩躁。

我在教室的角落度過一年的四季，同桌也是換了又換。第二年夏天到來時，我旁邊多出一個女生。短發(fā)，胖乎乎的臉蛋，眼睛很大，這是我偷偷掃了她一眼之后留下的第一印象。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和我一樣少言寡語，總是喜歡低著頭，喜歡讀書和摘抄文句。

喜歡讀書成為我們交流的起點。她的書桌上常常會擺著一本淺藍色封皮的書，封面一個少年趴在一只海豚上睡覺，周圍是碎落的星星。我很喜歡，鼓足勇氣要拿我的文集跟她交換，她竟然欣然答應。交流漸漸多起來后，我會把自己的心事講給她聽，尤其在下雨天。她不說話，總是很耐心地聽我講完，然后再表達她的看法。不知為何，我很喜歡這種感覺，仿佛找到一個善良的樹洞，愿意裝進我所有的孤單與憂傷。

可能是孤單太久，一旦找到依賴就愿意付出百分之百的信任。我的話漸漸多起來，而她卻從未表現(xiàn)出任何不耐煩，也開始與我分享她的心事。她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母親在學校附近的服裝廠上班，忙碌辛苦。

操場的草地會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洗出更加翠綠的顏色，陣陣青草香被夏天的風帶向遠方，欄桿上能看到緩慢爬行的蝸牛，綠葉花瓣沾滿雨滴，泥土上爬著一群小小螞蟻。旁邊的籃球場，玩得正熱的男生干脆脫去背心，在雨水里追著籃球大聲地吆喝著。夏天在其他人的眼睛里，似乎并沒有因為雨天的到來變得可怕。

這個時候的我，還是會跟她埋怨說：“夏天真討厭，整個人都快被雨水給吞噬掉?！倍任疫€要瘦小的她卻總是說：“怕什么，放學我陪你一起淋雨?！?/p>

她突然說起我和她很像，內心敏感，性格冷僻，心底像是一片不容人進入的濕地。她盯著窗外的雨喃喃道，像是在跟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然后她補了一句，這樣下去總歸是壞事。我們到底在憂傷什么呢？能不能改變一下，就像試著愛上下雨天？

她是一個干凈純真的女孩，走路喜歡微低著頭，說話的聲音總是很輕，需要很仔細才能聽得清楚。但她很喜歡聆聽，充滿著耐心，宛若夏日雨后一縷溫和清新的陽光，讓我在孤單多愁的年紀里感受到一股踏實的暖意。

印象最深刻的事，是曾和她一起在傍晚的操場看過夕陽。我跟她說，我真的很想快點長大，長大后也許就不會再承受這種孤單的感覺了。她搖搖頭：“你錯了，人越長大會越孤單，因為長大的過程中也意味著會失去更多?！蔽彝蝗徊恢涝趺赐陆?。天邊的夕陽把整個操場看臺染成橘紅色，遠處嬉鬧著的男生女生發(fā)出清脆的笑聲，像是被清水洗過一般。

單薄的少年，擺在眼前的是漫長未知的路途。我們用瘦弱的身體，在雨天站成倔強的姿態(tài)，勇敢而偏執(zhí)地期盼看見夢中想要看見的花，卻又被狂風吹散，散落在慢慢成長的路上。我想，如今自己不善言談、多愁善感的性格，可能就是少年時殘留下來的。它就像標簽一樣被貼進自己的身體里，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而她，總會用很輕的聲音安慰我，讓我不必擔心。她說，孤單是伴隨著出生而來，只是每個人表現(xiàn)出來的程度不同。我們會慢慢克服內心的孤單，會慢慢走出那片濕地。即使性格相似，但她總是比我多出一份理智和自信。此時此刻，想起她曾經跟我說過的話，過往的記憶，仿佛被風揚起灰塵，吹進眼睛，輕輕一揉，眼角便潮濕。

在晚自習前跑到操場的看臺看一會兒夕陽，曾是我們約定一起做的事情，一直堅持到畢業(yè)分開。我們曾分享過同一首歌，陳綺貞是我們的最愛。她用清新甜美的聲音唱：“喜歡一個陽光照射的角落，但不能喜歡太多，是幼稚園的小朋友，笑聲像睡眠一樣打擾我，我們輕輕地揮一揮手，凝結照片的傷口……”

看臺后面是成排整齊的高大樹木，微風吹過，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花草香從遠處一陣一陣吹來，在兩個少年的身邊飄灑彌漫。那時夕陽似乎認得出我們的模樣，降落得緩慢，遲遲舍不得與我們告別。單薄的身影在夏天陣陣蟬鳴中失去重量，我們依偎著彼此，想象著未來不可觸及的遠方。

我們在一起度過兩個夏天，她也真的陪我淋過很多次雨。雨水打在身上依舊冰冷，但身旁多出一個人，孤單的感覺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彼此守護著的結結實實的安全感。我們在夏天遇見，又在夏天告別。彼此的出現(xiàn)并不可能影響到一生，但在那段孤單寂寞的少年時光里，兩個同類擁抱在一起，給彼此太多溫暖和幸福。

我們還未真正理解孤單的定義，還未真正地說服自己喜歡上下雨天，還未看見彼此動身從濕地中走出來，青春就像顏色各異漂亮迷人的泡沫，在時間的容器中快速地破滅。

忽而今夏，雨季常在。如今面對雨天會想到陳舊的往事，心底卻再也沒有懼怕，孤單感覺也被隱匿得不露一絲痕跡。成長教會的事，生活給的答案，曾經的少年哪會知道！其實未來都在等著自己探尋，一切的困惑終究會明亮起來。

傍晚到來，舍友提議要不要一起到操場看看落日。我欣然答應。當自己收拾完畢，他卻不見蹤影。但我最終還是一個人來到操場，默默地等待它的到來。不曾遠離的盛夏，橘紅色的微光在指尖舞蹈，風吹過無數(shù)翠綠的草木，颯颯作響。熟悉的場景一切如常，只不過我們都已悄悄長成另一般模樣。

我相信現(xiàn)在的她，肯定也像我一樣，理解了成長，走出了那一片濕地，接受風雨和陽光，也漸漸對孤單釋然，朝著自己喜歡的生活，樂觀勇敢地奔跑著。

對此，我深信不疑。就像少年時，深信雨天過后就是晴天，這么簡單又執(zhí)拗地深信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