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了，就化成了春天

陳露

青春如夢，有明媚的笑也有哭泣的夜，而屬于我的那段泥濘的路，雖是踽踽難行，卻也是成熟堅韌的啟蒙。誰的成長不是傷筋動骨的痛，然后收獲更好的自己呢？

我有一個弟弟，比我小十七歲。這樣的年齡差距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他確實是我的親弟弟。記得那年我十七歲，正在全力備戰(zhàn)高考。

一、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

高三上學期期末考后，學校難得給高三學生放了十天過年假。正值寒冬，我握著很不理想的成績單回家，從大巴車往外看，目之所及，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禿禿的樹枝，而我的心里也住著一整個冬天。大概再活潑樂觀的學生升了高三，都容易被成績左右心情吧。我吸了吸鼻子，格外想念家。

回了家，很意外的，家里沒有人。明明我已打過招呼，怎么會呢？廚房里沒有媽媽熟悉而忙碌的身影，客廳里也不見笑容可掬的爸爸，空蕩的房子顯得格外冷清。我在冰箱上看見了爸爸的留言：今日有事，晚點回家，冰箱有吃的，熱一熱即可。

坐在餐桌前獨自吃熱過后的剩飯菜，被莫名的委屈席卷，眼淚一滴滴落在冰冷的餐桌上。我是家里的獨女，不管在外面有多少難過的事情，家就是避風的港灣。可如今，港灣里卻沒有等我回來的人，我平白無故地感到不安。

很晚，爸爸才回來，他裹著一身寒氣與疲憊回家，見了我展開了笑顏：“小鹿回來了，吃過了么？”我點點頭，撲進爸爸懷里，還像小時候受了委屈那般絮絮叨叨說著我沒考好。原以為他也會同以往那樣安慰我不要緊，順其自然。爸爸卻扳正了我的身子，語重心長道：“你不小了，要學會對自己以后的人生負責啊?！?/p>

我像是風中飄落的雪花，單薄無力，忘了撒嬌賴皮，半天回過神問：“媽媽呢？好久沒見她了?！?/p>

“你媽媽在醫(yī)院。”

“媽媽怎么了？”我立刻慌了，心“咯噔”跳了一下。

“你別著急，聽我說完?！卑职中α讼拢樕系钠v忽然盡數(shù)散去，眼里的光似夕陽晚霞般的柔和，“你就要有個弟弟了，你媽媽的預產(chǎn)期就是后天?！?/p>

我家離學校很遠，自從上了高三，我就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單獨住，平日學校兩周才放一天假，為了節(jié)約時間都是爸媽來看我。仔細回憶，我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見媽媽了，上次見她肚子大了許多，她說是年紀大了開始發(fā)福，我竟也相信了。我真傻，原來媽媽早就懷孕，是自己太過天真，從來沒有想象會在十七歲時再有一個親人。

我無法形容聽到消息時的震撼質疑，但我清晰地記得三天后爸媽回家，爸爸抱著一個嬰兒走到我面前，他說：“小鹿，快看看，這是你弟弟?！蹦前櫚桶偷耐t的臉真不可愛，而父母的目光如此溫柔。我并未伸手接過襁褓里睡熟的他，轉身進房關緊了門，真奇怪，為什么哭了一夜的眼還有眼淚可以流出來？

明明知道添丁進口是天大的好事，我卻忍不住難過。難過再也不會有獨得一份的寵愛？不止如此。

二、我也不知道如何去愛他們

“小鹿，養(yǎng)你十幾年，真是白養(yǎng)了！”媽媽那憤怒失望的語氣像刺一樣扎進了我的心。

“對啊，白養(yǎng)我了，所以你重新生一個！”我毫不示弱，瞪著媽媽。

自從有了弟弟，我和媽媽每日都會因為各種事情傷筋動骨吵上一架。例如有一天，爸爸上班，她忙不過來讓我去照顧下弟弟。彼時，我正在掐表做試卷，孩子沒完沒了的哭聲已讓我足夠心煩，對她的要求我又煩又氣，惡聲回了句：“自己生的自己養(yǎng)！”

媽媽以前雖然很強勢，但很尊重我的私人空間，如今她為了弟弟“犧牲”我的學習時間又如此痛斥我。我想，在她心里，我終是沒那么重要的；而我也從溫柔貼心的“小棉襖”變成厲聲反擊她的人，是最不討喜的那個。

不知不覺中，我和媽媽都變成了刺猬，靠得越近越是能輕而易舉地傷害彼此。曾經(jīng)溫暖的家，我竟有度日如年的錯覺。一家人過了一個并不融洽的年，之后我便逃也似的回了學校。

回到學校我也沒有好轉，有時想笑的時候又忽然垮了臉，沒有真正開心過。課堂上神思恍惚被老師屢次點名，晚上沒睡好課上犯困也是常有的事，一向很喜歡我的班主任將我叫來辦公室，憂心忡忡地說：“放假回來，大家的狀態(tài)都越調整越好，怎么你不進反倒還退呢？”我低著頭捏緊了衣角，沉默不語，內心仿佛一攤死水。

學校有相熟的人，大家很快知道我那個“從天而降”的弟弟。那段時間我非常害怕見到熟人，怕他們問這件事是不是真的，也怕聽到祝賀的話，更怕有些人“推心置腹”地幫我憂心我的父母會偏心。

那個曾讓我依賴安心的家，如今成了我的惶恐和厭惡。我就這般變成了笑話。

離高考一百天時，我的成績下滑得厲害，班主任看著我的成績，嘆了口氣：“你這樣下去，恐怕連二本都考不上了?！蔽一谢秀便?，咬著嘴唇不說話，內心郁結。

正好是周末，這次爸媽帶著弟弟一起來看我。在出租屋前看到正在逗娃的父母很是溫情。一家三口，果然我是多余的那個。

媽媽看過我糟糕的成績，揉了揉眉心：“你今年都十八歲，是個成年人了，怎么對自己的事還這么不上心？”

“是啊，我是成年人了，可你們生孩子有問過我意見么？有把我當成家庭一分子么？”我立刻憤怒了，這才是我的心結。為什么我明明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在家里卻沒有任何分量？若是好好和我說要孩子的事我未必不肯，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很心酸，我最看重的家卻忽然沒有我的位置。

沒想到我的哭訴憤怒沒有如往常那樣得到父母的安慰和勸解，媽媽厲聲道：“這件事不關你的事，大人的決定要征求你什么意見？！”

我難過極了，將他們推出了小屋，趴在床上哭得喘不過氣來。以前傷心時有家人朋友訴說，而這次的悲傷那么特殊，再無人能與我感同身受。夜里，推開窗看繁星滿天，無端生出羨慕，也曾以為自己是有很多小伙伴的星星，而那一刻蜷縮著的我，明白了孤單。

三、愛從未消失

那日爭吵后，我萌生一個念頭，好好學習考到省外去，走得越遠越好。或許是這偏激的想法激發(fā)了我的潛能，后面三個月，我心無雜念安心學習，進步飛速，高考時發(fā)揮超常，居然過了一本分數(shù)線。endprint

記得查到分數(shù)時，我很是揚眉吐氣。近半年陰霾的天空總算是晴朗了些，但爭執(zhí)并沒有結束。爸媽讓我在省內上大學，我絲毫不肯讓步。最終我填報了省外一所大學。

為了不聽爸媽的嘮叨勸阻，我去附近城市姑媽家住了段日子。

還記得在姑媽家查到那所大學提檔分數(shù)時的心灰意冷，實在是運氣不佳，那年的提檔線飆升，我差了2分，第一志愿沒有被錄取。我把自己鎖在房里悶頭哭，也不知過了多久，似乎聽到了媽媽的聲音：“小鹿，媽媽來了?！?/p>

媽媽接到姑媽的電話，擔心我的狀況立刻乘大巴來看我。那天晚上，她和我睡一張床，還像小時候一樣拍著我的背：“別哭了，這就算你一個劫難，能在媽媽身邊度過也好?！笨粗鴭寢尨葠蹨厝岬难郏磺兴坪醵紱]有變，我還是她心里的寶貝。我們說了很多話，她的有些話我還不能理解，但我感知到媽媽愛我疼我的心情始終如一。

后來，我沒有聽取媽媽的意見去復讀，讀了外省的大學。車站臨別時，媽媽習慣性地理了理我的衣領，聲音有些哽咽：“有事就和家里說，多給家里打電話。”

想起臨走前夕，爸爸找我談了次話，他說：“你還小，很多事情你不理解不明白也是正常的。但你不用擔心，我和你媽永遠是愛你的，在外面照顧好自己，不想待在外面就回家?！?/p>

坐在火車上，我的眼淚簌簌而落，似乎這半年來哭得特別多。

四、雪融了，就化成了春天

上了大學，豐富多彩的校園生活將我?guī)У搅硪粋€新奇的世界，一切都是嶄新的。我漸漸忘記那些痛苦的記憶，開始新生活。

獨自生活在異鄉(xiāng)，多了很多見聞，體會到生活的不易，我迅速成長著。大學時，我對一堂生理健康課記憶頗深，老師講女人懷孕生育的艱辛，產(chǎn)后修復的不易。我情不自禁想起我的媽媽，她高齡產(chǎn)子已是驚險，而我非但沒有體諒反而處處計較。想起曾經(jīng)口不擇言的爭吵后悔極了，好幾次拿起電話想說句道歉的話，卻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

寒假我回家，在車站爸媽牽著弟弟來接我，那個皺巴巴的小嬰兒已經(jīng)變成粉雕玉琢的小孩兒，他奶聲奶氣地喊我：“姐姐?！币凰查g，心底涌起暖流和愛意，我將他抱起忍不住親吻他白凈的笑臉。當初還想著怎么去接受他，事實上當一個與你至親至近的小孩子在你面前時，那喜愛似是與生俱來的，不用學也不必人教，自然就會歡喜。

放假在家，看著操勞的父母也會心疼，主動承擔家務，過年時幫著媽媽張羅飯菜，一家人圍在一起吃年夜飯時，他們都說我這才是真正地長大了。燈光下，媽媽臉上的皺紋爸爸頭上的白發(fā)清晰可見，藏在心里的那句“對不起”終于說出了口。

是的，我真正理解了他們的愛，從來不會因為多一個孩子有所偏差，弟弟還太弱小自然要多幾分關注，這是父母的天性。他們的隱瞞也不過是想讓我心無旁騖地學習，我激烈的反應大概也是他們始料未及的。在和美的氣氛中，那年冬天覆蓋在心頭厚厚的雪總算是完全消融。春天的模樣，大概就是我不再自私，學會體諒與如何愛人吧。

再后來，我變得溫柔謙和。

時光若是能倒流，回到十七八歲那段時光，我會給那個在角落蜷縮哭泣整晚的自己一個暖暖的擁抱，我能知曉那時的委屈難過、脆弱無措，我會告訴她：“不要怕，熬過漫漫長夜，終會長大?！?/p>

青春如夢，有明媚的笑也有哭泣的夜，而屬于我的那段泥濘的路，雖是踽踽難行，卻也是成熟堅韌的啟蒙。誰的成長不是傷筋動骨的痛，然后收獲更好的自己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