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旗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文學批評的對象,可以是文學作品(也稱“文本”),可以是作家(即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可以是文學思潮,也可以是文學史,當然還可以包括文學批評自身,即進行“批評的批評”。文學批評是對以上相關文學問題的闡釋評價活動,因此,就其性質(zhì)來說,批評也是一種生產(chǎn)勞動。文學批評作為一種生產(chǎn)勞動,是一種附加值很高的增殖的生產(chǎn),它通過創(chuàng)造新的價值、生產(chǎn)新的理論,最終推動文藝創(chuàng)作、文藝批評、文藝理論等的多維綜合發(fā)展。文學批評的成果作為一種勞動成果,在其被消費和使用的過程中,也將遵循知識生產(chǎn)產(chǎn)品分享增殖的普遍規(guī)律,使讀者、作者、批評者等都能從中受益??傊魏闻u活動都是生產(chǎn)性的,它要提出新的問題,生產(chǎn)出新的思想、新的判斷、新的觀點,以此進入文藝活動的整個過程之中。文學批評之所以能夠獲得這樣的價值,是由文學批評的意圖所決定的,這一意圖就是尋找“公共性”,文學批評實際上是一種尋找“公共性”的生產(chǎn)活動。
從字面上看,“公”有共同、公事、公開、公家等意義,“共”有共同、總共、一起等意義,這些意義與私人、個人、個體相對立,“公”和“共”放在一起,有進一步加重這一意義的意味。也就是說,“公共”所要強調(diào)的顯然不是個人的、個體的,而是走出個人或個體,并指向不同的個體或個人之間結(jié)成的某種關系或構成的某種空間?!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對“公共”的解釋是“社會的”“大家的”“公有公用的”,也很好地說明了這層意思。然而,這種指向“公共”的關系或空間的存在,根本上說,還是要由不同的個體或個人所組成與搭建,而個體或個人之所以要組成或搭建公共的關系或空間,是因為個體從來都是存在于“關系”之中,與個體生存于自然和社會總要面臨各種局限與挑戰(zhàn)密不可分。任何事物或個人從他(它)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他(它)就不是純粹個體的,與世隔絕的,他(它)就必然要與其他的個體發(fā)生關系。人類之初始,為了生存的需要,個體之間需要結(jié)成公共關系,以便更好地戰(zhàn)勝自然,獲取更多的生活資料;而在人類走出物質(zhì)匱乏時期之后,個體仍然需要結(jié)成一種公共的關系,以便更好地獲得發(fā)展的空間或共享社會創(chuàng)造的各種財富和福利??梢哉f,尋找“公共性”存在,從來都是作為個體的人的自覺追求與選擇。一個人在多大程度上擁有了公共空間或公共關系,也就在多大程度上意味著他介入了社會,獲得了生存空間,得到了社會肯定。因此,無論從存在的關系還是從生存的實際,對“公共性”的尋求都是人的基本屬性之一,這與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zhì)屬性的“社會性”[注]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六條中對人的本質(zhì)做了科學的概括:“人的本質(zhì)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陛d《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頁。這一經(jīng)典論述是完全一致的。當然,對于個人而言,公共性的獲得與占有會受到環(huán)境、地域、種族、民族、家族、文化傳統(tǒng)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與制約,同時也與個體主觀需要或努力的程度緊密相連。
公共性是人的一個基本屬性,但公共性的獲得并不完全由人自己決定,因為一個人的行為或思想在多大程度上獲得公共的認可,除了自己的行為或思想本身所具有的公共性因素之外,最終還要看“他人”能否接受這種行為或思想。他人的認同,是個體獲得公共性的根本前提。因此,為了獲得他人的認可,個體往往需要照顧到他人的利益。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公共性是人在實踐活動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社會屬性,是在人的利己性與利他性的整合中所形成的人類生存的共在性,體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依性。”[注]王鑫、周育國:《公共性的解讀》,《大連海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根據(jù)相關論述可知,個體對于公共性的需要和尋找,最終要落實到公共的日常思想和行為之中;或者換一種角度說就是,人的思想或行為作為一種存在方式,使個體與其他個體或群體發(fā)生關系,因得到他人或群體的認同或肯定,從而獲得了公共性。也就是說,在社會交往中,作為個體活動方式的“個體行為”具有重要的“標識性”價值,因為任何行為都是為獲得社會承認而存在的,“個體行為”本身就是公共性的證明。從這一思路看,文學批評作為文學活動完整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尤其是作為一種對文學文本的闡釋行為,它的公共性就是必然的,因為它必須為獲得作者、讀者和社會的廣泛認可而努力。這就是文學批評的意圖。當然,討論文學批評的公共性意圖的角度有很多,我們既可以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也可以從閱讀的角度,還可以從作品文本的角度,或者從作品的生活來源的角度,如此等等。但由于主題的限定,本文將緊緊圍繞批評活動本身這一角度展開論述。同時,2017年底張江教授提出的“公共闡釋論”思想對本文的啟發(fā)很大,如他關于“公共闡釋”的內(nèi)涵及特征的具體闡述,他提出的公共闡釋的“普遍的歷史前提”“以文本為意義對象”“公共理性”“有邊界約束”“可公度的”“有效闡釋”“確當闡釋”[注]張江:《公共闡釋論綱》,《學術研究》2017年第6期。等具有原創(chuàng)意義的概念等,為探討文學批評的“公共性”問題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jù),本文在論述中吸收借鑒了該研究的最新成果。
批評主體是通過批評活動將自己帶入公共領域,從而獲得公眾的認可與肯定的,批評活動是批評者存在的方式與證明。文學批評不同于文學閱讀,閱讀可以關起門來自我陶醉,批評者則必須敞開心扉,面對公眾。當然這里的公眾可以指作者、閱讀者,也可以指一般的大眾。而要得到公眾的認可,批評者必須把個人批評轉(zhuǎn)化為公共批評,將個人的批評話語轉(zhuǎn)變?yōu)楣姷呐u話語?;蛘哒f,必須將個人的批評意見以公眾可以接受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因此,批評者在進行批評活動之初,總是要把其批評成果的“公共性”因素作為重要維度進行考慮,因為只有如此,他的批評才具備了受到公眾認可的先決條件。當然這里的“認可”,并不必然是公眾對批評者觀點的有所認同,也可以是對批評者所作批評的方法與價值的有所肯定。通俗地說,就是批評者較多考慮的是他的批評是否引起了公眾的關注??释耙痍P注”,這是批評者獲得公共性的本能表現(xiàn)。
批評是一種闡釋行為,批評的成果最終會成為一種公眾話語,成為一種觀念和共識,在公眾和社會層面流轉(zhuǎn)和傳播。文學批評所要面對的是與作品相關的所有人,即創(chuàng)作者、閱讀者、批評家以及文化大眾。在新媒體時代,網(wǎng)絡粉絲作為文化大眾的重要群體,在彰顯文學批評的公共性方面,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張江教授認為,“闡釋本身是一種公共行為”,“闡釋的生成和存在,是人類相互理解與交流的需要”,“在理解和交流的過程中,理解的主體、被理解的對象,以及闡釋者的存在,構成一個相互融合的多方共同體,多元豐富的公共理性活動由此而展開”,公共理性活動的展開最終所依托的是“認知的確定性”;同時,闡釋的公共性還體現(xiàn)為“共享性”,這種共享性不僅是共時的,而且是歷時的。[注]張江:《公共闡釋論綱》,《學術研究》2017年第6期。作為一種闡釋活動,批評當然也是一種對話與交流的方式,“理解”與“交流”在這里也是公共性的。希望得到公共的肯定,這種批評才是有意義的。自己的觀點得到別人的肯定,被人使用和認可,是批評者的主體訴求,批評家對此都有清醒的認識。因此,任何批評都是一種公共批評,“理解”與“交流”是批評者獲得公共性的必然途徑。
批評主體是具備一定藝術素養(yǎng)、知識儲備,有一定閱讀力、審美鑒賞力、分析能力的主體,而這些能力的獲得本身也是通過公共知識的傳授或其他公共途徑獲得的;批評的成果最終也要進入流通和交流領域;批評的文本對象是為大家所關注、為公共所擁有的文藝作品,這樣也就限定了批評不可能自成一統(tǒng)、閉門自重。另外,批評者自身的社會公共性,即批評者作為一種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也決定了他的批評從一開始就應該是面向公眾的,以獲得公眾的接受和承認為目的。同時批評活動不僅使批評主體自己的知識、能力(創(chuàng)造力、思考力、分析力)、水平得到別人的肯定,同時他的創(chuàng)造性批評的勞動成果,也會進一步提升他被公共認可的程度,從而進一步提高他通過批評活動為公共服務的能力,使自己可以更方便地融入公共視野與公共領域之中。
張江教授為公共闡釋總結(jié)出了六個特征:“理性闡釋”“澄明性闡釋”“公度性闡釋”“建構性闡釋”“超越性闡釋”“反思性闡釋”,并分別對這六個特征進行了明確的闡述,尤其是對公共闡釋的理性、建構性、超越性等特征的闡述,非常清楚地探討了一切闡釋活動的公共性問題。他認為:“闡釋活動的主體不是單獨的人,而是‘集體意義上的人’,是一個深深植入公共理解系統(tǒng)的‘闡釋群體’,這個群體而不是個人制約著文本意義的生成?!盵注]張江:《公共闡釋論綱》一文第四部分相關論述,《學術研究》2017年第6期。這一見解是極有見地的,從本質(zhì)上對闡釋主體的公共性問題作了理論上的詮釋。張江教授還從四個方面進一步闡述了之所以如此的原因所在,即“人類的共在決定私人闡釋的公共基礎”,“集體經(jīng)驗構造個體闡釋的原初形態(tài)”,“語言的公共性確立私人闡釋的開放意義”,“闡釋生成的確定語境要求個體闡釋是可共享的闡釋”。[注]參見張江《公共闡釋論綱》一文第四部分相關論述,《學術研究》2017年第6期。批評活動作為一種闡釋活動,其批評主體的“公共性”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傊u的角度有私人性,但這種私人性角度,在批評活動中便會具有“公度性”,即被公眾所認可和承認,同時也具有了“超越性”,即會升華為公共闡釋,這是由“人類的共在”“集體經(jīng)驗”“語言的公共性”“可共享”的要求等“個體闡釋的公共約束”所決定的。
筆者曾經(jīng)在探討文學批評性質(zhì)的文章中提出:“文學批評應該是一種類似于‘科學研究’的工作。批評家必須去發(fā)現(xiàn)文學活動中某些規(guī)律性的或本質(zhì)性的東西,必須對批評工作抱有科學客觀的態(tài)度,有客觀穩(wěn)定的標準,這是文學批評安身立命的本分所在。”[注]丁國旗:《文學批評三性——文學批評客觀性、傾向性、多維性探討》,《南京社會科學》2015年第3期。批評家與一般讀者的主要不同,就在于他雖然會在批評活動中帶有鮮明的個人立場、個人情感、個人好惡,但他終究還要將自己所有這些個人的東西升華到一個更為客觀的高度,用理性判斷而不是用情感判斷來開展批評。正如一個醫(yī)生面對病人,他準確的診斷需要的是他的冷靜分析與非凡的業(yè)務能力,而不是他對病人的同情或?qū)膊〉某鸷蕖Eu家在面對批評文本的時候,也是這樣,科學態(tài)度和客觀精神是批評家最基本的批評素養(yǎng)。文學批評活動需要遵循一系列客觀的因素和規(guī)范,這些因素和規(guī)范也就是文學批評的標準。從批評標準出發(fā),我們能夠進一步認識文學批評的公共性特征。
首先,從批評標準的形成看批評的公共性。標準的特性在于其統(tǒng)一性、規(guī)范性、可操作性,它既可以由一個領域內(nèi)的人們在共同完成某一工作的長期實踐過程中,由于慢慢達成了共識而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也可以由某一領域內(nèi)大家公認的權威通過協(xié)商來制定。文學批評標準的產(chǎn)生屬于前一種,它不是由什么權威所制定的,而是由于人們對于文學的認知經(jīng)受了傳統(tǒng)的考驗并最終達成了共識而形成的。也就是說,批評標準是人們通過對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閱讀規(guī)律、鑒賞規(guī)律、發(fā)展規(guī)律以及人的情感需求、精神需求、生活需求、人類社會的歷史發(fā)展等諸多因素的考量而形成了一致的認知,這種認知在漫長的文藝發(fā)展過程中又不斷經(jīng)過修正、調(diào)節(jié)、提煉,得到人們的普遍認同與接受,最終作為一種知識形式而成為文學領域內(nèi)大家公認的衡量標準。同時,批評標準作為一種知識形式,它的呈現(xiàn)如同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也是通過語言、形象、情感、思想來表現(xiàn)的,而語言以及對語言的使用從來都是公共的,批評者的個人情感和思想要得到公眾的接受和理解,需要經(jīng)過升華和提煉,這些都證明了文學批評標準形成過程的公共性特征。當然,批評標準作為一種公共認知的結(jié)果,其最終為人們所接受,需要一個長期積累、慢慢形成共識的過程,就這一點而言,它的公共性特征也是非常明確的。
其次,從批評標準的表現(xiàn)形式看批評的公共性。批評標準是衡量作品優(yōu)劣、創(chuàng)作水平高下、思想情感是否健康等的標尺,不同的利益集團與群體或許會有不同的批評標準,但由于他們所針對的都是文學藝術活動,因此他們總會有共同認可的批評概念、批評理論、批評方法、批評原則等非意識形態(tài)屬性的評論尺度。比如藝術標準,對于所有的群體或個人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批評標準;而批評的指導原則、批評立場、思想傾向等雖然對于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群體而言會有不小的差別,但對于意識形態(tài)相同或相近的群體而言,卻仍會是大體一致的,或者至少是能被大多數(shù)人所認可的。實際上,從文學批評標準的表現(xiàn)形式上看,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各種批評流派所遵循的原則、標準或理論都有其相通、相似或相近的地方,不同的批評之間往往存在一種互補關系。各流派之間無論觀點如何,它們的對話與交流應該是不會有太大障礙的。從歷史發(fā)展的實際看,它們分別顯示出來的成就和問題,又都會成為另一流派改進提高或盡力避免的重要內(nèi)容。這一現(xiàn)象進一步證明了批評標準的公共性存在,這也提示我們,從文學批評的大場域來看,所有的批評都有對話與交流的潛力,它們的碰撞和交鋒,成為文學批評更好發(fā)展的強大動力。
以上我們更多地強調(diào)了不同利益集團所表現(xiàn)出的不同批評流派的公共性問題,實際上形成批評標準的理由是非常多元的:既可以是社會歷史批評,也可以是審美批評;既可以是倫理批評,也可以是心理批評;既可以是語言批評,也可以是性別批評,如此等等。尤其是20世紀以來,西方理論界對各種批評標準和批評方法的探討紛繁復雜,形成了俄國形式主義、新批評、精神分析、原型批評、結(jié)構主義、符號學、解構主義、女權主義、后殖民、新歷史等各種各樣的批評方法與批評學派,然而在這些批評方法與批評學派中,無論他們怎樣標榜自己自成一統(tǒng)的獨立性,本質(zhì)上卻無法也不可能脫離文本的結(jié)構、語言等這些可普遍傳導和交流的內(nèi)容,終究他們要為得到公共的認可肯定而努力。另外,從學理上講,這些批評方法和學派也都有其深遠的學術傳統(tǒng)和理論緣分。拿俄國形式主義來說,它的肇始者什克洛夫斯基所極力推崇的形式的奇異化、陌生化、“增加感受的難度”等[注]在什克洛夫斯基看來,“藝術的手法是將事物‘奇異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艱深化,從而增加感受的難度和時間的手法,因為在藝術中感受過程本身就是目的,應該使之延長?!眳⒁?[蘇] 維·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劉宗次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頁。,就是為了徹底反駁在當時蘇聯(lián)非常流行的“社會歷史學派”存在的過于看重社會內(nèi)容分析的問題,什克洛夫斯基似乎要表達自己對于文藝表現(xiàn)歷史、社會、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不屑。實際上他的形式主義出場本身就是一件公開的“政治”事件,形式主義之所以在提出之初即受到那么大的關注,與其要極力顛覆“社會歷史學派”的企圖是有因果關聯(lián)的。由此可知,無論是從政治立場還是從批評方法上看,任何批評標準,都有著它自己的理念與信仰,肯定什么,反對什么,都是非常明確的。評價標準的不同,表現(xiàn)出的常常是文學信仰的不同。
再次,從批評標準的變遷看批評的公共性。批評標準并非一成不變的,而這種變化的原因在于人們對于已有批評方式或原則的不滿,在人們的種種質(zhì)疑與否定中,批評標準會慢慢改變,從文學批評標準的變化過程中,我們也能感受到文學批評的公共性問題。一種批評標準一旦形成,它就會作為一種批評方法為人們長期使用;而作為一種知識形態(tài),它也會有十分穩(wěn)定的特性。從文學批評發(fā)展過程看,批評標準的變遷更換,很少是由于批評標準的自我改進完善后的重新出場,而是另一種新的批評標準出現(xiàn)后的取而代之,正如前文所提到的俄國形式主義的出場,就是這樣。批評標準的變遷大都源于外部力量的沖擊——異族入侵、國家動蕩、科技發(fā)展、思想斗爭、新文體的出現(xiàn),如此等等,這些都會導致文藝思潮的躁動和審美風尚的改變,隨之而來的一定會是文學批評標準的相應改變。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批評,時代常常成為文學批評原則的“制定者”或“裁定者”。批評標準的變遷由眾多社會的、歷史的、人的因素所造成,它最終通過人們公共認知和理性的轉(zhuǎn)變來完成,這一點從另一面證明了文學批評公共性的合理性存在。當然,文學批評標準的變化常常是緩慢的,正如任何一種社會思潮一樣,它被人們接受、認同都需要一個過程。對于文學批評標準而言,一個新的標準的出現(xiàn),并不意味著原有標準的失效,只是作為一種批評主潮,它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和影響,每一個時代都是多種批評標準共在共存的。
探討文學批評的功用,也就是探討何以出現(xiàn)文學批評的原因和它存在的價值。實際上從發(fā)生學的角度出發(fā),今天我們所說的文學批評,在我國古代是與文學理論融合在一起的?;蛘哒f,在我國古代并沒有一個叫作“文學批評”的東西,像《文心雕龍》《詩品》這些談論詩文的著作雖然歷代皆有,但并沒有給予獨立的位置和命名,而是基本都列入“經(jīng)史子集”之“集”部中,并且位置往往居于末流?!爸钡矫鞔?,著名學者焦竑在萬歷年間撰寫的《國史經(jīng)籍志》中,才給《文心雕龍》《詩品》這類書取了一個獨立的名字:‘詩文評’?!盵注]杜書瀛:《論“詩文評”》,《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6期。然而,也如杜書瀛先生所分析的那樣,中國的“詩文評”重在“品評”“品說”“賞鑒”“賞析”“玩味”“玩索”,其“感性”特色更濃厚些;而西方的“文學批評”重在“評論”“評價”“評說”“評析”“裁判”,其“理性”特色更濃一些。[注]杜書瀛:《論“詩文評”》,《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6期。也就是說,中國的“詩文評”與西方的“文學批評”差別很大,并不是一回事。今天我們之所以會將中國古代的相關論述也叫作“文學批評”,主要是受西方現(xiàn)代學科體系劃分的影響。而且就當下我國文學批評的實際而言,今天我們的文學批評與古代的“詩文評”也已經(jīng)不是一回事了,而是更接近西方的“文學批評”。實際上本文對文學批評的公共性的探討,主要也是在文學批評的現(xiàn)代意義上來講的。
古代的“詩文評”或今天的文學批評,其研究的對象主要就是文學作品,并由此而涉及作家批評、讀者批評、文藝思潮等。因此,關于文藝批評的功用,一般來說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對作品進行分析闡釋,探討作品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指出作家的創(chuàng)作得失,幫助作家提升創(chuàng)作水平;指引或幫助讀者更好地閱讀鑒賞,不斷提高讀者的閱讀能力和審美情趣;總結(jié)文藝創(chuàng)作規(guī)律,推動文藝理論豐富發(fā)展;剖析文藝與社會思潮之間的關系,推動社會文化的健康進步等。對于文學批評實踐而言,以上幾點既可以在一篇批評文章中都有所體現(xiàn),也可以只呈現(xiàn)其中的一兩個方面,具體要看批評家主要解決的問題和評論的重點。但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談,作為文藝批評的基本功用,在任何批評活動中,基本都要涉及,因為這幾個方面總是緊緊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難以拆分。
從文藝批評的基本功用可以看出,文藝批評始終都處在一種公共話語和公共空間之中,其通過批評進行交流、對話并獲取理解、認同的目的是顯而易見的。批評家與作品的關系、與作家的關系、與讀者的關系,以及批評家自身批評功用發(fā)揮的程度、可能產(chǎn)生的影響等,都要靠批評主體對于作品的深度介入,對于作家創(chuàng)作狀況的熟悉和了解,對于讀者閱讀水平的準確把握和認識,對于當下具體文藝思潮、社會風尚的整體理解,等等。批評家要使自己的批評充分發(fā)揮它的功能,就必須擁有以上這些能力。這就要求批評家必須懂得如何與作品中的人物進行對話、與作家進行對話、與讀者進行對話、與自己進行對話,乃至與社會進行對話。也就是說,批評功用的實現(xiàn),要求批評家必須做一個充分的“社會的人”的角色,必須能對社會上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有著深入的思考和同情,對文藝的自律性和他律性有一個準確的判斷和認知。批評者在多大程度上將自己置于“公共的”場域之內(nèi)進行批評,也就意味著他的批評會在多大程度實現(xiàn)批評的功能,不僅引領、影響甚或改變一個時代的文學風尚,而且也使他的批評本身成為前沿思想的載體,影響一代批評者的批評行為和批評觀念,不斷推動社會文明的進步與發(fā)展。
從社會生產(chǎn)活動的角度看,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一種生產(chǎn)活動,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恩格斯就把藝術活動稱作“藝術勞動”[注]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495頁。馬克思恩格斯在這里第一次提出“藝術勞動”這一概念,與“科學勞動”并提,原文是:“施蒂納宣布了科學勞動和藝術勞動的唯一性,但在這里他遠遠落后于資產(chǎn)階級。”,將其與“科學勞動”放在一起并提。而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等著作中,馬克思進一步從社會生產(chǎn)活動的角度,把藝術活動稱作“藝術生產(chǎn)”,將其與科學、哲學、政治、法律、道德、宗教等活動一起列入“精神生產(chǎn)”的范疇。比如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提出了“物質(zhì)生產(chǎn)的發(fā)展例如同藝術生產(chǎn)的不平衡關系”[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760頁。的命題,而在《剩余價值理論》中就總結(jié)出“資本主義生產(chǎn)就同某些精神生產(chǎn)部門如藝術和詩歌相敵對”[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1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96頁。的事實,等等。依據(jù)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的相關論述,作為文學創(chuàng)造的一種形式,文學批評也是一種生產(chǎn)活動,而且屬于“精神生產(chǎn)”范疇。文學批評作為一種生產(chǎn)活動的意義,除了它是一種“藝術勞動”外,還在于文學批評活動是一種增殖的生產(chǎn)勞動,它時刻都在尋求其批評價值的最大化,尋求得到更多人的關注和認同;同時,文學批評作為一種精神生產(chǎn),它要以創(chuàng)造出更多更好的精神產(chǎn)品而贏得存在的價值。
所有的批評都是生產(chǎn)性的,在筆者看來,生產(chǎn)性批評可以分為兩種,一是深度批評,一是淺層批評。所謂深度批評主要指那些具有專業(yè)知識和專業(yè)訓練并專職從事批評工作的那些人所開展的批評。另外,他們的批評之所以被稱為深度批評,還在于他們的批評一般都有歷史深度、思想深度,通過對具體作品的分析,最終所關注的都是人類生存、社會發(fā)展、國家命運、終極關懷等這些較為重大的命題。而淺層批評則指那些沒有深度的批評,這種批評關注的多是家長里短、一般性賞析,從事這種批評的人大都缺乏專業(yè)訓練,所做的批評也是非專業(yè)的。當前淺層批評主要存在和流行于手機網(wǎng)絡等新媒體的跟帖和留言之中,其內(nèi)容和語言形式大多表現(xiàn)出娛樂性、大眾點評式、隨感式的特征,這種批評人數(shù)眾多,除網(wǎng)絡大V等個別人,評論者沒有產(chǎn)權意識,也不會將批評作為生存的門徑。但無論深度批評或是淺層批評,它們都希望得到公眾的肯定,都希望找到更多的支持者和同路人。換句話說,在當今新媒體時代,尋找大眾認同和關注成為包括文學批評在內(nèi)的所有“留言者”的內(nèi)在追求。當然,尋找大眾認同的初衷并不代表你的“留言”或評論已具備了公共性,公共性的形成需要一系列的條件,這些條件包括:你關注的事件是公眾關注的、人氣高的事件;你發(fā)布評論的平臺同樣具有較高的人氣關注度;你的評論與眾不同;或者你的評論雖然一般,但你本人的名氣高,坐擁成萬上億的粉絲,并且各大小網(wǎng)站愿意成為你的有力推手……當然,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保證你的評論能夠不斷復活而不成為僵尸。新媒介的復雜性,加之當下各種信息狂轟濫炸、各種各樣的刷屏行為,早已讓真正有深度、有思想、有價值的評論淹沒在了那些非專業(yè)的、似是而非的“烏合之眾”或并不“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淺層的評論之中。因此,在這樣的語境中,即便是批評大家有關文學批評的真知灼見,要想脫穎而出,也不得不在尋找大眾的認同上下些工夫。今天文學批評要得到公共性認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加困難。
文學批評是一種精神生產(chǎn),這一性質(zhì)也決定了文學批評必然是一種公共的生產(chǎn),即它要為公眾提供健康的思想、正面的價值、向上的精神、高尚的情感。因此,對于批評家而言,生產(chǎn)出什么樣的批評產(chǎn)品,事先是應該有所評估和預測的。也就是說,文學批評生產(chǎn)必須是一種有意識的、提前規(guī)劃的生產(chǎn),這是由批評家的批評職責所決定的。由此可見,作為文學批評的意圖,其尋找“公共性”的真正原因,在于它必須通過這種“公共性”為人類的精神家園提供一份豐富的精神食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