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墻之隔

文/吳新星 圖/sleeping

沈紅家門口晾著一面竹匾，上面覆著一塊細(xì)眼的紗布——里面，是剪成寸長的一段段的帶魚，經(jīng)了太陽的照曬，再用油煎，就顯得格外酥脆好吃了。

沈紅媽媽出門的時候，叮囑沈紅好生照看著點。沈紅一邊在屋里玩著，一邊記著一會兒出來看一下。不過等沈紅第二次出來的時候，沈紅看到竹匾上的紗布不見了，還以為被風(fēng)吹落了呢。再一看，竹匾上的帶魚分明少了幾塊，也有幾塊帶魚掉落在地上。沈紅看到這里，就明白過來了：這大概又是那只“雪團(tuán)”搗的鬼?！把﹫F(tuán)”是鄰居李奶奶家的貓，貓如其名，渾身雪白；又因為饞嘴，吃得圓滾滾的。

沈紅的懷疑不是沒有根由。有一年過年，沈紅媽媽制作了臘腸，掛在屋檐下，沈紅就親眼看到過雪團(tuán)縱跳著，想去夠那臘腸。平常時節(jié)，要是廚房的窗戶沒有關(guān)，灶臺上保準(zhǔn)會丟失東西。沈紅媽媽幾次找李奶奶反映，李奶奶卻拒不承認(rèn)，反而說沈紅媽媽紅口白牙亂疑猜。沈紅媽媽聽了一肚子氣，面對這樣一個固執(zhí)的老人，又不好理論什么，只有自認(rèn)倒霉，從此以后勤關(guān)窗戶、自己留心就是。

想到這里，沈紅不禁又急又氣。急的是怕媽媽到時候怪罪自己沒有好好看管帶魚；氣的是那貓又犯前科——再說了，油煎帶魚可是沈紅的最愛呀。

沈紅家和李奶奶家只有一墻之隔，沈紅家的圍墻上爬滿牽?；ㄌ伲蚣t搬來椅子，踩在上面，扳著墻頭，試圖尋找貓的身影?？幢榱死钅棠碳业脑鹤?，沒有。這死貓，會到哪兒去呢？沈紅想了想，又把椅子搬到另一邊，把臉埋在花藤里來看——這邊是另一戶人家了，這邊也是沒個動靜。只有院中的芭蕉垂下闊大的綠葉。咦，好像有白色的影子在晃動，再仔細(xì)一看，嗨，原來芭蕉葉下有個男孩子，正低頭寫著毛筆字呢。剛才遮花隱月的，一時沒有看清楚，沈紅想想就覺得好笑。但她沒有笑出來，那個男孩子認(rèn)認(rèn)真真練字的勁兒攫住了她。沈紅在椅子上踮得腳都酸了，這才回過神來，下了椅子，不覺也就忘了找貓的事了。

隔了幾天，沈紅蹲在河邊洗衣服，不經(jīng)意間又瞥見那個男孩——他也蹲在河邊呢，不過手里洗的是毛筆。河水流得靜靜，幾乎成了一塊凝固的翡翠。那男孩把毛筆浸在水中，來回晃蕩幾下，一塊片墨色就洇染開來了，仿佛開了一朵黑色的牡丹。不一會兒，牡丹又變成了一朵如絲如絮的游云。沈紅已經(jīng)在河埠的最上游了，見那墨色侵襲上來，自己又無退路，不由嘀咕著說：“弄臟了人家的水。”不巧那男孩的耳神靈，偏偏聽見了，就笑了起來：“哎，你怎么這樣說呢？”沈紅見那男孩如此說，心里就負(fù)氣起來：“難道不是嗎？”那男孩卻不見生氣的樣子，反而更加樂不可支了：“哈哈。你的話，就像是童話里的那只狼說的?！?/p>

沈紅一時沒想到男孩說的是哪個典故，但聽著他把自己比作狼，肯定不是什么好話，仍舊沒好氣地回他：“我才聽不懂你的話呢?！毙睦锇蛋导恿艘痪洌骸肮纷炖锿虏怀鱿笱??！?/p>

那男孩子忍住笑，說：“你聽不懂，那我說給你聽——說的是這么個故事，有只狼在河的上游喝水，卻怪下游喝水的羊弄臟了他的水，就以此為借口把可憐的小羊吃了?！鄙蚣t聽了，也笑了。又見那男孩總是笑臉向人，自己剛才的態(tài)度硬邦邦的，像不小心溜到鞋里的小石子，磣得人疼，于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同那男孩搭話道：“你每天都練毛筆字嗎？”男孩點點頭。沈紅又問：“那你每天寫多少字？”男孩想了想說：“有時候多些，有時候少些，最少也要寫上五張?！鄙蚣t在心里感嘆：那每天要用多少時間??！

男孩離著沈紅遠(yuǎn)一點的地方洗凈了筆，說：“我得練字去了，先走了呀！”沈紅漂洗著衣服，答了一聲：“噢！”

這天又是一個午后，沈紅半躺在竹藤椅上，正看著故事書呢。連看了小半本，眼內(nèi)有些澀餳，沈紅揉揉眼，往院子里一瞧，卻見院子的圍墻上驀然棲了一朵白云。沈紅有些恍惚起來，難道故事書看多了，現(xiàn)實世界也成了童話世界？再定睛一看，原來是雪團(tuán)趴在花藤中打盹呢。它的整個兒身體都側(cè)躺著，四只爪子自然伸直，看樣子睡得很舒服。沈紅看著雪團(tuán)，心生一計。

她悄悄地起身，出了院門，往左一拐。沈紅輕輕敲了敲門，還好，里面的人還是聽見了。

“是你？”男孩見是沈紅，微微有些吃驚。

“你又在練字吧？借我一副筆墨好嗎？一會兒還你?！?/p>

男孩爽快地把東西拿了出來，沈紅接過，慧黠一笑：“謝謝啦?！?/p>

沈紅回到院中，看那貓還在，就輕手輕腳搬了椅子，拿筆飽飽地蘸了一筆墨汁，斂聲屏氣，剛提筆要畫，那墨汁淋淋漓漓地濺落下來，猶如雨點一半，雪團(tuán)遽然驚醒。沈紅不提防，也吃了一驚，手中的筆落在貓身上，那貓驚叫了一聲，躥出好遠(yuǎn)，于是貓背上也就拖出一道墨痕。

這時的雪團(tuán)，太像貓品種中的“烏云蓋雪”了。沈紅完成了目的，自去還筆。那男孩有些錯愕：“這么快？”沈紅玩笑著說：“我借來可不是練字的。何況，我家就在你們隔壁，不然可跑不了這么快?！?/p>

男孩一怔：“你家就在隔壁？”

沈紅笑起來：“你才知道！我早就看見過你練字了，你寫得好認(rèn)真。”

男孩有些臉紅：“我也是被我媽媽拘著的。我一到假期，我媽媽就把我送到這兒來，說是向外公學(xué)學(xué)寫字，把字寫得好看些?！鄙蚣t有些佩服：“換了我我就坐不牢了，叫我寫半天的暑假作業(yè)我也覺得厭倦?！蹦泻⑿πφf：“我從小就這樣，也習(xí)慣了?！鄙蚣t想了想說：“這么說來，你練了好幾年的字了。我想看看你的字。”男孩嘴里說：“也就那樣?！边€是讓沈紅進(jìn)來了。

茂盛的芭蕉葉下，有一張光滑的石桌。上有幾張寫了字的淡黃色的毛邊紙。陽光透過芭蕉葉，映在紙上，顯得陰潤清涼，那字看上去也顯得清雋端秀。沈紅一見就驚呼起來：“呀，你寫得真好。我要是能寫出這樣的字來，恐怕要等下輩子了?！蹦泻⒙犃苏f：“只要用心學(xué)，沒有學(xué)不會的?！鄙蚣t忍不住笑起來：“你這口吻，像個上了年紀(jì)的人說的?！蹦泻⑼峦律囝^：“我外公經(jīng)常這么說。”

這天傍晚，沈紅幫媽媽在廚房里洗菜，也就問起了男孩的外公。沈紅媽媽說：“哦，聽說是個書法家。他們家深居簡出，雖說做了這么些年的鄰居，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呢?！蹦飪簜z正說著，忽然被一陣叫罵聲打斷了：“哪個砍頭的，天哪，竟然作弄我的貓。作弄我的貓，就是欺負(fù)我孤老婆子……”這聲音不是李奶奶的還是誰？沈紅媽媽皺皺眉頭：“又嘮叨開了，她一張嘴說起來，沒有一時半刻是不會罷休的?！庇謱Α拔覄倎砟亍！鄙蚣t笑了：“不是，我是說你還在你外公家?！蹦泻⒁残α耍骸班?，我媽媽說等快開學(xué)了再接我回去?！?/p>

“那你前幾天去哪兒了？”沈紅問。

“哪天……哦，那天呀，我跟我外公去參觀縣里的書法展了，順便在我舅舅家待了幾天?！?/p>

“怪不得，那天我來找你的時候，你不在?！?/p>

“你來找過我嗎？”男孩的眼睛似乎在問，“有什么事嗎？”

沈紅并沒有回答男孩的問題，問他：“你去參觀書法展的前一晚，你聽到了什么嗎？”

男孩細(xì)細(xì)地回想：“有個老奶奶罵人呢，我外公聽見了，問我是不是淘氣做了壞事。我再三辯解，外公這才罷了?！?/p>

沈紅聽了，心里更加不安，愧疚地說：“對不起，都怪我，害你被外公冤枉。”

“咦，不干你事沈紅說：“你聽，罵的好像就是你剛才問的那個書法家呢。那老婆子想來也瘋了，也不想想那書法家多大的年紀(jì)了，會拿墨汁潑她的貓。沈紅有些心虛，附和說：“就是，有筆墨的又不止他們家?！鄙蚣t媽媽搖搖頭：“樹大招風(fēng)，又挨得近，難免遭人猜忌。沈紅，你可千萬要記住，不要惹著李奶奶?！鄙蚣t頓時無言，心下有些后悔自己的所為。

轉(zhuǎn)日，沈紅去敲男孩家的院門，遲遲無人應(yīng)。沈紅又攀上墻頭，芭蕉葉下悄無人影。會不會那個男孩回去了？沈紅有些悵悵的。

過了幾日，又在水邊遇到了男孩。男孩依舊在洗毛筆。沈紅見了，欣喜地說：“呀，你還在的?！钡拱涯泻⒄f得有些莫名其妙：呀。我外公說，那個奶奶平日里也這樣。只要我們家不惹是生非，身正不怕影子歪，由那個老奶奶說去吧。”

沈紅嘆了口氣說：“唉，那個李奶奶罵人，都是因為我。你還記得上次我問你借筆墨嗎？”見男孩點頭，沈紅又說：“后來我是拿筆涂了李奶奶家的貓?！?/p>

男孩聽到這里，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你那么快還我了，也怪不得外公會質(zhì)問我?！闭f完便笑開了。

沈紅以為男孩會不高興，不想他是這個反應(yīng)，倒有些始料不及：“你不生氣？”

“生什么氣？我覺得挺好笑的。從來沒有想過，毛筆除了描紅，還可以‘描黑’?！蹦泻⒂中α艘粫?，才停下來：“李奶奶家的貓畢竟是只小動物，不會去想這樣做對不對；你因此而懲罰那貓，你的舉動看起來像是報復(fù)心理。那貓自己還好，不會傷心變得難看了。但李奶奶見了不免要難過。你想，有人把你心愛的東西弄臟弄壞了，你是不是也不好受？”一席話說得沈紅啞口無言。良久，才點點頭道：“你說得也對。早知今日，當(dāng)初不該那樣了?！?/p>

又一個午后。眼看著天就要下雨了，沈紅便把院子里曬的衣服收了進(jìn)來。忽余光瞥見隔壁李奶奶家的衣服還曬在竹竿上呢。李奶奶白天很少在家，大概一個人在家無所事事，所以常出去到其他老太太家里串串門，或者背了一只印著佛字的土黃色布袋去寺廟燒香拜佛。沈紅蹬上椅子一看，果然，李奶奶家的門關(guān)得緊騰騰的。咦，李奶奶院中還曬著一篩豆子呢。

沈紅很想替李奶奶家收拾東西，奈何圍墻太高，過不去。沈紅心里急起來，這一急，卻想到了那個男孩。

沈紅攀上圍墻的另一邊，芭蕉葉下早已沒有男孩的身影。沈紅情急之下，不由叫道：“喂——”

連叫了兩三聲，男孩出來了：“你叫我？”

沈紅說：“快，我有事找你幫忙?！?/p>

男孩應(yīng)聲而至。男孩來到沈紅家，先爬上墻頭，輕巧地跳下，幫沈紅開了門。兩人一起幫李奶奶收了衣服，又把豆子抬到屋檐底下。

雨嘩嘩而下。兩人望著雨，相視一笑。男孩想起來：“你已經(jīng)‘將功補(bǔ)過’了?！鄙蚣t笑：“多虧了你呀?！蹦泻⒂值溃骸皩α耍院笳椅业臅r候，不要喊我‘喂’呀‘喂’的，我開始還以為你在叫誰呢。我的名字叫李楠?！?/p>

沈紅也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又問：“你以后放假的時候，還來你外公家嗎？”

男孩想都沒想，說：“來，肯定來。明年的時候，你不知會不會記得我的名字?！?/p>

沈紅笑著說：“一定的?！?/p>

還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種東西不一樣了，沈紅和李楠，再也沒有聽到過李奶奶喋喋不休的罵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