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絕唱

■ 魏 睿 上海歌舞團(tuán)

時間

三國時代，公元249年——公元262年

地點

魏國

人物

嵇 康——字叔夜，中散大夫，26歲——39歲

公 主——長樂亭嵇康妻，20歲

呂 安——字仲悌，27歲

徐 蕙——呂安妻，22歲

山 濤——字巨源，44歲

司馬昭——字子上，大將軍，38歲

鐘 會——字士季，中書侍郎，24歲

王 祥——魏國三公之一，50歲

王 弼——子輔弼，24歲

呂 巽——呂安兄，40歲

歌舞隊，扮演軍士、太學(xué)生等

序 高平陵之變

【三國，曹魏。

【火光四起。

【軍士戴猙獰面具上，執(zhí)武器。

軍士一 曹魏正始十年。

軍士二 幼帝朝謁高平陵祖墓。

軍士三 司馬一族趁機誅殺輔國將軍曹爽！

軍士四 夷滅三族！

眾軍士 一時天下名士減半！

【歌舞隊跳起勝利舞蹈。

【司馬昭帶鐘會、王祥上。

司馬昭 十余年，父兄含羞忍辱，如履薄冰，

今朝終于替天行道，大快吾心！

鐘 會 誅曹家皇室易，得天下人心難！

司馬昭 這人心么——

鐘 會 大將軍得一人，便得天下歸心！

司馬昭 誰？

鐘 會 嵇康！

司馬昭 （若有所思）嵇康，嵇叔夜？

【三人下。

【歌舞隊隨下。

【火光散去。

第一場 拒 攏

【光啟。

【一群英姿勃發(fā)的太學(xué)生上，十七八歲年紀(jì)。

學(xué)生一 二位先生辯學(xué)問，

學(xué)生二 削鼻斫足也來聽。

【嵇康住處。

【伴唱：

高山流水知音會，

方寸洞天可采薇。

亂世三國山河碎，

且舒廣袖沐霞輝。

【嵇康與王弼辯論到高潮，手舞足蹈。

【太學(xué)生分為兩派，隨各自的先生起哄。

【山濤、呂安觀戰(zhàn)。

嵇 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君子當(dāng)比天之大鵬，展翅高飛。（做飛鳥狀）

王 弼 老生常談！健者，馬也，君子堪比騏驥?。ㄗ鲴R狀）

嵇 康 地勢坤，君子性德當(dāng)如雄樹之根，廣袤千里。（做大樹狀）

王 弼 坤者，牛也，君子如同老牛?。ㄗ隼吓睿?/p>

嵇 康 君子應(yīng)頂天立地！

王 弼 卻不得不做馬做牛！【嵇康嘆服，無法對答。

山 濤 叔 夜也有語塞之時。

呂 安 千古罕見哦。

【太學(xué)生大笑。

學(xué)生三 二位夫子言辭精妙，我等嘆為觀止。

嵇 康 （對太學(xué)生）我才長你幾歲，叫兄弟。

王 弼 哎，兄弟！

學(xué)生四 嵇兄弟十六歲寫出《養(yǎng)生論》，名震洛陽，王兄弟二十歲注出《周易》，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學(xué)生五 可叫我們太學(xué)生無顏立足了。

嵇 康 太學(xué)生乃大有可為之眾。

（唱）漢末宦官獨專權(quán)，

士人震怒挽狂瀾。

不惜喋血頭顱斷，

慷慨上書辨忠奸。

太學(xué)生，出書軒，擎利劍，

隨師友，目眥裂，赴刀山。

寡不敵眾恰弱冠，

淋淋血淚浸青衫。

“黨錮之禍”奇冤案，

烈烈英魂八十年。

呂 安 原來這就是當(dāng)年的黨錮之禍。

山 濤 實乃士人之榮。

嵇 康 爾等太學(xué)生青春年少，當(dāng)為國為民施展抱負(fù)。

王 弼 呵呵，天下三分，數(shù)易其主，敢問這國在哪里，君是哪個呢？

【鐘會、王祥帶軍士上。

鐘 會 大膽王弼，如此出言不遜，定是曹爽同黨！

【軍士擒拿王弼。

王 弼 哈哈，我辯倒嵇兄弟，一笑了之，司馬老兒打倒曹爽老兒，也不妙嘍。

鐘 會 你說什么？

王 弼 蠢哉鐘士季，我道“黨錮之禍”今重演矣！

王 祥 速速正法！

【軍士將王弼拖下殺之。

嵇 康 鐘會！

鐘 會 嗯？

嵇 康 王祥！

王 祥 ??？

嵇 康 一代鴻儒，竟命如草芥！

鐘 會 司馬父子一日屠千人，有他不多，無他不少。

嵇 康 鐘子季哇，好才學(xué)！

鐘 會 不敢。

嵇 康 超越你父大書法家鐘繇！

鐘 會 哪里。

嵇 康 上次模仿王弼手跡偷走他一卷經(jīng)書，這次索性偷他的性命呀。

王 祥 你——

鐘 會 叔夜兄之言過分了。

山 濤 賢弟謹(jǐn)言。

嵇 康 我中散大夫?qū)９馨l(fā)議論，不讓言談，這中散大夫不做也罷！

鐘 會 說對了，司馬侍郎推薦你去吏部謀職，你意下如何？

嵇 康 這卻不難！

鐘 會 哦？

嵇 康 除非司馬昭讓王弼死而復(fù)生！

鐘 會 呵呵，叔夜兄何必故作清高，若無你的告發(fā)，我們怎知王弼是曹爽余孽？

太學(xué)生 （議論）難怪他二人常常斗智爭鋒……

王 祥 如此剛愎之輩，還可為人師表？

【太學(xué)生紛紛下。

嵇 康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爾等快走，休得污穢了我的樓閣！

鐘 會 我們還得看看有無其他曹爽同黨。（欲進(jìn)）

嵇 康 （攔住）“黨錮之禍”果真要重演嗎？

鐘 會 叔夜兄將我比士人，還是閹黨？

嵇 康 虧你還是熟知仁義廉恥的讀書人，年少智慧絕頂，如今竟只剩下滿腹伎倆！

王 祥 讓開！

【幕后長樂亭公主聲音：“不必搜了，我在此。”

鐘 會 仁兄金屋藏嬌，又講什么廉恥？

【長樂亭公主走出，眾人驚奇。

山 濤 原來是長樂亭公主！

王 祥 逃避到這里！

【長樂亭公主對嵇康 一拜。

公 主 （唱）我本是魏武之孫長樂亭，

血尸下逃出府邸藏身形。

為只為一睹中散華儀貌，

赴刑場從容無憾目可瞑。

聞聽人言，嵇中散巖巖若青松，峨峨若玉山，今朝得見，果然氣韻孤高！告辭！

嵇 康 公主去何處？

公 主 有勞鐘士季帶路，送我與父母黃泉下相聚。

鐘 會 還是公主明事理，請吧。

【軍士欲帶長樂亭公主走。

嵇 康 慢！她本是我請來的座上之賓。

鐘 會 哦？敢問她是……

嵇 康 我的未婚妻！

公 主 中散大夫何必引禍上身？

鐘 會 何時洞房？

嵇 康 就在今日！

鐘 會 何人做證？

嵇 康 山濤兄，呂安弟！

【鐘會、嵇康對笑。

嵇 康 敢問那司馬昭他奈我何？

鐘 會 如此說來，你也是曹爽同黨？

嵇 康 曹爽同黨又如何？

鐘 會 （隱忍片時，一揮手）走！

嵇 康 不送！

鐘 會 山濤、呂安，司馬一族戰(zhàn)功赫赫，正招聚天下賢才，望你等主動投奔，莫等我來請！

【鐘會一行怒下。

公 主 謝中散大夫救命之恩！

山 濤 賢弟速速逃走吧。

呂 安 是啊。

嵇 康 孔丘不懼陽虎之禍，我又何避他司馬昭，此心湛湛，對天可表！

山 濤 孔子又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嵇 康 誰不知我嵇叔夜少年得道，先帝嘉賞，名滿三國，任意而行，量那司馬氏不敢動我毫發(fā)！喏，今朝王賢弟去得慷慨，佳人來得翩躚，值得彈琴傲嘯一番！吾妻，琴來！

【長樂亭公主拿過琴，嵇康 欲撫。

【幕后有人喊：“嵇先生，你老母病逝啦！快回家！”

【嵇康 驚住。

【收光。

第二場 打 鐵

【前場數(shù)日后。

【嵇康 故鄉(xiāng)山陽。

【光啟。

【嵇母靈前，嵇康 獨坐，神色黯然。

【長樂亭公主送上酒肉。

嵇 康 （飲酒）我喝杜康，不要這個。

公 主 為妻不知。

嵇 康 （吃肉）這肉做得不堪下咽。

公 主 為妻不會。

嵇 康 （望靈堂一嘆）你有不滿就說。

公 主 為妻沒有。

嵇 康 你《女誡》讀多了。

公 主 非也，家破人亡之際，得遇天下第一君子為夫，別無所怨。

嵇 康 抱歉……

公 主 知道……

嵇 康 曾記得家有羔羊，受重傷垂垂將盡，人皆棄之，母親將它抱在懷中數(shù)日，直到羔羊閉目，我深知慈母，無論何時，總站在弱者一邊。

公 主 你娶為妻也是羔羊之憐，非關(guān)雎之戀。

嵇 康 世間哪有關(guān)雎之戀，淑女之逑？書上杜撰耳。你去吧。

【公主下。

【嵇康 悄悄拭淚，撫琴。

嵇 康 母親棄我，舉世棄我。

（唱）肅林瑟穹蒼暗迷離霧嵐，

飛鳥盡高崗寒陟彼荒原。

萱堂心跪乳情千尋不見，

駕長車臨絕境四顧茫然。

嵇叔夜睥睨傲華宇拍遍，

誰解我赤炭下萬丈冰潭。

自幼失祜母撫舔，

敢作敢為敢直言。

愿鑄擎天攪海劍，

三國一統(tǒng)偉江山。

卻怎知，百余年，刀光亂，自相殘，

伏白骨，更綿延，知音斷，焚管弦。

易子相食黎民慘，

帝王公宴樂游園。

齏虱橫行噬腐肉，

坦蕩士子絕塵寰。

母親呀，欲進(jìn)良知慊，

欲退心不甘。

恨不得歸回母腹無所見，

恨不得光陰倒轉(zhuǎn)做童頑。

輾轉(zhuǎn)徘徊避幽夢，

夢醒復(fù)見奈何天。

【公主端酒上。

公 主 杜康在此。

嵇 康 “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你祖父的詩句何其雄渾，與我唱和呀，哈哈。（狂飲，狂笑）

公 主 夫君，叔夜！

【山濤、呂安上。

山 濤 賢弟好生快活！

呂 安 又發(fā)酒瘋了。

嵇 康 莊子喪妻，箕踞鼓盆而歌，我葬老母，如何不快活？

公 主 二位兄長前來看你，你豈可發(fā)胡言？

嵇 康 你不是山濤，你也不是呂安。

山 濤 我們是哪個？

嵇 康 你是洗耳的許由，你是浮瓢的巢父。

呂 安 叔夜兄慧眼！你隱居山陽之后，天下文士紛紛效仿，我等也投奔你來了。

嵇 康 哈哈，拿酒來，一醉方休。

【長樂亭公主下。

山 濤 聽說你向山中仙人學(xué)了一曲《廣陵散》，給我們彈奏一番如何？

嵇 康 仙家之樂，俗人豈可聽得？

【徐蕙女扮男裝上。

徐 蕙 嵇叔夜隱居，傳為美談，婦孺皆知，是真隱還是假隱哪？

嵇 康 這位是——

徐 蕙 晚生徐輝，字閑琪，呂仲悌內(nèi)弟，剛剛搬到此處。

呂 安 （低聲）哎呀我的好賢妻，你怎么來了？

徐 蕙 我為何不能來？

嵇 康 來得，來得，今后還要常常走動。

【長樂亭公主捧酒上。

公 主 這位先生風(fēng)姿美儀，瀟灑倜儻，不讓叔夜。

徐 蕙 公主過譽。

嵇 康 去吧去吧，我們要游玩清談了。

【長樂亭公主下。

徐 蕙 聽聞叔夜兄曾鑄劍明志，報效國家，可是真的？

嵇 康 家仆確有鐵爐一座，我也曾鑄劍，只是現(xiàn)在，世事多艱，不鑄也罷。

徐 蕙 敢問叔夜兄貴庚？

嵇 康 虛度二十七春秋。

徐 蕙 姜太公胸懷偉略，八十歲輔佐周武，名垂青史。

嵇 康 你是說，韜光養(yǎng)晦，焉得不遇明君？

徐 蕙 哈哈，好想親眼目睹叔夜兄打鐵鑄劍之威儀。

嵇 康 呀！

（唱）只道是慕名而來美公子，

一番話猶如醍醐當(dāng)頭澆。

家仆，火來！

蒼天若無皓日照，

我自有烈焰熊熊向天燒！

【歌隊上，扮家仆，火焰。

嵇 康 （脫去長衫）來來來，一同鑄劍！

【眾人舞蹈，樂在其中。

徐 蕙 （唱）不由心逐火焰跳，

文士魁偉似英豪。

眾 （唱）林下之樂歌裊裊，

忘卻四時與暮朝。

【時光流逝，嵇康與友人飲酒打鐵作樂。

【歌舞隊下。

【長樂亭公主捧飯上。

公 主 看你們?nèi)绱丝旎?，還食不食人間煙火？

嵇 康 還真是餓了，餅來！醬來！弟兄們，吃呀。

徐 蕙 叔夜兄詩云：鴛鴦于飛，肅肅其羽。邕邕和鳴，顧眄儔侶?？梢娚┥┠四阈闹猩衽?。

嵇 康 哈，人間豈有神女？依我看，只有兩位。

山 濤 這一？

嵇 康 曹子建的洛神。

呂 安 這二？

嵇 康 我的老母。

徐 蕙 難怪叔夜兄常常神游象外。

【眾笑。

公 主 我是只管填飽他的肚皮。

嵇 康 夫人，你不地道呀。

公 主 為何？

嵇 康 大醬黏稠壅塞，凝滯玄黃，豈可填入肚腹？定是上古之人味覺不佳，才以臭為香，千百年流傳，竟成國粹。

徐 蕙 你不是最愛吃嫂嫂做的醬么？

山 濤 大掃雅興。

嵇 康 反正我吃飽了。（倒頭便睡）

【公主一笑，下。

【車馬聲傳來，嵇康一躍而起。

嵇 康 這聲音好生熟悉。

【山濤跑到前方觀望。

山 濤 洛陽來的驛馬！

嵇 康 誰來迎我？

山 濤 那不是呂巽？呂 安 那不是鐘會？

山 濤 你兄長依附了鐘會？

嵇 康 （冷笑）火來！打鐵！

【鐘會帶呂巽上。

呂 巽 （對呂安熱情地）二弟呀?。吹叫?/p>

蕙）嘻嘻，你怎么這般模樣？

【眾人不加理會。

嵇 康 點爐火。

鐘 會 叔夜兄！多年不見！

嵇 康 何方貴人，來看鐵匠？

鐘 會 鐵匠鐵匠，聲震四方，你行為不拘，世人紛紛贊譽。

嵇 康 也有人罵我不忠不孝，不守三年葬期。

鐘 會 這——小弟可是一直仰慕你的，不信？我特地帶來一篇新作，論亂世書生何去何從，請叔夜兄像當(dāng)年那樣指點一二。（送文章）

嵇 康 （接過）好哇！我正少柴火，你倒送上門來，去吧。（投在火中）可惜，輕若纖塵，毫無精魄！

山 濤 賢弟，何必如此。

鐘 會 你好像忘記當(dāng)年王弼發(fā)狂言的下場。

【歌舞隊上，嵇康自顧自地打鐵。

【司馬昭在一個時空出現(xiàn)。

【呂安、徐蕙、呂巽隱去。

司馬昭 （唱）我遣士季相邀你，

你竟無禮冷眼欺！

嵇 康 司馬昭，你是怕了。

司馬昭 怕？

嵇 康 （唱）你父兄不仁雙下世，

士人效我山林棲。

大將軍急需招聚刀筆吏，

萬眾擁戴登帝基！

司馬昭 差矣！

（唱）魏武仿周公，

鼓瑟嘉賓集。

我愿招賢居廣廈，

萬心歸于一。

嵇 康 （唱）納賢何必兵戎起，歸心何苦刀槍逼？

【司馬昭苦笑。

司馬昭 （唱）那曹爽心狠手辣排異己，他當(dāng)?shù)捞煜聜I(yè)潰蟻堤。

鐘 會 （唱）大英雄為國安危斬荊棘，風(fēng)暴后冤魂在天也感激！

山 濤 是??！

（唱）人世間非生即死談何易，

又何必非清即濁分毫厘？

嵇 康 （唱）只怕是生生死死皆無趣，

清清濁濁流污渠！

鐘 會 （唱）豪杰自古出亂世，血雨腥風(fēng)令人迷。

司馬昭 （唱）求賢若渴思若饑，幽怨士人安可知！

【司馬昭隱去。

山 濤 士季，叔夜沒有出仕之意，你看我代他赴任可好？

鐘 會 當(dāng)然可以，不過，你這是庇護(hù)嵇康嗎？

嵇 康 他不是為了我，他為了自己。

山 濤 叔夜……

（唱）愚兄我年近半百無功績，實不忍黎民百姓遭流離。

嵇 康 （唱）我知你無久隱意，速速進(jìn)京莫遲疑。

山 濤 我……

嵇 康 走啊。

【鐘會、山濤欲下。

嵇 康 慢！鐘會。

（唱）何所聞而來，

何所見而去？

鐘 會 （唱）聞所聞而來，

見所見而去！

后會有期！

嵇 康 哈哈，妙哉。

（唱）你不從林下之游實可惜！

【鐘會、山濤下。

嵇 康 （悵然）巨源兄，巨源兄啊……

【收光。

第三場 斗 雞

【光啟。

【數(shù)年后。

【司馬大將軍府邸。

【司馬昭上，舞劍。

司馬昭 （唱）山不厭高，

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

天下歸心。

【鐘會、王祥提雞籠上。

鐘 會 大將軍征西蜀，伐東吳，功高蓋世！

敵將無不望風(fēng)而逃！

司馬昭 累了。

王 祥 所以我們特地請大將軍觀看斗雞解乏。

司馬昭 心累。

鐘 會 哦？

司馬昭 我已得報，皇上要削我兵權(quán)。

王 祥 大將軍忠心耿耿，選賢任能，以孝治國，堪比周公！這曹芳……

司馬昭 我便招了山濤過來。

【山濤上。

山 濤 見過大將軍。

司馬昭 巨源，上任數(shù)載，頗得民心，你卻蒼老不少。

山 濤 百姓皆歸功德于大將軍。

鐘 會 我們每日練習(xí)斗雞，巨源兄已鑄大業(yè)了！

司馬昭 我此番喚你來寫篇昭文。

山 濤 請大將軍口授。

司馬昭 國君曹芳無德，驕奢淫逸，我欲廢之。

山 濤 （本能地）為何？

司馬昭 嗯？

山 濤 大將軍恕罪，敢問立哪位明君？

王 祥 這還用問，上古舜讓華夏給禹，夏末三千諸侯迎商湯為王，如今么——

司馬昭 多嘴！巨源，我欲擁立高貴鄉(xiāng)公曹髦，你看如何？

王 祥 好！

山 濤 可他還是一小兒……然有帝王之氣象，我馬上寫。

【山濤到一旁書寫。

司馬昭 你們兩個，斗來。

【二人表演斗雞。

司馬昭 昔日應(yīng) 有斗雞詩云：兄弟游戲場，命駕游從賓。二部分曹伍，群雞煥以陳。果然精彩。

【王祥的雞斗敗。

鐘 會 叔夜輸了！

司馬昭 哈哈，他那只名嵇叔夜，你這只就是

鐘士季了。

【山濤嘆口氣，繼續(xù)寫。

鐘 會 （唱）念及叔夜?jié)M腹恨，

萬把匕首刺我心。

自幼與嵇康王弼并稱三少俊，

他們竟談玄論道霸士林。

誰見我兢兢業(yè)業(yè)立國本，

誰知我刀劍叢中險安身。

位極人臣誰不敬，

遭他惡言發(fā)狂吟！

臥薪嘗膽磨利刃，

得志英名貫古今！

【司馬昭拿過雞籠觀賞。

司馬昭 （唱）冷眼觀，笑語溫，

斗到酣處最銷魂。

畜禽桀驁猶可馴，

況復(fù)蒼生眾蕓蕓？

任爾絢燦斑斕絢且麗，

任爾高鳴長喔遏行云。不過鵬鳥籠中禁，

飲甘啄露變溫存。

怒發(fā)沖冠仇同類，

拼將碧血獻(xiàn)主尊。

似望見——

鐘 會 （唱）九州士人無天問，

司馬昭 （唱）汨羅江畔不逡巡。

鐘 會 （唱）歡呼雀躍出山野，

司馬昭 （唱）迎我司馬代國君！

鐘 會 （唱）五洲服膺四海靖，

司馬昭 （唱）順民陶陶樂晨昏。

二 人 （唱）呀，云飛揚，大風(fēng)起，

星漢燦爛涌乾坤！

山 濤 （捧文）請大將軍過目。

司馬昭 （接過）嗯，文采斐然，頗通我意，你們要有巨源的半點悟性就好了。

山 濤 不敢當(dāng)，鐘士季自幼聞名，王休徴孝聲遠(yuǎn)揚，吾不及也。

司馬昭 自巨源出山后，許多文士紛紛涌進(jìn)洛陽，想那嵇康入仕，不遠(yuǎn)矣。

鐘 會 大將軍念念不忘叔夜。

王 祥 呂巽常常報來嵇康言談，可惜，依然尚奇任俠，抗心希古。

司馬昭 （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收光。

第四場 拒 仕

【光啟。

【數(shù)年后。

【都城洛陽。

【歌舞隊上，扮新一代太學(xué)生。

學(xué)生一 少年君王有異志，

學(xué)生二 招募賢才做恩師。

學(xué)生三 名滿天下嵇叔夜，

學(xué)生四 萬人空巷睹華姿！

【太學(xué)生爭先恐后觀看。

【嵇康大笑而上，在擁擠人群中任意而行。

嵇 康 酒來?。嬀茽睿┕P來?。ㄎ展P狀）

墨來！（作詩狀）【太學(xué)生殷勤侍奉。

嵇 康 （唱）著美服，飲瓊漿，

飄玉帶，游洛陽。

恰似當(dāng)年晉先帝，

逸興揮毫賦華章。

授典籍，撫宮商，

辯國祚，擲流觴。

曹髦已有圣君相，

清除奸孽鎮(zhèn)帝邦！

【伴唱：

京都踏花袖盈香，

如夢如幻如天堂。

學(xué)生五 嵇先生好文筆！

嵇 康 叫兄弟！

【山濤上。

山 濤 叔夜弟！

嵇 康 巨源兄！

【二人執(zhí)手相望，十分激動。

山 濤 你還是英姿勃發(fā)。

嵇 康 你倒是霜打銀鬢！

二 人 哈哈哈。

嵇 康 入仕諸君，至今唯有你保全性命，又

保全名聲，難得難得。

山 濤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

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嵇 康 當(dāng)真如此瀟灑？

山 濤 當(dāng)真。聞聽國君邀來林中高士洛陽辯學(xué)，不想竟是你。

嵇 康 若非是我，京城文士豈會辯輸？若非是我，豈會有太學(xué)生、眾百姓萬人爭看？

【徐蕙男裝上。

徐 蕙 巨源兄。

山 濤 徐小弟也來了？

徐 蕙 仲悌說京城險惡，不讓我來，喏，我偏偏來看，叔夜果然英氣逼人。

山 濤 叔夜啊，你要聽我一勸，曹髦手中無權(quán)，年輕氣盛，邀你赴京，恐怕是與司馬將軍較量。

嵇 康 是教訓(xùn)。

山 濤 賢弟如今有妻有子，豈能還將性命視為兒戲？是非之地，速速離去！

徐 蕙 叔夜此時一走，豈不落個嚇壞而逃的名聲？

嵇 康 小弟此番進(jìn)京，正待鯤鵬展翅，更何況國君有難，我焉有袖手旁觀之理？

【突然喊殺聲四起。

【戴面具軍士上，太學(xué)生逃下。

山 濤 怎樣，風(fēng)雨突變！

【幕后人喊：“山濤，司馬將軍召見！”

山 濤 遵命！我去去就來！

【山濤匆忙下。

徐 蕙 怎么辦？

嵇 康 （拉住她）隨為兄走！

徐 蕙 （甩開）不可！

【徐蕙被人流裹挾，撞倒。

嵇 康 （扶起她）快走！

【呂巽駕馬車上。

呂 巽 叔夜，終于找到你了，快上車！

嵇 康 幽蘭鮑魚，豈可一室？

呂 巽 弟妹？你怎與他拉拉扯扯！

嵇 康 你是……

呂 巽 虧你滿腹詩書，竟不識我弟妹徐蕙，人潮洶涌，隨時有性命之危，你不要命了，還要搭上一女子？

嵇 康 徐……弟妹，我們還是乘他的車吧。

徐 蕙 哼。

【二人上車，正襟危坐。

【呂巽駕車，擠出人流，喊殺聲遠(yuǎn)去。

【司馬昭、山濤、鐘會、王祥出現(xiàn)。

【呂巽停馬，下車。

司馬昭 哎呀，嵇中散，十余年未見了！

【嵇康、徐蕙驚，下車。

呂 巽 拜見大將軍?。ㄏ蚨耸寡凵?/p>

嵇 康 （猶豫一拜）見過大將軍，請問發(fā)生了何事？

司馬昭 （示意山濤）告訴他。

山 濤 曹髦無德，性情悖逆，大將軍已遣人……殺之。

嵇 康 你竟弒君？

司馬昭 嵇中散一向放蕩不羈，何時如此忠君？

嵇 康 他只是個不想任人擺布的孩子！

司馬昭 這孩子邀你辯論什么？

嵇 康 昔日周公旦殘殺管叔、蔡叔，以賢臣自居，輔佐周成王，實為大逆不道。

鐘 會 你說的是周公，還是大將軍？

嵇 康 千古冤魂掩丹青，為其一辯耳，并無所指。

王 祥 大將軍一族輔佐四代君主，嘔心瀝血，以孝治天下，你為何不歌之頌之？

嵇 康 這不是臥冰求鯉的大孝子王祥？恐怕你數(shù)九隆冬凍成僵尸，求來的不過是死魚爛鱉。（自顧自地冷笑）

王 祥 你……

司馬昭 好了，叔夜，當(dāng)年山濤代你出仕，政績卓然，如今我想拜他為國相，這吏部侍郎一職，由你接任可好？

山 濤 我等謝過大將軍。

鐘 會 呵，后來者居上。

司馬昭 十余年來，我只想與叔夜做文帝賈誼之談。

嵇 康 大將軍一片美意，巨源兄，你意下如何？

山 濤 賢弟，此機遇千載難逢，可由你大展宏圖。

嵇 康 哈，山濤老兒，我當(dāng)年視你為知音，真該剜去雙目。

山 濤 你……這是何意？

嵇 康 蒼天為憑，厚土為證，我嵇康今日與山濤絕交！

山 濤 賢弟如此決絕，好叫為兄愴然！

嵇 康 （唱）涂魚自在戲泥水，

巨樗大荒自巍巍。

你不識叔夜真秉性，妄囚驂螭悵虺頹。

山 濤 修其身，治其國，有何不可？

嵇 康 （唱）一不堪侍早朝誤我酣睡，

二不堪無澤野撫琴采薇。

三不堪坐公堂搔虱無味，

四不堪屈逢迎常抑己悲。

五不堪傍俗物人心奇詭，

六不堪鄭衛(wèi)喧聒噪紛飛。

七不堪禁案牘形骸疲憊，

更不堪，我不沐浴，不疊被，不如廁，不洗穢，

孰與我酸酸朽朽，腐腐臭臭共在官場耍一回？

司馬昭 嵇康一向尚奇襦，配長鋏，怎會墮落至此？

山 濤 叔夜你瘋癲了不成？

【太學(xué)生上，圍觀。

嵇 康 （唱）你那廂庖廚在先烹煮美味，

卻讓我尸祝在后膻腥滿簣。

強令鸞雛食腐肉，

化作蟲彘爛成堆。

山 濤 你還知自己是誰嗎？

嵇 康 （唱）我乃接輿罵孔圣，

我給周公抹鍋灰。

山 濤 大將軍，嵇康 已癲狂，當(dāng)逐出京城！

學(xué)生一 罵得好！

學(xué)生二 癲者自有癲態(tài)之美！

【司馬昭拔出劍，一步步走向嵇康。

鐘 會 還不向大將軍求饒。

王 祥 快說話呀。

嵇 康 我說——好大一壇臭面醬呀！

山 濤 嵇康只是嘲弄在下，毫無不敬大將軍之意！

司馬昭 （以劍逼近）給我，轟出洛陽。

嵇 康 徐賢妹，我們走、走、走！

【嵇康挽徐蕙昂首下。

呂 巽 弟妹，成何體統(tǒng)！

【太學(xué)生起哄下。

司馬昭 一代大賢，竟至瘋癲，可惜，可憐，可嘆。

鐘 會 嵇康恐怕不是無端發(fā)瘋，無端譏諷山巨源。

王 祥 人心剛剛穩(wěn)定，又被他攪渾了。

司馬昭 斗雞兇悍，終會明白主人憐愛之心，

成為有用之才，我會繼續(xù)等待。

山 濤 大將軍求賢之耐心，感天動地。

鐘 會 既然曹髦已死，大將軍何不——

司馬昭 此刻人心散漫，時機不到，山濤，再

尋一小兒登帝位吧。

山 濤 是。

司馬昭 哎，戰(zhàn)火綿延，奸雄并起，上天偏降大任于我整頓乾坤。

【收光。

第五場 問 道

【光啟。

【數(shù)年后。

【山陽嵇康住處，傍晚，一派蕭條冬景。

【呂巽上。

呂 巽 （翻記錄）這嵇康三年來隱沒深山，縱然回來，也是一言不發(fā)，害得我沒有什么可記。

【長樂亭公主掃地上。

公 主 呂巽，叔夜不在，為何還在我家徘徊？

呂 巽 得了，我也不想干這無聊的差事，我

要回京了。

【呂巽下。

【風(fēng)起，長樂亭公主遠(yuǎn)眺。

公 主 （唱）朔風(fēng)亂黃葉，

鴻鵠密云歇。

何日尋歸路，

舉首問上邪。

北宸忽明滅，

無聲暗咨嗟。

幽思如何卻，

水逝瀟湘竭。

【嵇康攜琴背藥筐上，神形憔悴。

公 主 叔夜回來了?。◣退断驴鸷颓伲┰?/p>

生消瘦至此？

嵇 康 不妨事。

公 主 我馬上備飯菜。

嵇 康 我要煉丹。

公 主 丹藥豈可抵飯？

嵇 康 我要飲酒。

公 主 佳釀豈可抵粥？

嵇 康 你去吧，我自己來。

公 主 我……

【嵇康揮揮手，公主無奈下。

【嵇康點爐火，碰到一團(tuán)銹物，拾起。

嵇 康 這是何物，銹跡斑斑，哈哈，劍哦，原來是你，你還認(rèn)識當(dāng)年打鐵的嵇叔夜么？

（唱）劍非劍，人非人，

千載光陰一浮塵。

月是月，星是星，

蒼天不老天無情。

煉石古火息何境，

干將之劍何處逢？

重華故土黍黎嘆，

女媧空遺蒿里行。

因何故人生天地分貴賤，

因何故生死不定如漂萍？

因何故羲和望舒蔽云翳，

因何故芳菲仙葩霜雪凌？

（丹藥之氣繚繞，嵇康撫琴）

煉丹撫琴御長風(fēng)，

優(yōu)游展翼翔北冥。

鯤鵬夢嵇生？

嵇生夢鯤鵬？

無何有之鄉(xiāng)，

廣莫野之境，

忘卻悲喜，

大音希聲。

【徐蕙女裝，攜酒悄上。

【嵇康 停奏。

嵇 康 （并不回頭）好酒。

徐 蕙 好琴。

【嵇康見徐蕙，不禁一愣。

嵇 康 徐……

徐 蕙 啐，只識好酒，不識送酒人。

嵇 康 哈哈，徐賢妹請坐。

【二人斟酒自飲。

徐 蕙 自洛陽歸來，叔夜兄深山仙游，我相夫教子，倒是未曾好好敘談過。

嵇 康 那呂巽呢？

徐 蕙 怕他何來？我送他一壇美酒，他已爛醉如泥。

嵇 康 好，如此我們可續(xù)林下之談了。

徐 蕙 當(dāng)年知音甚眾，從者如云，如今安在？

嵇 康 自司馬專權(quán)，士人或依附，或被屠，只有我裝瘋賣傻，茍活于今。

徐 蕙 仁兄采石煉丹，可是要登蓬萊仙境？

嵇 康 尚不知仙鄉(xiāng)何處。

徐 蕙 仙人不是曾傳你一曲《廣陵散》？

嵇 康 休聽這不羈之談，此乃我自己譜曲，

只是尚未寫完，不曾給人彈奏過。

徐 蕙 可見美談未必是真。

嵇 康 堯舜未必真善。

徐 蕙 孔孟未必真賢。

【二人笑，碰杯。

嵇 康 屈子云：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依我看，何須尋找仙人，只要自己長壽，便是仙境。

徐 蕙 長壽？

嵇 康 千百年后回首司馬昭，回首三國亂世，不過滄海一粟耳。

徐 蕙 妙哉，干！

嵇 康 賢妹今晚飲得有些多。

徐 蕙 怕我酒后吐真言不成？

嵇 康 生隨自然，豈悖天性，來，不醉不歸。

徐 蕙 不醉不歸。

【二人暢飲。

【嵇康興起撫琴，徐蕙翩躚起舞，宛若神女。

嵇 康 絲竹管弦乃人籟，萬竅大風(fēng)曰地籟，

我唯不知天籟者何？

徐 蕙 天籟？

嵇 康 了悟天籟者，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必與天地同壽。

【伴唱：

五彩丹石幻氤氳，

恍遇巫山神女魂。

嵇 康 （唱）是女英，是娥皇？

蒹葭蒼蒼水一方。

沅茝醴蘭結(jié)羅帳，

悠哉駕虬御鳳翔。

手揮五弦何澹澹，

俯覽江海何湯湯。

彭祖千歲秋水漾，

王烈百年盡徜徉。

乘六氣游太玄閱盡人間萬象，

降北渚溯江潭不見蜩鳩輕狂。

待那日，

杳杳冥冥成過往，

渾渾噩噩換朝陽。

滄海桑田處，

壽民嘯幽篁。

【嵇康食丹藥。

【徐蕙酒醉而臥。

嵇 康 彭祖何方？至人安在？

【嵇康幻境中隱約出現(xiàn)一人。

嵇 康 （喜）渺渺茫茫，吾登玄牝之門？

【嵇康奔向那人，那人回首，竟是一戴面具的武士。

【嵇康一嚇，清醒，武士消失。

嵇 康 上下求索，敢問大道如嬰？如魅？

【唯有風(fēng)聲。

徐 蕙 何人攪我好夢？

嵇 康 （攙起她）賢妹，天色已晚，我送你

回家吧。

徐 蕙 叔夜。

嵇 康 ?。?/p>

徐 蕙 你鄙夷名教，性返自然，尋索自由之

境，請問你我之間，可有自由？

嵇 康 這……時不可兮驟得。

徐 蕙 聊逍遙兮容與？

【四目相對許久，徐蕙緩緩靠近，嵇康終于避開。

嵇 康 你醉了。

徐 蕙 （一笑）我視叔夜兄為名士，而非豪杰。

嵇 康 怎講？

徐 蕙 俯仰天地，無所作為。

【徐蕙推開嵇康，踉蹌下。

【嵇康發(fā)愣。

【少頃，長樂亭公主上。

公 主 我送她回去了。

嵇 康 （沒聽見）這就是你的酒后真言么？

【收光。

第六場 赴 京

【幕后徐蕙慘呼：“天——”

【光啟。

【呂巽衣衫不整，急匆匆逃下。

【呂安奔上。

呂 安 叔夜，嫂嫂，快來！

【嵇康與長樂亭公主急上。

嵇 康 仲悌何事？

呂 安 你弟妹她——

公 主 怎樣？

呂 安 遭呂巽玷污——

嵇 康 哦？！

呂 安 她她她懸梁自盡了！

【天空陡然落下一方白綾。

公 主 這呂巽妄為人兄，形同禽獸！

呂 安 若非司馬昭安排他來監(jiān)視，他豈敢胡作非為！

【嵇康 一步步向白綾走去。

嵇 康 可有遺書？

呂 安 有。

【徐蕙浮現(xiàn)。

徐 蕙 （唱）污淖如何游仙夢，

長夜鵲鼠茍營營。

拋撇朽骸脫泥濘，

錚錚玉魂鏗鏘鳴！

【徐蕙隱去。

【嵇康慘笑。

嵇 康 賢妹死得好哇！壯哉，偉哉，令天下須眉汗顏！

公 主 事到如今，仲悌如何處之？

呂 安 恨不得手持魚腸劍，掃六合，蕩宇宙，滅盡人間齷齪之徒！奈何他依仗鐘會，依附司馬，也只得長歌當(dāng)哭！

嵇 康 仲悌，你我當(dāng)去洛陽為弟妹鳴冤，揭露司馬昭之心！

呂 安 我若孤身一人，定萬死不辭，可是以卵擊石，豈不牽連孩子？

嵇 康 呂安啊呂安，想不到你也變得如此懦弱，不知哪日也成為他們刀下之鬼！我自己去！

公 主 夫君明知有去無回，何必義無反顧？

嵇 康 當(dāng)年王弼被害，我就當(dāng)以命祭之，不想唯唯諾諾茍活十余載，啼血而死，總強過吞聲而活。

公 主 夫君縱然不念為妻，也要憐念一雙兒女。

嵇 康 若不剪除司馬昭，天下有多少兒女無父無母！

公 主 夫君怎能撼動他？

嵇 康 坐以待斃，未若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嵇康 欲下，長樂亭公主攔住。

公 主 為妻最后相問，你當(dāng)真為天下之大義，還是為徐蕙一人？

【嵇康無法作答，憤然下。

呂 安 叔夜！

公 主 夫君！

【暗轉(zhuǎn)。

【洛陽。

【嵇康擂響大鼓。

【一人戴面具出現(xiàn)。

面具人 報上名來！

嵇 康 山陽嵇康！

面具人 狀告何人？

嵇 康 三人！

面具人 這一？

嵇 康 呂巽踐踏人倫，強占弟妻，逼人至死，理應(yīng)伏法！

面具人 這二？

嵇 康 鐘會任用小人，窺探文士，嫉賢妒能，理應(yīng)免職！面具人 這三？

嵇 康 司馬昭身在其位，不謀其政，殘殺無辜，理應(yīng)誅之！

【收光。

第七場 絕 唱

【光啟。

【大將軍府。

【司馬昭玩弄雞籠，踱步。

【山濤、鐘會、王祥面面相覷，戰(zhàn)戰(zhàn)兢兢。

司馬昭 我苦心等待近廿載，不料等到今天這

種局面。

【其他人并不答話。

司馬昭 斗雞不識自己為雞，反幻想為鵬，瘋癲至此，我雖不忍殺之，然……

【其他人并不答話。

司馬昭 （擲籠）你們?yōu)楹涡牟辉谘桑?/p>

鐘 會 嵇康雖已收監(jiān)，但他在京城散布的謠言，我等實在不好收拾。

王 祥 大將軍登九五至尊，不知又要耽延何年。

山 濤 （故作輕松）嵇康年已不惑，哪堪比大將軍的威武斗雞，不過一只螻蟻，能招聚起什么叛逆，又怎能興風(fēng)作浪？

司馬昭 依你之見？

山 濤 瘋癲之輩，關(guān)他幾天算了。

鐘 會 倘若他真的煽動風(fēng)浪呢？

山 濤 那，一切聽大將軍安排。

司馬昭 是我過于憂慮？

【幕后一陣喧囂，人聲鼎沸。

司馬昭 怎么回事？

【幕后人喊：“三千太學(xué)生，為嵇中散請命！”

【四人向外望去。

鐘 會 呀，洛陽大亂！

【太學(xué)生上。

太學(xué)生 （頌）猗猗蘭藹，殖彼中原。綠葉幽茂，麗藻豐繁。馥馥蕙芳，順風(fēng)而宣。

司馬昭 嵇康風(fēng)度，深植民心！

王 祥 欺人太甚！

鐘 會 大將軍一忍再忍，還要忍耐到何年？

司馬昭 巨源，你看呢？

山 濤 這……

司馬昭 命你為監(jiān)斬官，今日午時，將嵇康速速問斬！

山 濤 大將軍萬萬不可！

司馬昭 嗯？

山 濤 不可……命在下做監(jiān)斬官。

司馬昭 入仕多年，你這顆心，究竟在哪里？

山 濤 （為難片時）在下謹(jǐn)遵大將軍之命！只是那呂巽——

司馬昭 呂巽一案，可大可小。鐘會，命他戴罪立功，檢察文士言論，若再有不慎，立刻革職。

鐘 會 是。

【暗轉(zhuǎn)。

太學(xué)生 （頌）將御椒房，吐熏龍軒。瞻彼秋草，悵矣惟騫。

【戴面具軍士上，嵇康在其中瀟灑而行。

嵇 康 哈哈哈。

（唱）舉步黃泉竟從容，

凌然涉江采芙蓉。

俊雅詩章千人頌，

逸興摶飛上九重。

萬眾瞻仰云波涌，

傾瀉肺腑貫長虹。

酒來！

【太學(xué)生遞酒，嵇康暢飲。

嵇 康 琴來！朗朗晴空，惜哉無琴。

【山濤上，抑住悲痛。

【司馬昭出現(xiàn)，在高處觀看。

山 濤 嵇康，斬首時刻已近，你可知罪？

嵇 康 （反應(yīng)過來）哦，要斬首了？且容我再飲幾盅。

太學(xué)生 請大將軍赦免嵇中散！我等愿替之受刑！

司馬昭 太學(xué)生不得圍觀！

太學(xué)生 我等愿以死明志！

嵇 康 快哉快哉！

司馬昭 好好好，誰愿與嵇康同葬，走向前。

【軍士舉起兵器。

嵇 康 來來來，同做刀下鬼雄。

【太學(xué)生私語，紛紛下。

司馬昭 黨錮之禍后，天下士人絕矣！

【嵇康酒杯落地。

【幕后長樂亭公主之聲：“我愿與叔夜同葬！”

【長樂亭公主抱琴奔上。

公 主 夫君！

嵇 康 吾妻！

【山濤一揮手，軍士讓出道路。

【長樂亭公主與嵇康執(zhí)手相望，不禁淚下。

嵇 康 夫人，他們俱都棄我。

公 主 還有為妻在。

嵇 康 你為何不在家守護(hù)一雙兒女？

公 主 夫君甘為天下大義赴死，為妻難道不能伴夫就難？

嵇 康 公主，叔夜此生無憾，惟負(fù)你一人！

公 主 有此一言，為妻知足！

嵇 康 （唱）窈窈嬌公主，

默默隱長林。

殷殷拾粟麥，

盈盈盼歸人。

飛雪染云鬢，

半生獨傷心。

勸吾妻切莫奔赴幽冥路，攜兒女投奔一人視至親。

公 主 我當(dāng)把子女托付何人？

嵇 康 山巨源。

公 主 你們不是已絕交？

嵇 康 （唱）高山流水?dāng)夭槐M，

我識他宦海起伏藏至真。

公 主 （點首）若有來生，妻還愿一睹尊容而舍命。

嵇 康 （唱）有妻情誼深，

何懼鮮血淋。

山 濤 （唱）滿腔烈焰懷孤忿，

從此難回綠水濱。

二 人 （唱）一別陰陽永離分，

無言頷首送知音。

山 濤 （唱）叔夜呀——

你英魂輕飏何凜凜，

我血肉皮囊更沉沉！

司馬昭 山濤，行刑準(zhǔn)備！

山 濤 行刑準(zhǔn)備！

軍 士 ??！

公 主 叔夜，去吧，此琴與你相伴。

【一劊子手出現(xiàn)，與嵇康幻覺中戴面具武士像仿佛。

嵇 康 （唱）了無羈絆一身輕，

遨游穹蒼自在行。

夫人，你聽。

公 主 什么？

嵇 康 天籟。

公 主 天籟？

嵇 康 《廣陵散》成矣！

【嵇康坦然坐而撫琴，琴聲激越。

司馬昭 此曲滿有戈矛之聲，山濤，還不行刑！

【山濤置若罔聞。

嵇 康 （唱）大道何道兮，

精魄鑄成。

生者自生兮，

青史常青。

【琴聲戛然而止。

嵇 康 （長笑）《廣陵散》絕矣！

【山濤揮手。

【劊子手舉刀。

【所有人隱去。

【琴弦迸裂，余音鏗鏘。

【字幕：嵇康逝后，隱居士人全部入仕，四年后，司馬昭子司馬炎稱帝，歷史進(jìn)入晉。

【劇終。